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九歌難歌(六)
蘇瞻洛是被一盆冷水澆醒的。
寒毒的作用還未散去,一待清醒,腹中翻江倒海的絞痛兇猛如潮水般湧上來,讓他險些再暈了過去。
“蘇公子?”
耳邊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蘇瞻洛擡起眼皮掃過去,是夏餘。
夏餘輕輕喊了一聲便也不再言語,膽怯地看了一眼一旁端着水盆的黑衣人。
黑衣人蒙了面,只露出兩只狹長的眼,就是這雙眼幾乎占據了他童年的全部噩夢,如影随形,怎麽也擺脫不能。
“蘇公子,”黑衣人狹長的眼眯了眯,顯得尤為陰邪,“我們又見面了。”
蘇瞻洛腹中仿佛伸進了一柄刀子,在五髒六腑攪動,死咬住牙關不漏出□□聲已是極限,妄論與這人周旋。
但他的腦中卻思緒不止,夏桑遇見薛子安是五年前的事,如何進入梅花拐暫且不論,至少十五年前追殺他不是溫柳的意思,況且那時候他也并不記得黑衣人拿着拐子……可那時候追殺他的又是誰呢?
“劍憑,你磨磨唧唧幹什麽呢!”揚刀踢門而入,漏進了外頭的一地朝陽。
揚刀背後還是背着那柄大刀,但他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副眼熟的不能更眼熟的梅花拐,他進屋,将梅花拐随手扔在暗處,咣當的聲響回蕩在小屋的上空。
蘇瞻洛借着門縫透出的光,勉強看清這間屋子的角落裏竟堆滿了令人聞風喪膽的梅花拐!
名叫劍憑的黑衣人往後退了半步,“你來做什麽?”
揚刀掃了眼二人,“主人催我來的,武林白道已經逐漸入住九歌門,規模已成,不日便要入殓了,趕緊把人質收拾好。”
說是入殓遺體,實則是讨伐梅花拐。
“還不快喂藥?”揚刀看了看蘇瞻洛發白的臉色,“活活疼死了還怎麽當人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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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憑這才端起一旁早已放涼的藥碗,捏着蘇瞻洛的下颚強迫他喝下。藥碗裏有化功散,雖能解了腹中寒毒,但喝下去便覺四肢酸軟無力,還是毫無反抗力的廢人。
溫柳手下這兩個人,劍憑陰邪,揚刀張揚,倒是對比得挺有意思。
“那這個小的呢?”劍憑問。
夏餘渾身上下抖了起來,四肢蜷縮在一起,向屋裏更陰暗的地方挪去,仿佛這樣就能不被看見一般。
揚刀未說話,但眼中的寒意早已明了。
蘇瞻洛擰起眉頭,但苦于酸軟無力的四肢,只能默默握住那只早已涼透的小手。
“你們不能這樣,吓到了我們的蘇公子可怎麽辦?”
門被一腳踹開,朝陽落入陰暗的屋子之中,顯得尤為刺眼。
溫柳獰笑着踱步進屋,劍憑與揚刀對視一眼,默默退至一旁。
蘇瞻洛一手在袖口裏翻了翻,找到了藏在暗袋裏的銀針,只是現在功力不濟,只得尋近處下手。
“蘇公子,”溫柳目光一轉,看向他握着銀針的袖口,“我知道蘇公子武功不俗,想必一碗化功散也奈何不了你,可……”溫柳看了看一旁瑟瑟發抖的夏餘,“別管我沒提醒過,若你輕舉妄動,這小子……我可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說罷,他又是一笑,“蘇公子謹慎慣了,這回……可敢賭麽?”
蘇瞻洛摸着銀針的手指頓了頓,一旁的夏餘卻突然暴起,像一只帶爪的小獸朝着溫柳撲過去。
“你這個壞人!我爺爺就是你殺的對不對!我要殺了你!我……啊!”
蘇瞻洛眼睜睜地看着夏餘被溫柳一掌拍在身後的牆上,連骨頭折斷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卻分毫也動不了。
揚刀的刀早已出鞘,正穩穩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夏餘咳出一口血,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但手指微微動了動,卻軟了下去。蘇瞻洛趕緊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脈搏。
“蘇公子……”夏餘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陶泥兔子,“這個……我答應要送給阿秋的……”
蘇瞻洛瞳孔猛縮,抖着手将那個小玩意兒塞了回去,“胡說什麽!你……”
“我知道的啊……”夏餘顫顫抖抖地說着,又吐出一口鮮血,“要是我死了……蘇公子,你一個人,一定可以逃出去的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卻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般,将那個泥兔子塞進了蘇瞻洛的手心裏,才慢慢地合上眼。
那只被塞進手心的泥兔子殘留了一絲餘溫,卻被大開的門帶進的風吹散。
蘇瞻洛暗自咬了咬牙,暗袋裏的銀針又被悄悄攥在手中,雖未言語,但他周身散發的淩厲之氣讓揚刀與劍憑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
“廢物!”溫柳叱了那兩人一句,轉眼看到蘇瞻洛竟扶着牆晃晃悠悠地起了身,要知道,那碗藥裏的是上好的化功散,七八個時辰之內手腳發軟,四五個時辰之內無法站立,可現在至多也不過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呵……”溫柳卻分毫也不急,“這小孩兒屍體難得完整,不如讓你看看一場好戲?”
“蘇公子,動手前你可要想清楚了,”揚刀在一旁道,“屋裏有多少只拐,屋外就有多少個像我們這樣的屍人。”
聽到屍人兩字,蘇瞻洛頓了頓。
“哈哈哈,”揚刀猖狂地笑着,“怕是蘇公子還不知道什麽叫做屍人吧,不急不急,現在就讓你瞧瞧,揚刀和劍憑,還有屋外上百屍人是怎麽制作出來的!”
蘇瞻秋一覺醒來,睡得極其不踏實,在院裏打了水洗漱完畢,就見薛子安抄着手靠在院裏的一棵樹下,似乎一夜未合眼,連枝頭的幾片花瓣落在肩頭都未在意。
她心裏咯噔一下,開口道,“我哥呢?”
薛子安仿佛這才清醒過來,眼神動了動,沒說話。
酒久從牆頭翻下,将熱騰騰的早點塞進蘇瞻秋手裏,蘇瞻秋卻沒有接,只是擡起頭平靜道,“我哥呢?”
酒久一向靈活的舌頭打了結,在那兒拿着包子和豆漿愣住了,熱氣氤氲在晨起的霧氣之中,很快便融為了一體。
薛子安從樹下走過來,摸了摸蘇瞻秋的頭,“溫柳不會對他怎麽樣的,先吃早點。”
蘇瞻秋看着那又香又甜的包子,豆大的眼淚無聲地從眼眶滑落,一滴滴落在油紙袋上。
“薛子安,小餘子也不見了,我哥也不見了……”蘇瞻秋的眼眶紅極了,話語中卻極力隐藏着那份哽咽,“你,答應過我的,不能食言。”
回答她的只是薛子安的背影,明明落下的是燦爛的朝陽,卻無故生出一分黃昏的蕭瑟。
夏容已着人來通報過,預計入殓儀式明日便要開始,屆時希望薛子安能拿出藥人冊引出梅花拐。
晏亭此時忙得不可開交,夏容被爹娘寵得過頭,連最基本的待人接物都不懂,多半都是晏亭在打理。
這兩天九歌門着實也不太平。逍遙派先前折了一個副掌門在梅花拐手上,由此士氣尤為高漲,只恨不能手刃仇人,可就在這氣勢洶洶的節骨眼上,逍遙派座下一個小弟子衣衫不整地死在了梅花拐手下,死相尤其難看,可謂給逍遙派當頭一棒打了個劈頭蓋臉。
如此枉死的還有少林派,浩運派等大小七八個門派的小弟子。除了身上的印記還摻雜了葉形與扇形之外,死法均相同。
“溫柳一定是在撒當年在小倌館被□□的氣,否則拿拐子往那人身上一捅便是了,”酒久頓了頓,“哪能做的這麽……可憐了那個小弟子……”
薛子安只是看着手中的兩卷藥人冊,“酒久,你還記得藥人冊裏有寫過,藥人心頭血可治百病?”
酒久駭了一跳,“主人!這……”
“我有分寸,”薛子安打斷她,“蘇瞻洛身上的寒毒是個把柄,落在別人手裏就只有死的份。”
酒久沉默了,一旁的碧蝶卻難得的開了口,“主人,我們策劃這麽多年……現在主人是要将之前設下的棋都推翻不成?”
“推翻倒不至于,只是尋了個更險的招罷了,”薛子安把玩着手中的茶盞,“承了恩,總是要報的。”
“主人,你就為自己開脫吧,”酒久不滿地嘀咕着,“除了在蘇公子身上,哪裏都看不出你有這麽好的心腸。”
“啧,酒久你這可就孤陋寡聞了,”薛子安笑眯眯道,“自從遇見了阿洛,我都覺得我心腸變好了呢。”
“薛子安!”
自從蘇瞻洛不在,蘇瞻秋也懶得跟薛子安裝嫩,可那股子帶着奶味的稚嫩嗓音毫不客氣地喊着名兒,一股違和感撲面而來。
更讓薛子安沒話說的是,這鬼精的小丫頭只喊他喊得這麽理直氣壯,一到碧蝶酒久面前立刻便軟了下來,奶聲奶氣的看得薛子安直牙酸。
薛子安放下茶盞到院裏,一名瘦瘦弱弱的姑娘正等在院裏,看年紀似乎還未及笄。
“這是逍遙派的殷姑娘。”蘇瞻秋道。
殷姑娘見薛子安便甜甜一笑,兩只眼都眯成了月牙,右頰上還帶着酒窩,瞬間就未那張不起眼的臉添了幾分色彩。
薛子安看着她面頰上的酒窩,心裏直嘆氣,明明阿洛笑起來嘴邊的梨渦也是個頂個的好看,可他偏偏不笑。
殷姑娘見薛子安盯着自己的臉看,呆了呆,摸了摸臉,“薛大俠,我臉上沾了什麽嗎?”
酒久在一旁瞥了他一眼,“他在想他相好呢。”
薛子安拱手一禮,“大俠不敢當,殷姑娘找我何事?”
殷姑娘咬了咬唇,看了看四周,才小心翼翼從懷中拿出一本缺了封皮的冊子,遞給薛子安。
“小女殷滿滿,家父殷允,”殷滿滿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這是家父從拂雲醫莊寄回來的藥人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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