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天早上，林一覺得自己已經夠早了，才六點。發現易楚更早，出去的時候正好碰見他跑步回來。

林一看了他一身很休閑的運動衣，眼睛掃了又掃看了又看，就來一天為了能跑步還專門帶衣服？

有原則。

不過剛走兩步林一就回頭，斷句着說着：“你，今天，不回去了？”

易楚道：“不回去，我周一早上再走。”

林一納悶了：“你呆在這幹嘛？有啥事找我？”

易楚：“沒事就不能在這，你不歡迎我嗎？”

林一：“不是不歡迎你，我真的忙啊，你自己在這多無聊啊，去大城市看看電影吃吃飯約約朋友聊世界局勢多有格調啊。”

易楚絲絲發覺他有趕人之意，那種複雜焦灼的心一下提上來。

他年齡再增長會僞裝，不開心的情緒還會瞬間泛在臉上，非常明顯顯而易見的不高興！

林一馬上說：“行，不走不走，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沒地方去我這收留你。你就是擺在我們廠門口，也是廠草啊。”

易楚不聽他胡言亂語，只覺心冰到極點，幾乎賭氣說話：“過一會我就回去。”

林一早就沒從前的精力哄他看他臉色，只說了句：“随便你吧，愛怎麽樣怎麽樣。”

易楚走時林一正摟着一個男人的肩膀，兩個人嘻嘻哈哈說着話，格外親密，你說吃醋吧，他們倆還真沒什麽關系，以什麽方式吃醋？連資格都沒有。

那就不開心好了，這麽多年，他竟然還有更要好的朋友。

易楚這個人脾氣就是這樣，即便外放情感的事情還是不善于表達，于是滿臉不開心，一個人開車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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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二十分鐘後林一打電話過來，他還要随性的說：“公司臨時有事，我先走了。”

林一很客氣的說道：“我招待不周，你別介意啊，下次有時間一定請你吃飯。”

易楚沒說話。

林一沒打算繼續說下去：“那就這樣吧，你開車我就不打擾你了。”

在他挂掉之前，易楚幽幽的聲音從電話裏傳過來。

“我真的特別想你。”

這句話介于挂斷和關掉之間，易楚沒想到他會挂掉，這一周來，每時每刻想告訴他這麽多年的思念，鼓起勇氣說出來卻是這樣的方式。

不知他真的能否聽見這句話，或者說聽到這句話什麽感覺。

到了中午林一忙完，和小周吃飯的時候想起易楚，給他發了條微信，小周和他很熟，不需要避諱，直接發了語音。

“到家了嗎？”

易楚回複很及時：“嗯。”

林一語音：“那你早點吃飯吧。”

易楚：“好。”

真是秒回啊，簡直不認識這個人了。

“其實這些年我也很想你啊，以後有時間了我去你家做客。”林一說的非常自然，一點雜質都沒摻。

良久易楚打字：“我不信。”

林一捧着手機笑起來。

小周用筷子打他的手：“你笑啥？聊騷到誰了？”

林一道：“你不知道，我上高中時候一個同學，學習特好，腦子聰明的和愛因斯坦似的，就是人不好相處，一副高高在上誰也看不上的樣子，那時候我倆不對付，總給我穿小鞋。可是高中結束還是被我輕松拿下。”

說完頗為得意。

小周覺得他說的怎麽那麽不對勁，插嘴問道：“女的？”

林一邊吃飯邊說：“當然是男的，一開始我真的覺得他人品不佳，特虛僞做作。後來連哄帶騙就把他騙到我手下啦，每天甘心情願給我補課。後來發現其實人挺好的，品德高尚，境界覺悟高，考試第一名去北京上了大學，現在想想我等凡人還真的比不上啊。”

小周人生經歷和林一是一樣，出國讀書半途而廢，他回來開快遞公司，林一開廠子，這六年來相互鼓勵，友誼感情非常好，幾乎都知道過去背景，唯獨這個人他根本沒提過，甚至這麽多年沒看過林一有過這樣青春的一面，又極少談論他媽媽離世之前事情。

小周有點鄙視道：“一個男的你得意什麽？比不上就不比呗，腦袋聰明的人活着累，咱們這就挺好。”

林一道：“得了吧，人家開豪車住在市中心工作好，錢多，有什麽可煩惱的，別自我安慰。”

小周表示同意：“那确實。不過你該好好請人家吃飯表示感謝下，好歹飛黃騰達想着專門看你，證明心裏惦記着你，你說能被人惦記多幸福的事啊。”

林一點點頭，有些悵然若失，輕聲道：“是啊，像我這種沒娘爹又不愛的孩子，确實要謝謝他。這麽多年除了他沒人找過我想過我這個惡人。可惜做不成朋友，怪我不好好讀書，和他的關系點到為止啊，不能太認真。”

小周很能理解林一：“的确這樣，境界思想都不一樣做不成朋友的，還是跟着我比較好。”

林一作嘔動作：“看見我臉色沒，能不能別在這可勁惡心我啊。”

小周那張挑刺口毒的臉終于露出點笑容。

下午小周開着貨車帶上技術員小王 趁着周末去進貨，小周是內行，倒不是說真內行，跟林一久了其中的東西也懂大半了，基本算的上廠裏半個員工，都認識。

當然林一對小周快遞送貨區域的路線管轄地方門清，送快遞多次閉着眼睛都知道各家各戶各單元。

晚上幹活完成三個人一起去外面吃飯，小周只要和林一一起吃飯，絕對不能讓他喝一滴酒。

于是三人吃了頓火鍋直接走人。

一連兩日小周都賴在廠裏不肯走，他在這裏不是和易楚一樣，雕像一樣只欣賞什麽不做，是實打實幫忙檢修和檢驗的，半個勞務工作者。

林一每年年底都要給他發幾個紅包表示感謝，然後小周再發給他一個紅包表示答謝。

這種無聊操作，就這麽一來二去轉來轉去紅包，除了增加年賬單金額沒什麽實際意義。

一周後周末廠裏放假，林一再次去市區幫小周送快遞，他的幾個員工一旦兩個人有事立馬忙不過來。

等送完一車貨，已經下午兩點。

因為之前曾經在這裏碰見易楚，自覺他肯定在附近住着，所以特地發了條微信咨詢下這裏有什麽好吃的。

易楚當即打電話過來：“你來我家吧，我給你做飯吃。”

真熱情，熱情到林一反應不過來。

林一想想，實話實說：“那多不合适啊。”

易楚問：“開車了嗎？”

“開了啊。”

易楚給他發了條地址：“去開車到這裏，路西邊有停車位，在門口等着我。”

林一還沒回答易楚截斷話語語氣堅定：“我三十分鐘後到。”

等易楚回家停好車才看見微信，那個人忽然有事要回去了。

謊言到一眼拆穿，卻沒有任何辦法。

易楚就那麽茫然的站在地下停車庫不知該想些什麽，心中的情感無法發現，消化再消化，最後陷入無限的悲觀狀态。

他似乎發現，心心念的人回來，好像不再是自己想象的那個人。

那個人快活的時候會親密的摟住自己不肯松手，時時刻刻關注自己，好像一切變了。

他手指緊握着手機，內心洶湧，滿腦子各種詞語語言飛過，想說什麽，告訴一個人此刻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卻不知對誰開口。

這麽多年，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家人，親朋好友，仿佛很難理解這麽一個人為什麽會有煩惱憂愁。

可是壓在內心的秘密又不願和第二人分享訴說，怕什麽，擔心什麽，期望什麽，好像連自己都想不清楚，思不明白。

只能一個人，坐在車裏，默默發呆。

林一知道易楚心裏肯定很生氣，回到家給他打了個電話，特別好聲好氣道歉：“不好意思啊。”

易楚拿着電話聽他解釋，看能不能解釋出來一朵花來，可除了了不好意思什麽都沒說，見他沒有繼續下去反問道：“然後呢？”

林一道:“然後什麽？你想我說什麽呀？該不會又讓我跪求道歉吧，喂，咱們都是成年人了，別鬧了。”

易楚直接說道：“你知道我想你說什麽，你躲我做什麽？”

林一無辜的說道：“我什麽時候躲你啊，你非要我貼在你身上才算熱情啊，我又不是小時候那麽閑。”

他是真的沒躲，就是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不方便不敢勞駕，畢竟才見面沒多久去人家，雖然糾結了十多分鐘很想過去，仔細想想呢，還是覺得特別不合适。

易楚默言不語。

林一心累：“行了，反正每次都這樣，我還有事以後再說吧。”

“林一。”

他聲音壓的很低，一點不像這兩次見面趾高氣揚說話口氣，完全可以想象出來此刻的表情。

林一知道他要使出老法子，可憐，柔弱，愧疚，三步驟，對付他一抓一個準。

想當年在高中的時候，因為易楚這可憐的小表情林一心軟過多少次，主動道歉過多少次，加上高中時候長得格外清俊書生，每每露出可憐兮兮的時候眼睛總是泛着柔光，跟人争吵吵不過，就扮可憐，這模樣讓誰見了都不忍心繼續罵下去啊。

如今還來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現在牛逼哄哄樣子，可憐這種表情很違和感好不好。

林一很不客氣的說道：“別這麽看着我，我不吃這一套！今天我幫人送了一天快遞累死了，明天還要去，再可憐巴巴也沒用。”

易楚不高興的語氣：“你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完，還發揚風格樂于助人？學雷鋒做好事嗎？”

林一說：“他是我朋友我幫他是理所應當，他每周也來幫我，朋友之間就是相互幫襯。”

“你朋友還真多。”

林一聽他說話語氣就極為不喜歡，這是做什麽，莫名其妙！

“我說易楚，你好像沒打探人秘密的愛好吧，你真好奇這周過來就可以了，看看他是什麽人模狗樣，聽聽說話的語氣除了我誰受得了你？”

林一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怼他，不說幾句好像不開心，說了還不高興，覺得人家總歸是好心好意關心，自己不識好歹一樣再陰陽怪氣諷刺一通。

易楚被他說的啞口無言，胸口的悶氣萦繞發洩不出來，對易楚這種人來說，生氣很少，真生氣就是坐下來冷靜冷靜來調節自己。

這輩子能委屈自己做任何事只有對他。

易楚也不想這樣，可是萬水千山遇見，他心中渴望與希望，每天都在燃燒，現在都快把自己燒成焦炭了，對方一點反應沒有不說，還一副教訓模樣。

人在情感面前總是畏縮又膽大，到了周五開會太晚，忍住沒夜晚過去，周六起了一大早，打扮的光鮮亮麗，恨不得那頭發來回吹一萬次找出最适合發型。

連路上遇到高速交通事故堵車兩個小時，都可以耐心等待，緊張。

來到林一廠裏時候已經快中午，易楚來幾次，廠裏的工人都認識。

見了他要麽笑嘻嘻，要麽說廠長在裏面，甚者叫易先生好，搞的易楚莫名其妙。

易楚走過去的時候，林一剛好從廠裏出來，大概累的不行，坐在門口休息，頭直接躺在小周身上，兩個人沒事對視笑笑，然後打打鬧鬧，畫面和諧而美好。

易楚站在遠處不敢動，人都害怕自己想的和現實不一樣，他本能想逃避，或者裝作什麽都看不到。

于是回去開車走了，到途中給林一打電話。

林一：“你要來？就現在？怎麽每次來都不提前打招呼啊，不過你來的正好，我們待會要去吃飯，我請客。”

易楚輕聲說：“你如果不歡迎，我可以走的。”

林一笑道：“怎麽可能，我高興還來不及，你腦子除了知識儲備就不要裝其他的了。”

易楚尋着地址一走過去小餐館，因為一群大學附近，很多年輕人，他進來基本就是引人注目的主，連小周不小心看了幾眼，再看幾眼，然後直接目送到他到這裏坐下。

林一得意的說：“周清，怎麽樣，帥的吧有型的吧，我這次沒騙你吧。當初真的是我們學校超級萬人迷，比我受歡迎多了。”

小周笑了下，格外偏心的說道：“我覺得不如你啊。”

林一道：“那是你眼瞎，朕早就不是當年風采了，皮糙肉厚風吹日曬，哪能比得上他啊。”

小周道：“你知道就好，天天掙錢買大房子，就看見買輛破車，破房子，身子累垮了你賺個屁錢啊。”

林一道：“你有本事怎麽不在上海買棟房子？天天租賃交房租，我看哪個女人會跟着你。”

小周：“肯定比你先找到，你窩在男人堆裏連個阿姨都見不到。”

易楚至始至終坐的端正接受他們的評價對比甚至忽略，他看飯桌沒酒，起身去櫃臺要了一瓶，擰開倒下去。

給林一倒的時候小周手指擋住：“他不能喝酒，喝酒就胃疼。”

易楚松開手眼睛看向林一。

林一笑道：“沒事沒事，你願意喝我肯定是要陪的。”

小周臉色難看：“你可得了吧，哪次麻醉不是第二天頭暈嘔吐，折騰的一天吃不了飯？別逞能！”

他們熟悉的像親密無間的朋友，說實話，讓人很嫉妒。

易楚輕輕把酒放下，臉色慢慢泛白：“你怎麽……”

上次喝酒怎麽不拒絕？

林一柔聲細語：“我真沒事，天天和人談事情酒怎麽可能喝不成，別聽他瞎說。”

小周不識臉色只管說：“林一同學，你自己看着辦，反正你丫每次喝醉都是我開車送回家，這次滾在路邊睡大覺我也不管你。”

易楚毫不顧忌盯着林一看，不肯移開半分。伸手拉起林一的衣袖，胳膊上有幾道傷口，不像從前那樣細皮嫩肉，結實很多。打開手掌，修長手指從前是彈鋼琴彈吉他唱歌，如今依然漂亮，卻再不是青蔥模樣。

他們雖然這麽多年不見，彼此變化很大，但是林一還是可以有點把握，這個人心裏此刻在難過，而且難過傷心無論什麽情緒只放在心上不會說出來。

果然默默遮住袖子不再說話。

林一安慰他：“這世上是人都要工作，為了生活為了自己為了父母家庭，各種事情都要做。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聰明坐在辦公司就可以掌握天下。你知道我最不愛學習，你天天教我那麽久都學不好，只能做這些。不過我還是比大多數人過的好，至少給自己做事掙的錢足夠給別人發工資生活。”

易楚聽過無數大道理，講過很多，他淺顯的感嘆并不能勾起對人生百态改變。所以評價一句:“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林一要徹底無語了。

“易楚啊，你這個人，算了，不說了，喝酒喝酒。”

易楚按住酒杯：“不喝了。”

林一：“喝啊，怎麽不喝？這次我們兩個不醉不休。”

小周也抓住酒瓶放一邊：“你別見了外人就拉不住啊。”

林一道：“他不是外人，我們兩個關系好着你在哪呢，好到能睡在一張床上。”

小周說：“行啊，你這個見異思遷的人。”

他們兩個說笑，沒有覺察剛才易楚整個人僵硬，默然一口把酒喝進肚子，然後把酒杯和酒瓶收走送到一邊。

林一和小周出來吃飯他們都會選擇蘇菜，易楚簡單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林一見他心事重重問道：“怎麽了？吃不慣嗎？”

易楚搖搖頭：“沒有。”

林一道：“不舒服啊？”

易楚微笑：“沒有，你先吃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說着起身要走，林一連忙拉住他的胳膊：“我這個人可最怕有人催了，你說你每天都想着來找我，怎麽見了面就想走。”

小周跟着說：“易先生是不是有什麽事要求林一幫忙啊？”

易楚對這個人印象很不好，并不願回答。

小周見他不語不再理睬，直接忽略只對林一說話：“林一，我朋友他妹妹跟你差不多大，要不要給你介紹介紹認識啊，長得可水靈了，大眼睛雙眼皮，還是正規大學本科畢業。”

林一看了一眼易楚，含糊其辭的說道：“再說吧再說吧，我現在年紀還小，不談戀愛。”

小周一掌打過去他的背：“小你個頭啊。”

這一聲真夠響的，易楚立刻伸手慢慢撫過去輕輕揉了揉，只持續幾秒收回了手。

林一感受一股熱流透過若隐若現手心穿入皮膚內部，平複一下說道：“人都是三十歲之後結婚我急什麽啊，再說，你看萬人迷還沒女朋友，我找那麽急幹什麽，是吧易楚。”

易楚配合：“是。”

林一笑道：“就是嘛，男人還沒事業娶什麽老婆啊，人家在上海有車有房有工作都不讨老婆，我這麽着急幹嘛。”

小周道：“人家不讨是因為随時都可以結婚，你藏在這成萬年光棍也沒人要。”

林一故意問道：“易楚，你真是随時都可能結婚啊？”

易楚很認真的回答：“我不娶老婆。”

林一不知為何心瞬間一跳，各種思緒湧入腦中，跟着回答：“我也不想娶老婆。”

易楚眼睛放光“真的？”

林一開玩笑語氣：“真的呀，等啥時候在上海買套大房子再結婚。”

易楚道：“我們一起回去買吧。”

他說的“回去”是回到家鄉，林一也多想回去啊，可是那裏連自己家都沒有，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最後被賣掉抵押，那裏有自己的童年少年青春，一切最美好禮儀，可是還是回不去了。

也不願回去。

林一眼神略微落寞，閉口不答。

小周拍着他的肩：“不回去不回去，回去做什麽啊，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衣錦還鄉啊。”

易楚情到深處激動萬分，直接拿開小周的胳膊，低聲說：“拿開。”

說完拉着林一走了出去，回過頭對已經站起的小周說道：“你別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