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醫莊無醫(一)
聊城今年的雪來得頗有些晚。
還有大半個月便到除夕,這冬天的第一場雪才勉勉強強地落下,又薄又軟,跟個江南三月飄絮的模樣,但聊城不是南方,這北風呼啦啦一卷,絮兒就變得淩厲起來,仿佛一把刀子般刮得人生疼。
這麽指頭大小的雪花片子在聊城人眼裏自然算不做什麽,但落到了那些來自江南的游客眼裏,可是頭一回見的奇景。
瘦馬在原地不停地踱着步,好像不耐煩的模樣,腳下的一片雪地都快被那蹄子踏平了去。牽着缰繩的年輕男人安慰地摸了摸它的腦袋,朝不遠處的小小影子招了招手。
“阿秋!快回來,莫要鬧了,一會兒惹得風寒!”
喚作阿秋的姑娘扮了個鬼臉,凍得紅通通的小手從樹梢上小心翼翼刮下一捧白雪,獻寶似的獻到那人面前,“哥哥,哥哥,你瞧嘛,這是雪呀!”
“是是是,雪雪雪,”年輕人将小姑娘手上的雪拍掉,伸手握住那雙冰涼的小手,“給你買的手套呢?”
“包裏。”小姑娘吐了吐舌頭。
男人的臉色微沉,“戴上,一會兒着涼。”
小姑娘鼓着嘴,不情願地從小包裏拿出手套戴上,男人将她的領口緊了緊,遮住了大半臉頰,才把裹得跟個粽子樣的小孩兒抱上那匹瘦馬。
小粽子嘟嘟囔囔,“總是着涼着涼……可若不是我們迷路,在路上平白耽誤了五天,我們現在早就到了拂雲醫莊,坐在暖爐邊上,喝着熱乎乎的茶水了……”
男人腳步一頓。
小粽子還不消停地叽裏咕嚕,“信函上的日子就是後日啦,這可是拂雲醫莊莊主的六十壽辰呢,遲到了可不好啊。”
男人的眉毛幾不可見地抽了抽。
小粽子卻還不見好就收,将紅撲撲的臉轉過去,像個小大人搖頭晃腦道,“蘇瞻洛呀蘇瞻洛,你都二十三了!可這路癡的毛病怎麽就改不了呢?”
蘇瞻洛停下腳步,橫了個眼刀,“蘇瞻秋,過年的壓歲錢是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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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秋想扮個鬼臉,但無奈臉上被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一雙黑亮亮的眼珠子滴溜溜轉着。
雪色茫茫,孤雁南飛,眼前的景色與記憶中的竟無半點重合,蘇瞻洛不得不在心中默默感嘆着物是人非。
“呵……”
極輕的笑聲落入耳中,蘇瞻洛轉頭,與那未來得及收起笑意的眼神對了個正着。
那個男人坐在茶館裏,面前一壺茶一盆花生米,明明是正對着街,風口極大的位置,旁人避之不及,他卻甘之如饴地坐在那兒,仿佛迎面的不是凜冽寒風,而是和煦春風一般。
“哇,哥哥,那個人絕對要染風寒的!”蘇瞻秋嚷道。
蘇瞻洛明白,這人功夫極好,坐在這風口狀似悠悠然的模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裏卻早将這路過的人仔仔細細觀察了遍。
男人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蘇瞻秋的嚷嚷,手指幾不可見地一屈,蘇瞻秋就感覺眼前一閃,什麽熱乎的東西擦着她的鼻梁,直往她身旁那人而去。
蘇瞻秋往後一仰,驚叫道,“诶呀!哥哥小心……诶?”
那顆罪魁禍首的花生米已經化作粉末混着雪花飄散在空中,蘇瞻洛拍拍手上的粉末,兩道目光筆直地穿過空曠的街道,鎖定在那人身上。
男人長着一張過目即忘的臉,唯獨那雙幽深如潭的眼睛格外醒目,與周圍寡淡的五官格格不入。
蘇瞻秋瞅了瞅那男人,“哥哥,他……”
蘇瞻洛止住她的話頭,扯了扯缰繩,要趕着瘦馬往前去,“莫要生事。”
蘇瞻秋發現蘇瞻洛絲毫沒有想讨回公道的意思,兩根小眉毛一下子就攪在了一起。
蘇瞻洛只覺缰繩晃了晃,那坐在瘦馬上的小粽子就這麽一溜煙地跑到了那間茶館裏頭。
這孩子……
将馬交給小二,蘇瞻洛不費力地跟上,在那個小粽子幾乎要變成小炮彈撞上那人的前一刻将她拉住了。
蘇瞻秋不滿地回過頭,“哥哥,你幹嘛?”
蘇瞻洛毫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個暴栗,剛要牽着她擡腳離開,那人卻笑嘻嘻地将花生米往二人面前一推,“當賠罪,如何?”
蘇瞻洛不想跟這身份不明的人有過多牽扯,便要開口拒絕,卻聽蘇瞻秋搶先一步開了口。
“這些不夠!”蘇瞻秋氣呼呼的,“不要以為我哥哥話少就可以欺負他!還有我呢!”
“诶喲是是是!”那人笑得前仰後合,“那小妹妹,你看多少才夠啊?”
“阿秋……”蘇瞻洛話沒說完,就被蘇瞻秋的小爪子捂住了嘴,後者還色厲內荏地瞪了他一眼,“哥哥你別說話!我來!”
你來……蘇瞻洛的眼皮開始抽了抽。
“诶喲喂,你們也太有意思了……”那人已經笑得都快見了淚花。
“喂,你別笑啦,”蘇瞻秋不滿道,“做錯了事兒怎麽這幅态度!好好聽着呀!”
那人抹了把臉,瞬間一副正襟危坐,豎耳靜聽的模樣。
這翻臉的速度……蘇瞻洛的眼皮開始不停抽搐。
“不要你的吃的,誰知道你會不會下毒呀。”蘇瞻秋嫌棄地把那盆花生米撥了回去。
“好好好,姑奶奶,聽你的,你要什麽?”那人好脾氣地接過花生米。
“向你打聽個事兒吧,”蘇瞻秋眼睛滴溜溜轉,“我哥他呀,什麽都好,就找不到路,我們已經在聊城附近找了五天啦!”
蘇瞻洛眉頭皺了皺,“你別……”
他話沒說完,蘇瞻秋的小爪子又按了上來,“我就問你,拂雲醫莊在哪兒啊?”
蘇瞻洛無奈地嘆了口氣。
“喲,我說這位小兄臺,莫不是也是去給莫老爺子賀壽的?”那人擡起眼,笑嘻嘻地打量着蘇瞻洛。
“你也是嗎?”蘇瞻秋眨着眼道。
那人不置可否地笑笑,“閣下是一劍山莊,人稱暗劍蘇郎的蘇瞻洛蘇公子?”
蘇瞻秋小腦袋歪了歪,“诶,哥哥的名聲已經傳了這麽遠了嗎?”
蘇瞻洛這會兒連氣也嘆不出來,敲了敲蘇瞻秋的小腦瓜,心道你這小蠢貨,話都給別人套幹淨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是,江湖上誰不敬你哥哥三分!”
“哼哼!”蘇瞻秋得意洋洋。
蘇瞻洛捏了把她的臉,“不敢當,在下還要趕路,恕不多陪。”說罷便抱起蘇瞻秋要走,一顆花生米卻晃晃悠悠地滾了過來,正停在他腳尖跟前。
那人悠悠然起身,伸了個懶腰,“你們知道往哪兒走麽?這麽匆忙的樣子,在下莫不是瘟神瘟了二位?”
蘇瞻秋瞅着他,“你知道?”
那人施施然向二人抱拳道,“在下薛子安,不巧正是拂雲醫莊小徒一名,師父遣我來此處坐着,好接那些找不到路的賓客。”
“找不着路?”蘇瞻秋拽拽蘇瞻洛的袖子,“這可是專門為哥哥準備的呀?”
蘇瞻洛氣得不輕,蒼白的面頰上隐隐浮現了淺淺紅暈,卻還是舍不得力道,不輕不重地掐了她一下。
薛子安看着蘇瞻洛,目光爍爍,“蘇兄,請?”
蘇瞻洛盯着他的臉,仿佛要透過那張面皮看穿什麽一般。
“哥哥?”蘇瞻秋輕輕喚道。
蘇瞻洛唇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好。”
結伴而行。
蘇瞻秋小粽子坐在那匹瘦馬上,蘇瞻洛握着缰繩走在前頭,薛子安一手捧着沒吃完的花生米,另一手拈起一顆,津津有味地嚼着,仿佛在嚼的是什麽山珍海味般。
蘇瞻秋眨了眨眼,“花生米這麽好吃的嗎?”
“這位小姐一看就是從小衣食無憂的,”薛子安高深莫測地一笑,“要是你過過食不果腹的日子,花生比之魚翅又有何不可?”
蘇瞻洛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薛子安沖他抛了個眼色,揚了揚手上的花生米,“怎麽樣,美人,要不要來一點?”
蘇瞻洛橫了他一個眼刀,以沉默的後腦勺對他。
薛子安嗟嘆一聲,“阿秋啊,阿洛要是有你半分活潑就好了,長着一張有模有樣的臉,怎麽連笑也不給一個呢。”
蘇瞻秋有樣學樣地也橫了個眼刀,“我哥才不理你這種登徒子呢!”
薛子安一臉委屈,“我分明還沒開始登徒子呢!”
蘇瞻秋大吃一驚,“你竟然真的想對我哥哥做些什麽!?”
薛子安哈哈大笑。
蘇瞻秋猛地一拍馬頭,“哥哥,快砍他下面!砍了他就不能人道了!”
薛子安的笑聲戛然而止。
蘇瞻洛的腳步猛地頓住。
一時間,三人之間只剩下那匹可憐的,被蘇瞻秋一爪子拍慘了的瘦馬不滿地打着鳴,刨着地。
半晌,薛子安幹笑兩聲,“呵呵,蘇兄你可教地一手好孩子啊。”
蘇瞻洛的目光在蘇瞻秋懵懂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轉向了幹笑着的薛子安,身後的長劍铮然出鞘半分。
薛子安幹咳着往後退了半分,“蘇兄,有話好說,別跟那根小兄弟過不去啊。”
蘇瞻洛的嘴角顯出了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字一句咬道,“帶、路!”
“诶诶诶,好好好。”薛子安立刻十分狗腿地跑到了二人身前。
長劍歸鞘,薛子安誇張地舒了口氣,走了沒兩步又不安分地回過頭,一臉讨好模樣,“蘇兄,我來為蘇兄講解這聊城的地理風貌如何?”
說罷,還未等蘇瞻洛答複,他便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從這座石像說到了那座石橋,從這條小路說到那條官道。
“我說啊,你可別小瞧了這地兒,這可是當年西門慶和潘金蓮……”
“锃——”利劍再次出鞘。
“你太吵了。”冷冰冰的聲音傳來。
薛子安可憐巴巴地合上嘴,仰天長嘆一口。
少了薛子安的吵嚷,這天地之間方顯出些冬日的蕭條,只有寒風挂過樹梢發出那摧枯拉朽的聲音,伴着兩人踏雪而行。
薛子安踩斷腳下的一根枯枝,落在蕭瑟的天地之中,有些突兀。
聽身後的踩雪聲毫無征兆地停下了,薛子安便回過頭去,“怎麽……喂!”
只見眼前寒光一閃,蘇瞻洛背後那柄用來威脅的寶劍鋒芒畢露,正架在他的脖頸上!
薛子安苦着臉,“蘇兄啊,你這麽喜怒無常,就算長了一張好面皮也讨不到老婆的!”
蘇瞻洛面若冰霜,只是兩眼卻像冒了火般幾乎要将他燒死,“人呢?”
“人?”
薛子安一臉莫名掃了掃周圍,視線陡然停在那匹不停在原地打着響鼻,焦躁不已的瘦馬上。
那匹馬上竟空無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新文新文辣!
保持月更(大霧)的我終于能在寒假開新坑辣!(雖然到開學絕對填不完阿西吧)
希望原來的各位小天使能繼續支持啦~并且也希望各位新來的小天使能多多支持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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