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漆月心裏首先湧起的是一股憤怒:喻宜之憑什麽怕黑?

黑暗對漆月來說是無比正常的一件事情,是與她常伴的一件事情。老舊的筒子樓常停電,枕頭邊偶爾有蟑螂跑過來,還有她打過架的街頭巷尾,路燈被人刻意用彈弓射破。

憑什麽喻宜之可以嬌滴滴的怕黑?

她伸手從黑板下的粉筆槽裏摸了根粉筆頭,準備對準喻宜之的背影擲過去。

可喻宜之的背影顫悠悠,帶着極努力的克制,像只羽翼未豐的鳥,弄丢了自己的巢穴。

漆月是一個被苦難磨砺到心硬的人,可這時她心房一角跟着喻宜之的背影顫了顫,那是一塊連漆月自己都沒發現的柔軟的肉。

她最終把粉筆頭丢回槽裏,摸出手機打開手電:“喻宜之。”

她把手電橫在自己下巴下面:“你看我像不像鬼?”

喻宜之回頭瞟了她一眼。

漆月:……

她嗤一聲,懶懶捏着手機,手電對準喻宜之的背影。

喻宜之背影頓了頓,又快速在課桌抽屜裏翻找出衛生巾,連同一件校服外套,迎着光柱向漆月走來:“給。”

漆月只接過衛生巾。

喻宜之領着她往廁所走:“最近的廁所在這裏。”

漆月在隔間裏換的時候,她沉默用手機在外面打着光。

漆月走出來,她又把手裏的校服外套遞過去。

漆月有點不自在:“不用了。”

校服那麽幹淨,那麽香,像喻宜之整個人一樣。

喻宜之輕聲:“系在腰上擋擋吧,女孩子被這樣看到,總歸……不好。”

漆月何嘗不知道這樣不好。

當然一開始她是不知道的,因為媽媽的缺位,而漆紅玉又年紀大了完全不懂性*教育這一套,初中第一次來大姨媽時她吓個半死,還是一個好心的老師給了她一張衛生巾,告訴她是怎麽回事。

她性子大大咧咧,有時來了也不記得換,也從裙子裏透出來過。

那時她還不是小有威望的“漆老板”,她低頭快步沖回筒子樓的時候,有社會青年在她身邊吹口哨:“我操好髒啊!”“毛長齊了是嗎?完了後來找哥哥啊,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羞辱,說白了,在其他吃穿用度的生活重壓下,幾乎可以被漆月忽略。

只是這時,她站着不願動,喻宜之輕輕拉了她手腕一把,兩名少女站得很近,喻宜之輕輕把校服系在她腰上,說一句:“好啦。”

喻宜之的聲音平時很冷,但在走廊外朦胧的路燈光暈中顯得很輕柔。

喻宜之說:“今天落下的題明天再補吧,我走了。”

她離開漆月身邊,一步步,一步步,向走廊遠處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而校門口那輛賓利還在等喻宜之嗎?那輛車也是黑漆漆的。

漆月叫了聲:“喻宜之。”

她惡作劇的再次打開手機手電,對準喻宜之回過頭來的雙眼,渾不吝的笑着:“想去吃宵夜嗎?”

******

喻宜之愣了一下:“什麽?”

她的第一反應果然是拒絕:“有車在等我。”

“那又怎麽了?等着呗,反正晚自習都下課那麽久了,你現在已經晚了。”漆月大咧咧走過來抓起喻宜之手腕,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痞勁。

她扯着喻宜之走出教學樓,往校門相反的方向走。

喻宜之猶豫了一下。

漆月笑着激她:“你是不是從小沒幹過壞事?”

“真沒勁。”她故意放開喻宜之手腕:“那我不管你了啊。”

她吹着口哨一個人走開,沒想到手被另一只冰涼的手堅定的牽起。

漆月在路燈下回頭,看到少女一張清冷的臉,深處藏着一種真實的恐懼,甚至有些局促的沖她短笑了一下:“走吧。”

這會兒換成漆月猶豫了。

反倒是喻宜之拖着她往前走。

“喻宜之。”

“嗯?”喻宜之頭都不回。

“你真那麽怕的話就算了。”

喻宜之立馬說:“我不怕。”

冰冷手上的力度,脆弱又堅定。

漆月笑了下,快跑兩步又變成她拖着喻宜之往前跑:“好吧我告訴你,壞事做多了,你就一點都不怕了。”

路燈下,兩名少女的長發随她們跑動高高揚起,一人墨黑,一人火紅,像拼在一起的兩只翅膀,讓兩人共同展開了雙翼。

******

漆月帶喻宜之來的,就是喻宜之剛才翻牆出去的地方。

漆月跳下去的動作無比熟練,落在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像只敏捷的貓。

喻宜之看着那高牆猶豫了下,之前傷到的左腳腕隐隐作痛。

漆月以為她沒跳過:“沒事你跳吧,沒看起來那麽高,我接着你。”

少女的笑臉在夜色中明媚又張揚,好自由。

喻宜之縱身一躍。

她運動神經實在算不得太好,第二次落地也沒攢足夠的經驗,重心還是沒掌握好。

但漆月,真的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她展開雙臂,讓喻宜之撞進她懷裏,分擔了一半高處落下的沖擊力。

兩人的呼吸交疊,各自停滞了一瞬。

然後漆月拉起喻宜之的手,再一次大步跑了起來:“快點啊喻宜之!不然要收攤了!”

******

漆月帶喻宜之找到的是一家路邊攤,賣炸串。

她大剌剌一指各種串:“吃過嗎?”

喻宜之搖頭。

漆月笑:畢竟是個家裏連阿爾卑斯糖都不讓吃的千金大小姐嘛。

她腳尖勾了個塑料凳過來:“你坐。”

七七八八拿了一堆串,交給老板娘:“多放點辣……哦媽的等下。”她回頭問喻宜之:“能吃辣麽?”

喻宜之搖搖頭,漆月瞪了她眼,她又點點頭。

漆月最終還是跟老板娘說:“不要辣。”

她自己又勾了塑料凳坐到喻宜之旁邊,又勾來第三個點了點:“這就是桌子。”

喻宜之:“多少錢?”

漆月皺眉:“你他媽看不起我是不是?”

喻宜之搖搖頭。

炸串很快上來了,剛炸出來放在套着白色袋子的不鏽鋼盤裏,還冒着熱氣滋滋作響。

一盞沒燈罩的燈泡從小攤上牽出來,在她們頭頂晃啊晃。

漆月介紹:“這是青椒,這是韭菜,這是香菇……”

喻宜之打斷她:“我也生活在地球。”

漆月翻個白眼:“那,這些不認識了把?這是蟹排,這是魚排,這是龍蝦丸……”

喻宜之點點頭。

漆月拿起一串:“吃吧。”

她剛才消耗了太多體力,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這會兒大口大口把各種丸子從竹簽上扯下來,腮幫子鼓鼓的。

她長得真好看,這樣吃臉也不變形,有種嬌憨的媚态。不知是不是跟喻宜之在一起,眼底的戾氣少了點。

喻宜之跟她形成鮮明對比,小口小口吃得很斯文。

漆月:“裝什麽叉啊大小姐?不好吃嗎?”

喻宜之猶豫了一下:“為了跟你拉近距離,我本來想說好吃的,但,實在,嗯……”

漆月大笑:“不好吃也給我吃!老子的錢不是錢嗎?”

喻宜之:“這些蟹排,魚排,龍蝦丸……”

漆月滿嘴油漬漬:“怎麽?”

喻宜之小聲說:“味道根本沒區別啊。”

漆月又大笑:“本來就都是澱粉做的啊!不一樣的形狀吃個新鮮感懂不懂?”

她把那些丸子掃蕩幹淨,把青椒、韭菜、香菇留給喻宜之。

老板娘炸完一輪拎着瓶冰啤酒過來:“漆老板,請你。”

漆月笑挺拽:“謝了啊。”

喻宜之看了一眼。

“看什麽看,老子人脈廣你不服?”

“老板娘也叫你漆老板。”喻宜之:“人人都叫你漆老板。”

“老子威望高呗。”

“那我呢?”

“你怎麽了?”

“要不要叫你……漆老板?”

“咳咳咳……”漆月差點沒被喉嚨裏一顆龍蝦丸嗆死:“你還是免了。”

“漆老板”這麽社會三個字,從那張淡粉櫻唇裏叫出來,漆月自己都覺得不搭。

她叼着竹簽給自己倒了瓶冰啤酒。

喻宜之伸手把杯子搶了過去:“不許喝。”

漆月挑眉:“你管老子?”

喻宜之低聲:“你來大姨媽。”

漆月冷哼一聲:“我沒你千金大小姐這麽身嬌肉貴,冰啤酒照喝冰棍照吃,什麽都不耽誤。”

喻宜之還挺倔:“不行。”

漆月啧了一下:“老板娘送都送了,不能浪費對吧?”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一仰頭,一杯冰啤酒灌進了自己嘴裏。

漆月慌了:“哎……”

喻宜之已經幹完一杯放下了。

漆月:“以前喝過酒麽你?”

“沒。”

“我k。”

漆月盯着喻宜之,喻宜之黑眸亮亮的,在亞熱帶季風氣候的夜風中,長發揚起,臉上表情很淡很安靜。

“暈麽?”

喻宜之搖搖頭,指指啤酒瓶:“要是剩下的你還怕浪費,我……”

漆月趕緊說:“不不不不怕浪費。”

喻宜之很短的笑了一下。

“我k,你逗老子。”

喻宜之把被風吹亂的長發挽在耳後,白淨清恬的一張臉完全露出來。漆月恍然覺得剛才那杯酒是自己喝的,不然她為什麽會覺得有兩個月亮。

天上一個,身邊一個。”喻宜之你有時候挺虎的你知道嗎?”

“虎是什麽意思?”

“東北話不懂?就是二。”

“二是什麽意思?”

“二你也不懂?就是……”

喻宜之又眸子亮亮的笑了。

漆月意識到自己又被逗了,可這次一句“我k”沒罵出口——喻宜之在沒有燈罩的燈泡下笑起來,真他媽好看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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