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狐娘子(十)

兩人打馬向茗縣行, 一路再無異常。進了茗縣城門, 鋪面而來的便是一陣茶香,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街邊擺着各式小攤, 賣什麽的都有, 最多的還是茶攤,三五個人坐在白棚底下, 面前擺着碗茶對坐侃大山, 茶壺裏氤氲起袅袅水汽,将人影一時迷幻。

寇落苼聽見身旁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傅雲書悶悶不樂地說:“茗縣比起九合要熱鬧太多了。”

寇落苼道:“所以縣主的夙願, 不正是将九合重新變得繁榮昌盛麽?”

傅雲書的手指緊緊地揪着缰繩, 他低着頭沉聲道:“我卻連一縣夏賦都收繳不齊,如今正要送上門去給知府罵。”

寇落苼道:“一時收繳不齊賦稅不算什麽,若是以後次次收繳不齊,才叫無能。”頓了頓, 道:“況且, 此次賦稅已告一段落,縣主還當仔細琢磨眼前事。”

傅雲書問:“那春來班的班主後來怎麽樣了?”

寇落苼道:“屬下将他安撫了一番, 表示官府會竭力破案,他便又回茗縣候着消息了。”

傅雲書道:“望我自此從州府返程途徑茗縣時, 能有好消息帶給他。”

茗縣縣城不大, 地大多被縣城外種着賣錢的茶葉占着,兩人從東城門一路走到西城門, 也不過花了半個時辰,但若再走下去,出了茗縣,晚上就要露宿荒野了,因此兩人在西城門口下了馬,随意找了家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客棧。

候在門口的小二頗勤快,手腳麻利地将他們的馬牽到後院去了,此刻剛至晌午,店裏坐滿了來吃飯的客人,寇落苼同傅雲書在角落裏一張空桌子上坐下,随意點了幾個菜。小二猜出他倆是外地客人,便極力地推薦本店各類茶水,寇落苼聽得頭疼,便随意要了一壺。沒一會兒幾個菜并着茶水便一同端了上來,小二麻溜地為他們布好,笑道:“兩位請用。”

傅雲書有些時候沒喝水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道:“不錯,不愧是茗縣。”

寇落苼聽了,也低頭喝了一口,附和道:“是不錯。”

傅雲書挑眉看他,“與那山腳下的大碗茶比起來如何?”

寇落苼哭笑不得,道:“這沒法兒比。”

傅雲書道:“怎麽說?”

寇落苼學着他方才的模樣砸吧砸吧嘴,道:“之前那碗穿腸而過,未沾唇舌,我壓根沒嘗到味道,至于這碗麽,”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舔了舔嘴唇,笑道:“自然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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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書輕哼一聲,轉開了頭望着窗外。

小縣令不知從何處憑空變出了這許多的醋統統喝下,滿身酸氣,寇落苼有些憂愁地揉了揉眉心,思考着怎麽才能一勞永逸地将人徹底哄好。他這廂正愁苦,身後那桌鬧哄哄的不知在聊些什麽,只隐約聽見“春來班”、“新戲文”幾個字眼,寇落苼一個激靈,支起耳朵悄悄地聽。

一個人道:“诶,那小春樓抱病這麽多日了,怎麽還沒好啊?”

另一人道:“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麽毛病,都好一陣沒見人影了,鄭春來也不出來支會一聲,咱們這一票戲迷都等着呢。”

還有一人道:“你們還不知道呢吧?我聽說,那小春樓不是真病了。”

之前那人道:“你這話說的,他不是病了為何不出來唱戲?”頓了頓,極為驚悚地道:“莫不是跟人家私奔了吧?”

“非也非也,”那人道:“聽說小春樓不是生病,而是把嗓子給熬壞了。”

“胡說八道!”之前那個戲迷顯然非常激動,尖銳的聲音穿過嘈雜的人群刺入寇落苼耳中,他不由得眉頭一皺,繼續聽那人氣急敗壞地道:“小春樓是誰!啊!咱們小春樓那是茗縣當之無愧的第一金嗓子!別說茗縣,我敢打包票,人家就算放在整個江北府,那也是數一數二的花旦,他的嗓子會壞?笑話!”

“诶诶诶,”那人安撫着道:“老五你別激動,咱這也不是聽說嗎?誰讓小春樓這麽久不露面,這不跟那啥……那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樣麽……”那戲迷顯然更加激動了,寇落苼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桌椅板凳碰撞的聲音,像是那人突然站了起來又被大家七手八腳地按回去,那人不怕事大地繼續說:“為什麽傳小春樓嗓子壞了呢?不就是因為他戲不唱開始寫戲折子了麽,哪個花旦放着戲服不穿跑去握筆杆子?他小春樓又不是秀才出身!”

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戲子哪有寫戲折子的能耐,怕不是鄭春來沒了小春樓,黔驢技窮想出來的馊主意,讓人代筆寫的吧。”

另一人打着圓場道:“無論如何,茗縣第一花旦改寫戲折子,好不好看另當別論,至少這噱頭還是挺足的嘛。”

那戲迷哼道:“有本事別去看!看了保管驚掉你們的下巴!告訴你們,小春樓這回寫的叫《狐仙傳》,就在今晚辰時,戲臺子設在梨花園,前排的位置早八百年前就沒了,你們吶,墊着腳看吧!”說着,拂袖而去。

其餘諸人也覺得沒意思,又聊了沒幾句,各自散開了。

寇落苼左手撐着下巴,蹙眉喃喃念着:“小春樓寫的《狐仙傳》……”

“我也聽見了。”傅雲書突然幽幽地道。

寇落苼擡頭看去,他還保持着之前的那個姿勢,倔強地扭過頭看着窗外,不看他。無奈地笑笑,寇落苼道:“你聽見什麽了?”

傅雲書道:“小春樓寫的《狐仙傳》會在今晚辰時在梨花園開唱。”

寇落苼道:“你想去聽戲?”

“不是想聽戲,”傅雲書淡淡地道:“此事可能與他的那樁失蹤案相關,是必須得去聽。”

“可是方才那人說,前排的位置早八百年就沒了,咱們要是去了,就得墊着腳,說不定連臺上唱的詞是什麽都聽不清。”寇落苼說着說着,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咧嘴一笑,卻并不言語。

“你在笑什麽?”傅雲書說這話時,姿勢依舊沒變,仍然撐着下巴扭着頭,定定地望着窗外,好似大街上有個絕色美女當衆洗澡,叫他看得目不轉睛。

寇落苼不肯承認,“你都沒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笑?”

傅雲書道:“我聽見聲音了。”

寇落苼道:“我沒發出聲音。”

傅雲書道:“我就是聽見了。”

寇落苼舉手投降,嘴角仍挂着之前那抹笑,道:“你真想知道我在笑什麽?”傅雲書沒吭聲,他幽幽地道:“我在想,若真瞧不清,那我可以抱着你,或者叫你騎在我的肩上,那樣至少有一個人能看清。”

傅雲書驀地轉回頭來,果不其然,一張小白臉已漲得通紅,他指着寇落苼,讷讷地說不出話來,“你……你……”

寇落苼無辜地說:“是你非要問的。”頓了頓,又笑道:“好在傅兄終于肯看我了。”

“哪兒用得着寇師爺這樣出力!”傅雲書紅着臉沒好氣地說:“我去找鄭春來,一句話的事兒,不怕他不給好位置。別說看場戲而已,若那戲折子當真是小春樓所寫,叫他直接将手稿給我們都未必不肯。”眼神銳利,在寇落苼身上剜了一小刀子,道:“寇兄懷裏肩上這樣絕佳的位置,還是留給那些個什麽大姑娘小媳婦風情老板娘的好。”

寇落苼抽了抽鼻子,無視了那濃郁的醋味,道:“直接找人要東西,傅兄,這不是你的行事作風啊,真的可以嗎?”

傅雲書道:“為的是查案,又不是滿足私欲,有何不可?”

“有理有理,”寇落苼說着,擡手提起茶壺倒了杯茶,沖傅雲書端起,道:“為兄愚鈍,若有哪裏惹得阿弟不開心了,阿弟大人有大量,還請多擔待,看戲這樣的好事,請務必帶上為兄。”說着,也不待傅雲書答話,顧自仰頭,喝酒一般地将杯中茶喝了個精光。

傅雲書捧着手裏漸涼的杯子,鼓着腮幫子靜默了許久,終于悶悶地道:“你以後……不要和那種女人接觸……誰知道如花面貌背後藏着怎樣的蛇蠍心思,萬一你一個不慎,被她們害了,上何處哭去?”

寇落苼心中一動,道:“傅兄這是在擔心我?”

傅雲書坦坦蕩蕩地道:“我若不擔心你,何須同你講這些話?”

寇落苼啞然失笑,“只是逢場作戲罷了……”

“不需要!”傅雲書道:“今後只要我在,你不必逢場作戲。”

愣了一愣,寇落苼道:“我知道了。”

他答應得這樣幹脆,傅雲書反倒不知該說什麽了,先前磅礴的氣勢咻咻散去,他緩緩地頹下來,低着腦袋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悄悄透過眼睫毛,觑了眼坐在對面的人,誰知恰好撞上了對方的目光,頓時如被捉了現行的老鼠,倉惶無措。

“傅兄。”寇落苼喚道。

傅雲書遲疑地應了聲,“……嗯?”

一只溫熱的手落在頭頂,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傅雲書聽見寇落苼的聲音低低地傳來,道:“我以後不會再如此,你別生氣了。”

傅雲書如被忽地塞了滿嘴的蜜糖,瞬間甜入心扉,嘴上卻仍是不肯放松,道:“我才沒生氣。”

“好好好,浥塵沒生氣。”寇落苼無奈地笑着,如哄小孩一般地哄他,“敢問縣主,屬下今晚的戲文有着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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