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21-16

【21】

楊戬把門一關，自閉了。這一自閉，就是一天一夜。

他自閉了多久，寸心就和哮天犬在門外守了多久。好在玉鼎真人保持着身為三界第一睿智的清醒，還記得哮天犬被楊戬派出去一趟是幹什麽去了。然而哮天犬苦着臉回答：“華山聖母廟根本就沒有人，我前前後後整個華山都搜遍了，都沒聞到三姐和沉香的味道。”

玉鼎真人更加擔憂：“那你聞到劉彥昌的味道沒有？”

哮天犬連連點頭：“聞到了。”

“那你去追了沒有？”

“我主人只讓我去看看三姐和沉香啊……”

玉鼎真人：“滾！快去！”就把哮天犬趕跑了。

等哮天犬走了，玉鼎真人回過頭來，想安慰安慰寸心，但一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幹脆嘆了口氣，不管了。

第二天清晨，玉鼎真人在睡夢當中被一陣拍門聲吵醒了。他随随便便穿了道袍跑出去看，果然是寸心正在砸門。

“瘋了瘋了，又瘋了一個，”玉鼎真人念念叨叨地跑上來，“別砸了寸心，你砸不……”

“砰”的一聲，門扇應聲而倒。

玉鼎真人：“……”伸出了大拇指。

寸心大步入內，但見昔日整潔明亮的卧房中窗牖緊閉，桌翻椅倒，不僅陰沉昏暗而且還混亂非常。她原本砸門進來，心裏隐隐還有怒氣，認為楊戬自舔傷口的行徑，是對她這個“妻子”的輕視；可如今見了這般情形，那怒意倏忽被澆滅了，非但半點火星都不竄，還有絲絲縷縷名為心疼的輕煙滋滋冒出，在她心上缭繞、眼底熏灼，怎麽都揮之不去。

她更有些害怕。楊戬還在不在這裏？如果他在，會在哪個角落？她又該如何将他從混亂的回憶中拉出，以未知的承諾代替痛苦的過去？

她，可有把握給他一段可以肯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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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房裏，”玉鼎真人臉色凝重，緩緩說道，“你能開門，就說明他已經走了。”

寸心驀然回身，顫抖着聲線問：“他去了哪裏？”

玉鼎真人輕嘆：“桃山舊址。”

【22】

嶙峋怪石、枯木焦土。寸心所見，便是這樣的一座桃山。

昔時金烏大陣未遺餘力，轉瞬間大地龜裂、流水幹涸，碧草紅花燒成焦炭，飛禽走獸曬作幹屍。距今數千年，情狀依然未能改善。

恍若當年流過的汗和淚，嘶喊的怒與悲，都還殘留在岩縫當中，不曾追随時間離去。荒涼凋敝的風一吹，便铿然碰撞出絕望而尖銳的呼嘯。

正好似那一日，瑤姬未曾言出的求救。

可是，當初楊戬的眼淚沒能挽回瑤姬的命，今天亦然。

一切都已經成為歷史。歷史是什麽？起筆是刀鋒，落筆是劍刃，蘸着鮮血熱淚，書寫得面無表情。

“你先別過去，寸心，”玉鼎真人說，“自從瑤姬死後，他就再沒來過這裏……你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他……”寸心眼角落下淚來，勉力壓着聲音，“他在哭啊……”

他頹然跪在劈裂的巨石跟前。記憶中的那座桃山仿佛已經彙合重聚，壓住他的雙肩，壓彎他的脊梁，要将他整個身體、全副意識打進黃土的縫隙中去，與今夕的血淚一道埋葬。

他在哭。

玉鼎真人用蒲扇半掩着臉，滿臉不忍：“寸心聽話，別看了，楊戬不會想讓我們看到他這個樣子……”

清淚順着臉頰滾滾而下。可寸心依然向前邁出了第一步。

當初楊戬在這裏哭，是因為他沉湎于母親身死卻束手無策的痛苦。但今天，他必然不是為此而哭。

必須不是。

他的淚，必須是為了掙脫回憶而流。

寸心在他身後跪了下來，慢慢抱住了他顫抖的身軀。她的臉頰貼上他的脊背，溫熱的淚水暈染黑衣，許也落在了他那顆寥落的心上。

楊戬和她，從來都不是同樣的人。她貴為西海三公主，自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半點不曾經歷世間風霜，是以數千年過去，仍可保一顆天真爛漫之心。可楊戬不是，他所見所聞，所經所歷，一樁樁一件件，皆盡在他心底埋下絕望的種子。任誰都不能讀懂，他的孤傲在世情冷暖、雨打風吹之下，究竟結出了多少死灰般的苔藓。

而龍女的眼淚，正仿佛甘露天降，點點滴滴灑落在風幹的苔藓上，拂去門扉久閉的灰。

她感覺到抱着的人不再顫抖，輕微的泣聲亦漸漸不聞。

卻不知該喜該憂。她甚至不知道，如今她抱着的這個楊戬，還是不是她所認識的楊戬——他究竟是回來了，還是……瘋了？

直至她聽見了一聲沉沉的嘆息。

楊戬掌心濕熱，反手緊握住了寸心的腕子。

寸心終于松開了懷抱。楊戬轉身過來深深注視着她，便仿佛自她眼中，看見了一絲希冀和渴求。

也正是這一瞬間，寸心讀懂了他的淚水、他的眼神、他的心意。

——她是楊戬的妻，更是楊戬的夢。

遙不可及、珍重萬般的夢。

他也曾任性，也曾天真，也曾父母雙全，也曾生活幸福。但那些他一朝失去了，就再難取回。

可寸心還難能可貴地，保有着這些珍寶。楊戬與她的結合，他雖然并非貪圖寸心能分他一些幸福和溫暖，但他莫非就從未有過分毫豔羨嗎？

他有，他當然有。所以他希望他們成親之後，可以像楊天佑和瑤姬一般做一對神仙眷侶，相互理解相互支撐，患難與共至死不渝。卻未料，他和寸心的小世界刮了一千年的風，下了一千年的雨，來勢洶洶滂滂沛沛，把初初萌芽的那點滴愛戀欽慕的溫存沖刷殆盡。

“為什麽……”寸心撲進他的懷中，哭泣不止，“為什麽，我當初就不能更愛你一些，我就那麽自私，只想着你夠不夠愛我，你沒有讓我感覺到足夠的愛，卻從沒想過，我給了你多少愛……我這麽自私，這麽幼稚，我……”

他是需要我的，他接納我進入他的世界、他的生命。他愛着我，愛得那麽深；在他心裏，我曾是獨一無二的希望，近在咫尺的光明。

直至今日，都未曾變過。

擁抱，貼近彼此的心跳。淚水，融化凍結的千年。傾訴，斬斷莫測的愁思。

昨宿雨，今日出。

【23】

楊戬昏睡了整整兩天，未能醒來。寸心衣不解帶守在床邊，最後還是玉鼎真人先熬不住了，拿了個梳妝盒過來放在她面前，盒蓋翻開是一面黃銅鏡，正映照着她憔悴的面容。

“你看看你自己，別再熬了，等楊戬醒過來，看到你這麽憔悴，他會自責的，”玉鼎真人費盡全力勸說，“還有，楊婵他們還下落不明，楊戬又……就算醒過來，也不知是什麽狀況，這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啊。”

寸心低垂視線，注意力終于從楊戬臉上移開幾分。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梳妝盒上，便再也動不了了。

那是她的梳妝盒——确切地說，是早就被她摔壞了的梳妝盒。

當初最喜此物，只因它形狀漂亮，裝飾特殊，多年來又用慣了，出嫁時別的什麽都沒從西海帶來，便只有這一個梳妝盒下意識随身帶到了楊府，權當有了件陪嫁之物。至于後來，在事關小玉的争執中，她不慎将它砸壞了。寸心至今還隐約記得，自己為了此事流了多久的淚，只是分不清究竟是為了楊戬的絕情而哭，還是為了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梳妝盒罷了。

現在想來，或許兩者皆有。更難為楊戬居然一直記得這件事，還悄悄把她的梳妝盒修理好了。

寸心一時間悲喜交加，将梳妝盒抱來細看，卻又發現不對。自己那梳妝盒年歲已久，哪怕自己再怎麽珍惜，也免不了時光的痕跡。可這個梳妝盒卻是全新的；如若細看，某些裝飾其實也有出入，很有些不倫不類，想是仿造者全憑印象所作。

而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告訴她——舊物已去，再回不來了。眼前這個梳妝盒，是嶄新的。它誕生在楊府，也将永遠留在楊府。

寸心輕輕握住楊戬的手貼上粉頰，淚眼帶笑。

舊的去了，沒事。

因為新的來了。

【24】

楊戬醒來，大約是在第三天淩晨。

之所以是“大約”，原因是寸心那時候趴在床邊睡着了。等她蘇醒，身上披了薄被，而楊戬已經走了。

突然襲上心頭的焦急讓她來不及多想便追了出去。剛跑進庭院，就看到玉鼎真人正摩挲着他的大毛筆躍躍欲試。

“哎呀寸心啊，愣着幹什麽？！”玉鼎真人顯然也急壞了，“楊戬走了有一陣了，他把我定身定在這兒，我這才解開……”

寸心急道：“那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多半是去他爹娘墳前了，快啊寸心，我認得路！”

話音剛落，粉龍騰空而起，撈起玉鼎真人飛出了楊府。幸好距離不遠，不過耗費了一炷香左右時間，寸心便遠遠瞧見三座墳墓，而楊戬那熟悉的背影就在墳前。

寸心心內一喜，卻忽而聽玉鼎真人叫道：“寸心，不好，你看那是誰來了？！”

寸心聞言，擡頭朝玉鼎真人所指方向望去。果然，是不速之客。

依舊是李靖和哪吒，只是與前幾天相比，他們來勢洶洶，身後跟了上百名天兵天将，還擎了面獵獵飛揚的李字大旗。

“這個節骨眼上，不知道玉帝還想耍什麽陰謀詭計，總之絕對不能讓他得逞！”玉鼎真人氣悶已極，“寸心，攔住他們！”

可惜這話說得晚了點，李家軍已然按下雲頭，正落在了楊戬身旁。

楊戬微微側過了身，似笑非笑地望着李靖。李靖看到他似乎情況比之前好了一些，也非常欣慰，正想上前一步慰問慰問他的身體，就被一聲憤然龍吟鎮住了。擡眼望去，一條粉龍急速盤旋而下，待到四爪翩然落地，龍頸微曲，頭部正攔在李靖和楊戬之間，且對李靖怒目而視，分明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緊接着，綠衣道人從龍背上跳了下來，罵道：“李靖、哪吒，你們兩個忘恩負義之徒，居然還助纣為虐！”

“……我沒有啊，”李靖甚至開始思考該跟誰解釋，玉鼎真人整個一副聽不進去話的樣子，楊戬摸完了龍須摸龍鱗，或許真就只能跟龍形的三公主解釋一下了，“是陛下派我們過來……”

玉鼎真人：“還說不是！”

哪吒實在看不下去了：“雖然是陛下派我們來沒錯，但他是好意啊。”

玉鼎真人：“好個屁！”

李靖：“不是，闡教金仙說話要文明。”

玉鼎真人：“對你們不需要文明！”

哪吒：“……看來我只能拿出殺手锏了。”幹脆就把火尖槍、混天绫、乾坤圈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到楊戬身邊來，扯住他的袖子，左右晃了幾晃，軟軟糯糯來了一句，“二哥~~~~~”

在場所有人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除了楊戬。

他非常習以為常，低頭問：“怎麽了？”

哪吒道：“玉帝讓我們請你去蘇州玩嘛~”

楊戬問：“我三妹和沉香先去了？”

哪吒溜須拍馬：“哎呀，二哥你真聰明。”

楊戬半冷不熱地笑了笑：“張百忍倒是會辦事。”又摸了一把寸心的鱗片，“變回來吧，寸心。”

寸心突然覺得有點懵逼，但楊戬的話還是要聽的，就變回了人形：“楊戬……？”

楊戬含笑看了看她，順手撫平她被風吹皺的衣領，然後全然不管寸心被他這個動作撩得心髒砰砰跳，轉而對玉鼎真人說：“師父，走吧。”

玉鼎真人“噢”了一聲，才問：“去哪啊？”

其實這也是寸心想問的。

“去蘇州，”楊戬說，“既然張百忍煞費心思要引我過去，那就去看看他想玩什麽把戲。”

【25】

一路上，寸心和玉鼎真人不約而同在想同一個問題：這個楊戬好像還是哪裏不對。

說他恢複了吧，好像和之前他們認識的那個楊戬不太一樣；說他沒恢複吧，他智商情商都挺高，把哪吒這頑童哄得服服帖帖，還能兩句話就把李靖捧到天上，這會兒李将軍都已經飄飄然了。

等到了蘇州某座宅邸門口，寸心終于忍不住了，揪住哪吒偷偷問：“有沒有覺得你二哥哪裏怪怪的？”

哪吒滿臉莫名其妙：“你才怪怪的，我二哥現在挺好的啊。”

寸心：“……”我覺得不對。

玉鼎真人：“……”我也覺得不對。

兩人面面相觑，一拍即合。

接着寸心就發現楊戬居然還在門口等她，還笑意盈盈的。

“你怎麽不進去啊？”不明所以的寸心問，“我和師父很快就會跟上來……的！”

尾音之所以變成了這個鬼樣，是因為楊戬突然攬住了她的腰。然後他笑着說：“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不能離開我。”

玉鼎真人滿臉欣慰：我徒弟那個榆木腦袋終于開竅了，感動，就算他一直不太對，問題好像也不大。

他就這麽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三人剛走進宅邸，就看見楊婵、沉香、劉彥昌和哮天犬迎了出來。楊婵看上去特別高興，上來就挽住了楊戬：“二哥，你可算來了，陛下說如果你再不肯來，就讓我去請……”

沉香也在旁邊幫腔：“是啊舅舅，他還說你看他不舒服，所以他就不來礙你的眼了。”

至于劉彥昌，半臉高興半臉不高興，說不清楚到底高興還是不高興，總之對着楊戬的那一半看上去是高興的。

在場的諸位好像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包括楊戬也是。寸心回頭看了眼玉鼎真人，好家夥，他已經在愉快地喝茶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不，一條龍滿臉懵逼：“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楊婵一笑，正想解釋，卻被楊戬攔住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有“放着我來”的架勢。然後他就拉着寸心坐了下來，跟她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其實，故事很簡單。不過就是玉帝想送楊戬一座蘇州的宅子，算給他賠禮道歉，畢竟他将來還要去做司法天神的，楊府總是搬來搬去的很辛苦，凡間有個房子就可以過來度假了。但是他一來拉不下這個臉，二來總覺得楊戬不會理他，所以就用楊婵一家引他過來。豈料剛好撞上楊戬發病，引都引不來，玉帝只能暗中探查，發現楊戬已經康複之後，就又讓李靖和哪吒過來請他了。

寸心覺得三觀盡毀：“等等，那李靖帶那麽多天兵天将幹什麽？”

李靖快樂得胡子都在顫抖：“當然是來幫忙裝修的。”

寸心：“……”

沉香捋起袖子：“我也可以幫忙！”

劉彥昌兇：“你別搗亂！”

楊戬看了他一眼。

劉彥昌笑：“還是多念念書吧~”

楊婵：“是啊，很快就要成親的人了，還這麽沒輕沒重。”

楊戬：“三妹說得是啊，沉香，你要穩重些了。”

沉香：“噢。”

玉鼎真人抹淚：“多麽和諧的一家人啊嘤嘤嘤……”

寸心：“可能……吧……”

【26】

兩年後。

楊戬房裏又傳出一陣摔東西的聲音。

——接着就是嬰孩的啼哭。

“好好好，這個不要，那爹陪你玩這個好不好？”

“這是什麽呀？去去去，你這個做爹的怎麽能拿禦賜之物給她玩？”

楊戬還真就怔了怔，端詳間，女兒已經被寸心抱遠了幾步，趕忙跟上去解釋：“張百忍就是送來給我們女兒當玩具的啊。”邊說邊又低頭逗弄嬰孩。

寸心看着他，一笑，索性将女兒塞進他懷裏去：“我抱累了，你抱吧。”

楊戬從善如流，順順當當接了過去，又是哄又是拍又是親又是逗，仿佛他一個三千多歲的老頭一下子年輕回去了。

寸心推開窗牖。夏日傍晚的風夾着太陽的餘溫，輕柔地吹拂在她的臉上。

風無處不在，從起始吹到終點。

這渾圓的落日，終不是千年前西海的那一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