4 12-14

【12】

八妹來了之後，寸心想到既然家裏又多了一個可以照顧楊戬的人，就幹脆讓哮哮跑一趟華山說一聲，讓楊婵可以晚幾天再來，和劉彥昌沉香好好團聚一下。楊婵對八妹的為人還算了解，嫂子又是一番好意，想了想就沒拒絕，說再和丈夫兒子兒媳聚三天，三天後就會回灌江口。

然而事情其實并不像寸心腦補的那樣樂觀。因為這個八妹……好像對她有意見。噢，不是“好像”，是溢出屏幕的那種意見。

八妹駕臨的第一天傍晚，她從書房外面飄過，看到楊戬和寸心這對昔日的夫婦正在非常和諧地……一個看書一個寫字。看書的是楊戬，寫字的是寸心。于是八妹敲了敲門進來，先問距離她比較近的楊戬：“表哥，你在看什麽？”

寸心內心：當然是天條啦。

結果楊戬答：“太平廣記。”

楊戬居然會看志怪？！過于震驚，寸心差點把筆折了。

八妹一笑說：“可看着三只眼睛的自己了？”

楊戬被她說得也有點想笑：“暫時還沒看見。”

八妹：“那表哥你好好看，不過天晚了，看書傷眼睛，我幫你挑個油燈吧。”

于是就幫着點了油燈。随着那燈光搖搖晃晃地亮起來，寸心這心裏蜜汁不是滋味：這邊還有個寫字的呢？！

不過八妹其實并沒有忘記她，等點起了油燈，她又款款走到寸心身邊來，瞄一眼她的墨寶：“三公主這是在寫什麽？”

寸心一下子窘迫了：“我……”

她實在不應該期盼八妹來慰問自己的。因為她正在寫的根本就不是墨寶，而是……畫了一個不怎麽好看，還蜜汁花裏胡哨的時間軸。

因為楊戬昨天說他不能确定他對寸心記憶的真實性和完整度到底有多少，雖然說寸心并沒有失憶，但這都快兩千年過去了，想讓她憑空整理出來，連理科生都未必能做到。所以寸心這就跑來畫圖了。

第一年，成親，成親當晚，吵架，把楊戬氣得在亭子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楊戬就去伐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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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楊戬沒回來。

第三年……

十幾年後，楊戬終于回來了，這一年姑且能算琴瑟和鳴。嗯，這年寸心還聽到了楊戬的情話——他坦白說他在封神之戰中非常想念自己。

再一年，為了哮天犬吵架，強行說服楊戬給哮天犬找配偶。

又一年，繼續為了哮天犬和月餅吵架。

後一年……

寸心幹脆不想寫了，大筆一揮畫了一個圈又打了一個叉。

八妹看到這個叉，擡起衣袖遮住下半張臉，一雙漂亮的杏目彎了一彎。

笑了吧？這絕對是笑了吧？！

寸心還沒來得及生氣，就聽八妹說道：“要我說，實在沒什麽好回憶的。但若是整理起來，倒挺方便。”

嘲諷，□□的嘲諷。寸心什麽時候受過這種氣，直接把紙拿起來想撕了，可轉念又想到八妹說的其實并不能算錯，吵架吵了一千年，對，怎麽了，他們就是吵了一千年，這丢人嗎？就算丢人，也是丢自己家的人，和她八妹有什麽關系？！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寸心幹脆把圖紙拿去往楊戬面前一拍：“看清楚了，和你的記憶好好核對一下，我們是不是就是這樣？！”

楊戬似乎有點詫異，表情還有些茫然。寸心看他這樣就來氣，噢，你老婆，前任老婆，在你面前被冷嘲熱諷，你都不生氣的嗎？！

她就半點沒考慮到楊戬根本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的可能性。

算了，算了，無所謂，在這裏也是受氣。寸心怒瞪楊戬，氣呼呼地摔門而出。

拿着一張皺巴巴宣紙的楊戬更加是一頭霧水。

“我就是看了看三公主整理的時間線，誰知道她就這麽生氣，”八妹笑說，“表哥，你快看看。”

楊戬本能地覺得不太對勁，在哄前妻和看歷史之前，似乎還是前者比較重要。然而他正準備追出去，馬上就看見寸心不情不願地回來了。

寸心黑了一張臉，瞪完八妹瞪楊戬，接着往那一坐，沒好氣又沒出息地說：“快看吶！”

【13】

雖然楊戬不知道寸心是為什麽去而又回，八妹心裏卻是清楚得很。女人嘛，總是最了解女人的。

當夜大家都睡得不太好。哮天犬擔心主人，八妹滿心衡量盤算，楊戬忙着回憶從前，寸心就更是說不出什麽滋味了。

一邊希望楊戬确實全都記得，另一邊又怕他看了這條簡單粗暴的、被“吵架”兩個字覆蓋的時間軸之後會後悔。後者的可能性甚至讓她對楊戬的失憶抱有期待，可如果失憶又重新想起來……心亂如麻。

如麻也沒用。翌日，寸心剛剛起床開門，竟然看見八妹帶着哮天犬偷偷躲進了後院講話。

他們講什麽，寸心很好奇，但她實在做不出聽壁腳的事，索性就當沒看到。但“當”沒看到就真的只是“當”，寸心越想越覺得不對——莫非，八妹也和她一樣，發現了追求楊戬的核心在于搞定哮天犬？

想到這裏，寸心“哐啷”一聲，把茶葉罐頭給摔了。

……她帶過來天庭賞賜給西海的全三界最好沒有之一的茶葉啊。

當初卷簾打碎一只琉璃杯就得去取西經，她打翻一整罐茶葉，還摔碎了珍貴的茶葉罐，可能得取兩遍。

正懊惱時，救世主楊戬來了。幸好他雖然腦子不好，但法力依然超群，瞬間把茶葉恢複原狀，連上面的天庭封印都封了回去。寸心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可是茶葉髒了……”

神仙居所不染塵埃，茶葉落地當然也沒有髒與不髒的說法。但既然前妻這麽說了，楊戬從善如流：“那就留着，過段時間換個包裝獻給玉帝。”

寸心：“……”

玉帝：“？”

寸心就聽話地把茶葉鎖進了櫃子裏，然後乖乖坐了下來：“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楊戬感慨于前妻的聰敏，笑了一笑，就在她旁邊坐下了：“是。我昨夜仔細回想了一番，你我之間……”

“确實就是吵架吵了一千年啊，”不等他說，寸心直接搶白，“吵吵鬧鬧吵吵鬧鬧，那時候我們吵得三界都知道了，各路神仙都背地裏笑話我們，你楊戬啊确實是法力無邊，也不在乎別人怎麽想，可我在乎，那一千年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我知道。楊戬正想接話，話頭又被寸心搶了去：“當然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我又不是沒想過要對你好點，可是每次我一想和你好好相處好好說話，你就惹我生氣，我是公主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為什麽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呢？我說的我想繼續過公主的生活，又不是物質上的，我只想讓你寵我愛我，我一個女人我有錯嗎？！”

你沒錯。楊戬的回答卻再次被按了回去。

“是，我有錯，但我也不是什麽大錯呀，你何必天天拿一張冷臉對着我呢？你知不知道你冷着一張臉有多醜啊？！看了就生氣！”寸心說到這裏，仿佛有點心虛，反口道，“也，也不是特別醜，但就是沒笑的時候好看。”

楊戬便聽得笑了：“寸心……”

“你別說話，讓我想想你要說什麽。你是不是想說，寸心，我們過去那麽痛苦，互相折磨，這回要再嚴謹考慮考慮？”

楊戬：“我……”

“不是這個？那就是……寸心，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适，你還是不要再在我身上多費心機了？”

“……”楊戬幹脆沉默。

“還不是？”寸心終于有了點期待，“莫非……你想給我機會？”

卻看見楊戬搖了搖頭。

寸心整顆心頓時跌入谷底：“那你到底想說什麽？”

楊戬輕輕嘆了口氣，安撫道：“你慢慢聽我說完。”

他的态度，好像确實是要“慢慢”說。盡管寸心急于求得一個答案，但此刻還是不得不聽了前夫的話——好像，他去做了八百年司法天神，變得特別會發號施令了？！

只聽楊戬說了第一句：“你我的記憶一般無二，關于你的一切，我理應并無缺失。”

好的吧，涼涼。記憶健在，卻沒拒絕也不想給機會，可能是從此拉進黑名單的意思。

“但是我們的一千年婚姻，并非只有吵架。”

寸心：“？”

楊戬耐心解釋：“你還記得你替我洗的第一身衣服，學着釀的第一碗酒嗎？”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西海三公主嫁我為妻，卻能放下身段，替楊戬洗衣釀酒，為楊戬縫衣刺繡，是楊戬的榮幸。楊戬打獵歸來，三公主總是第一個出來迎接，也曾把楊戬的戰利品做成皮袍皮墊，裝飾家中。楊戬有事外出，三公主獨自在家亦能把下人管理妥帖，是不消楊戬費半點心的賢內助。一次楊戬除妖受傷，三公主親自煎藥，還流了淚。這些，楊戬都還記得。”

寸心聽完，心想，這兒怎麽就沒個地洞呢，好讓她鑽上一鑽？

誠然，這些事都發生過，只不過早已融化在一千年的光陰裏——和轟轟烈烈沒日沒夜的吵架和冷戰相比，這些小溫馨實在太過罕見，也太過微不足道了。

可如今這些話由楊戬如數家珍般一一說來，格外地有種與舊情人久別重逢的驚喜和羞赧。

是呀，別人都只知道他們吵吵鬧鬧一千年，可個中滋味，難道不還是他們最清楚嗎？難道別人說他們吵了一千年，他們就真的只是吵了一千年，沒有別的嗎？

有，當然有。他們曾是夫妻，如果楊戬不愛，任何女人都成不了楊戬的妻。

寸心的眼淚忽如決堤一般滾落臉頰。

但她知道楊戬最怕女人哭，不等楊戬遞手帕過來，自己先低頭把眼淚随便抹了，哽咽着問：“那你，到底，怎麽想的嘛。”

朦胧淚眼中，她看見楊戬那足以把她迷倒千萬次的笑容。

“所以，不是楊戬給寸心機會，”他說，“而是我們，都給對方機會。”

【14】

楊戬說話從來簡潔明了，如非必要，很少有這麽長篇大論的時候。寸心深知這一點，故而在反複咀嚼之後，更為感動。

她真正沒想到的是，楊戬居然真的事無巨細全都記得，什麽洗衣釀酒、縫衣刺繡，其實那一千年中發生過的次數可能兩只手就能數得過來，可楊戬卻真真切切、點滴不漏地銘記在心，時時細品——若非如此，他怎能在連寸心都以為他們千年婚姻只有争執之時，舉出那些典例來說服她？

感動之餘，寸心第一次清晰地發現，楊戬變了。原來這許多年，他們一個在天庭，一個在西海，雖不得相見，卻不約而同在做同一件事——反省。

難為她還覺得楊戬身為司法天神日理萬機，所以在反省自己的同時，連帶他的那一份也一起反省了。

算了算了，總之現在正往最好的方向走。寸心收斂起瞬息萬變的思緒和跟着思緒時時生變的神情，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那好吧，你給我機會，我也給你機會。我們……都好好表現。我保證，我一定能做一個好妻子，起碼……比以前好一點。”

楊戬笑着點了點頭。他這個人不喜承諾，行多于言，寸心當然不會再像從前一般硬逼他說出點什麽來，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下午，八妹為楊戬療傷完畢，從他卧房裏出來，就看見寸心和哮天犬焦急地等在外頭。三人一碰了面，八妹就聽那一龍一狗異口同聲地來了一句：“怎麽樣了？！”

八妹笑了笑：“母子平安。”

寸心：“……”

哮天犬：“母子？我主人生孩子了？主人，主人！”

寸心扯住哮天犬的胳膊：“你主人累了，讓他歇歇行不行？他一個男人生什麽孩子啊？！”

哮天犬：“啊？”

八妹終于憋不住了：“噗嗤。”

寸心：“……”轉而陪了一張笑臉：“不要賣關子了，八妹，楊戬到底好點沒有？”

八妹依舊不怎麽待見寸心，道：“看來三公主并不知曉開天神斧是什麽水平的神器。”

言外之意，開天神斧如此強悍，要療傷根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寸心聽罷也覺得自己見識短淺且急于求成，暗自罵了自己一句：“那……丹藥夠嗎？我可以去幫忙煉丹。”

八妹瞥她一眼，繼續開啓嘲諷模式：“你？你是水龍，丹房裏燒的都是五味真火，你怕是進了丹房就熱得受不了了吧。”

一語道破，毫不留情。寸心再度無力，但有些話她又不好在楊戬房間外面說，萬一被楊戬聽去了，豈不是讓他平白增添煩惱？于是對八妹表示：“八妹，可否借一步說話？”

表嫂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兩個女人敞開天窗說亮話，有什麽誤會和企圖都說說開，別一天到晚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然而八妹把臉一別，半點都不配合：“我累了，我也要去歇歇。三公主自便吧。”

自便吧……自便吧……自便個鬼啊！寸心氣得頭頂冒煙，終究是顧慮楊戬，沒對八妹來硬的。等她把火氣壓下去，八妹早已走幹淨了，再一轉身，哮天犬也已經縮頭縮腦地走了幾丈那麽遠。

對，哮天犬。寸心趕緊追上去，把哮天犬抓到旁邊角落裏：“哮天犬，我這段時間對你怎麽樣？”

哮天犬瑟縮着說：“很，很好……比以前都好。”

寸心氣悶道：“那你怎麽還這麽怕我？！”

哮天犬：“我，我不是怕你，我是，是主人讓我尊重你。”

寸心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無奈他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實在不像“尊重”：“你這樣就是尊重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怎麽欺負你了呢！這段時間以來，我特別吩咐廚房給你做好吃的，隔幾天就給你吃又大又香的肉骨頭，還讓下人給你縫了兩身新衣服，吃飯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把你趕下桌，我是真的把你當兄弟，可你就這麽對我的？”

“我沒怎麽對你啊……”哮天犬委屈道，“我是狗嘛，狗的尊重，就是溫順膽小不亂吠嘛，我知道你對我好了，所以我沒跟你唱反調啊……”

要是這麽說的話……好像也沒什麽問題？寸心想了想，覺得有理，看來自己的努力并沒有白費，于是繼續說：“那你怎麽還和八妹攪在一起呢？”

這個問題難度就有點大了。哮天犬問：“什麽叫‘攪’在一起？”

寸心：“……”溫聲細語解釋，“就是今天早上，八妹和你說什麽了？你要是尊重我，就告訴我。”

哮天犬：“……可是八妹讓我不能說。”

“你……不說也可以，就說是關于哪方面的？”

“……”

“是不是關于楊戬的？”

“……”哮天犬終于點頭，“內容我不說，我答應了不能說，男子漢一言九鼎，除非我主人問。”

剛還說一言九鼎，敢情到了主人面前，連男子漢都可以不做。罷了，這就是狗的原則，寸心決定不去追究，安撫了哮天犬兩句，又讓他去廚房拿肉骨頭吃。哮天犬歡天喜地地跑了，寸心心裏卻平靜不下來。

到底，八妹會跟哮天犬說關于楊戬的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