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移屍(九)

三人回到縣令府邸時已近深夜,傅雲書回身對趙辭疾道:“送到這裏就可以了,趙大人回去吧,這麽晚還不回家,尊夫人怕是要惦記了。”

趙辭疾笑了笑,道:“賤內早已西去多年,也沒給我留個一兒半女的,我又沒有續弦,家裏滿打滿算就我一個人,倒不必擔心這個。”頓了頓,又躬身行禮道:“大人好生歇息,下官告退。”

望着那一盞燈籠漸行漸遠,傅雲書扭頭對寇落苼道:“好歹也是一縣之尉,想不到趙辭疾竟是孤身一人。”

寇落苼若有深意地道:“說不定是有某些難言之隐呢。”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傅雲書的小白臉驀地紅了,眼角餘光一瞥寇落苼的下腹,咳嗽一聲道:“今天就吃了一碗馄饨,熬到這大半夜,我還真有些餓了。”話音剛落,腹中便是“咕——”的一聲。

寇落苼忍不住笑了,說:“看來傅兄是真的餓了。只是不知李嬸有沒有為我們留飯。”

兩人一路走到飯廳,圓桌被擦得幹幹淨淨,上頭空無一物。傅雲書失望地“啊”了一聲,委屈地說:“李嬸實在是太不貼心了。”

寇落苼道:“只怕她老人家也沒想到堂堂傅大人出門在外,連飯都沒心思好好吃。”

傅雲書一噎,“……我這不是系心于案情,食不下咽麽。”

“大晚上的也別勞煩旁人了,”寇落苼道:“剛好我也餓了,若是傅兄不嫌棄,便由我來下廚吧。”

點燃油燈,火苗的亮光便将這一方寸天地照亮。廚房的竈臺被收拾得十分幹淨,桌上整齊地放着幾碟食材,用紗罩罩着。傅雲書在桌邊坐下,眼神晶亮,期待地看着寇落苼,“寇兄要煮什麽?”

寇落苼在廚房裏翻了一陣,提了只布口袋走過來,說:“沒找到米,就湊合着吃碗面吧。”

打了幾只雞蛋進面粉裏,細細地和成面團,用擀面杖擀平了,再用刀切成面條。将幾棵小白菜洗淨切好放在一旁,又摸到兩塊雞胸肉,切成小塊,同小白菜放在一塊。

見寇落苼要去點火,傅雲書自告奮勇地站起身,道:“我負責生火!”說着就鑽進竈臺後頭。寇落苼也沒攔着,捧了一大碗骨頭湯笑盈盈地等着,果不其然,竈臺後頭丁零當啷的一陣鬧騰之後,傅雲書灰頭土臉地出來了,垂着腦袋站在寇落苼面前,“寇兄,這活兒還是交給你了。”

寇落苼失笑,拍拍小縣令的肩膀,去将火點着,待煮沸了一鍋骨頭湯後,将雞胸肉先投入滾湯中,蓋上鍋蓋煮了片刻後,又接着将面條同小白菜一塊放進去。即将出鍋時,又将事先調配好的調料倒入,靜等片刻,再度掀開鍋蓋,小小廚房裏頓時白霧氤氲。

傅雲書捧着碗等在一旁,寇落苼于一片水汽迷茫中悄然瞥他一眼,只見小縣令眼冒金光、嘴角含笑,身後似有一條無形的尾巴,搖得飛起。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就笑了,想起寨子裏大家夥一塊撿回來養的大黃狗旺財,忽然就想伸出手揉揉他毛茸茸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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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确實這樣做了。

待寇落苼回過神時,他的手已放在傅雲書頭頂,手指輕輕摩挲他烏黑的發絲。而傅雲書擡起頭,詫異地望着他。

像被火星子燎了手指,寇落苼連忙撤回手,幹笑着說:“對不住了,傅兄,方才想起家中的小弟,一時手癢。”

傅雲書略有些尴尬地轉開臉,跟着幹笑着說:“原……原來,寇兄家中還有弟弟啊。”

寇落苼道:“不是親生弟弟,是家父至交好友的孩子,小時候來我家裏玩過,已有很多年沒見面了。”原本只是随口胡謅,這麽一說,寇落苼看着傅雲書,倒真覺得他與兒時的那個玩伴有些相像,忽覺有趣,微微一笑,說:“怪不得我初見傅兄便覺眼熟。”

傅雲書臉龐發熱,伸手撓了撓臉,正欲說些什麽,忽然一個激靈,喊道:“面!面還在鍋裏!”

悶得略久,面有些糊了。

寇落苼捧着面碗,略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說:“可惜到底沒讓傅兄吃上一口好的。”

傅雲書夾了一根面條“刺溜”一聲吸進嘴裏,笑眯眯地說:“不會,寇兄的手藝已經很好了。”

寇落苼說:“比不上李嬸,只是我做面食比較熟練罷了。”

傅雲書問:“寇兄喜歡面食,家鄉也在北邊嗎?”

“我家是在北方,但喜歡面食,倒不是因為這個,”寇落苼夾起一筷子面,輕輕吹了吹,“小時候流落在外,沒人給張羅吃食,就只好自己想辦法。面食扛餓,也方便攜帶,比米飯實在不少,因此做得比較多。”

坐在對頭的傅雲書沒接話,小小的廚房裏一時寂靜。寇落苼将嘴裏的一口面咽下,忽然擡起頭看傅雲書,卻發現傅雲書也在看他。

兩人目光相接,誰都沒有避讓,對視片刻,傅雲書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寇兄為何年幼便流落江湖?可……可是家中出了變故?”

恰好此時外頭一道閃電劈落,慘白的光打在寇落苼臉上,襯得他的面色顯出詭異的平靜。寇落苼喝了一口面湯,淡淡地說:“父母都因故去世了,家業散盡,沒有旁的親人願意收留我,只能如此。”

“對不住。”傅雲書自覺揭了人家的傷疤,局促地低下頭。

“沒事,”寇落苼反而笑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也不是十歲小孩,一提傷心事就要嗷嗷大哭,沒什麽不可以講的。”

傅雲書同情地看着他,懇切地說:“寇兄那些年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辛不辛苦的,到底已經熬過去了。我只盼日後能過得舒坦些。”寇落苼說着,瞥見傅雲書內疚且同情的目光,心裏忽然一動,生出幾縷惡念,緩緩開口幽聲道:“但這日後到底能不能過得好,我可得指望傅兄了。”

霹靂閃過,轟隆雷響即至,沉悶的雷聲仿佛打在耳邊,激得傅雲書心中忽然生出豪情萬丈,斬釘截鐵地道:“莫要擔心,落苼,我絕不會辜負你!”

寇落苼冁然而笑。

伺候完小縣令吃喝,寇落苼還得負責把人送到房門口,望着小縣令漆黑暗夜中依然清晰可見的通紅的臉,不徐不疾地說:“傅兄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小縣令含糊地“嗯”了一聲,并未多言,跨進門檻反手将門關上。寇落苼朝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在走到拐角時輕輕一躍,翻身上了屋頂,在黑夜中踩着瓦片,一路悄無聲息地返回傅雲書的屋頂,揭開一片瓦片,小縣令的身影再度躍然眼前。

傅雲書解開衣帶,将外衫剝下,随手甩在屏風上,又開始解中衣的系帶,一邊解,一邊朝着浴桶走去。寇落苼曉得傅雲書是個愛幹淨的,出門前特意叮囑了劉管家,在回來時傅雲書房內必須有熱水,劉管家看上去縮頭縮腦膽小怕事的樣子,這事兒倒辦的不錯。寇落苼雖是土匪,且是頭子,但也不願這樣沾傅雲書的便宜,啞然一笑,仰面躺在屋頂上。

不一會兒,底下便傳來隐約水聲。寇落苼閉目養神,漆黑一片的眼前卻顯出傅雲書的輪廓,半身浸在水裏,只露出白皙的脖頸與胸膛,面頰上的水珠緩緩滾落,拂過鎖骨與腰腹,直落入清澈的水中。

只不過是遐想,寇落苼已覺心跳如鼓難以抑制,喉結滾動,吞下一口唾沫,他深吸一口氣,眼珠子轉動,暗道自己本就是個土匪,何苦裝成正人君子壓抑自己?想看便看了,誰都不會少一塊肉,這樣假正經,實在虛僞得很。這麽一想,道德的枷鎖頓時解開,寇落苼一個翻身,趴在那處空缺上,心安理得地看起來。

他挑得實在是個好位置,正對着房中那只大浴桶,目光下移時,傅雲書恰好解開了最後的褲腰帶,擡腳跨進浴桶。畫面與寇落苼想象得一樣,卻又更加绮麗,更加旖旎,如東風過處,百花盛開,一片風光獨好。

小縣令緩緩在浴桶裏坐下,溫水沒過小腹、腰際、胸膛、脖頸,直至将他半張臉也淹沒,水面上冒出一個個泡泡。

好景總是不長。

寇落苼遺憾地嘆了口氣。

傅雲書坐在水裏吐着泡泡,希望自己羞窘與尴尬連同這泡泡一起破滅消失。他幾乎不敢回想方才的事,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卻如魔音繞耳,反反複複回響着“落苼,我絕不會辜負你!”

他雖然什麽都沒說,心裏一定笑死了。傅雲書這麽想着,面上緋紅愈加,連溫水也不能緩解分毫,于是又有些埋怨地想,他說什麽不好,非要扯這些!握手成拳,恨恨地一砸水面,道:“寇落苼!”

趴在屋頂正偷看得起勁兒的寇落苼以為自己被發現了,身子一歪,險些跌下去。慌忙扒拉住屋檐,穩住身形又仔細聽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小縣令這是在想自己,這才松了口氣,片刻,又後知後覺地笑起來。

傅雲書無心泡澡,匆匆浸了一會兒,就起身跨出浴桶,拿了塊浴巾擦幹,然後披上睡衣,朝自己的床榻走了兩步,忽然若有所感,擡起頭朝屋頂望去。

空空蕩蕩的房梁與完好無損的黑瓦,除此之外,并無其他。

傅雲書随意掃了一眼,見無異常,也不多想,拂滅床旁燈火,鑽進了床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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