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蘇州難平(五)
殷滿滿擡腳跟在他身後下了樓找了個位子坐下,要了兩碗粥和一些小菜,蘇瞻洛見她一直在捂嘴偷笑,不由失笑道,“怎麽了?”
殷滿滿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呀,蘇公子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原來覺得吧,蘇公子是個隐忍內斂的人,遇上事兒吧也不太争啥,只要不涉及原則上的都挺寬容,”殷滿滿笑道,“可是現在倒好像沒以前那麽‘寬容’了。”
蘇瞻洛淺淺彎了彎唇角,“怎麽?覺得我心胸狹窄了?”
“沒有沒有,”殷滿滿擺了擺手,“阿秋老跟我說,就怕哪天她不在哥哥這好脾氣吃虧,現在看來吃不了虧了。”
蘇瞻洛一怔,唇邊的弧度淡了淡。
“啊抱歉……”殷滿滿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
“沒有,”蘇瞻洛搖頭,“先前我忍着那些事,是因為帶着阿秋不想生事端,現在阿秋不在了,自然也就沒必要忍着了。”
說話間,小二将東西上齊了,清淡的粥香彌漫開來,惹得人食指大動。
還沒動筷子的時候,晏亭便從樓上下來,到了二人的桌旁坐下。
晏亭喊來小二又要了些菜,才對二人道,“怎麽?吃飯不叫上我?孤男寡女的就不怕吃出些不好的事兒?”
殷滿滿一嗆,小臉漲紅。
蘇瞻洛避開他的調侃,“你心情好了?”
晏亭一愣,嘆了口氣,“心情不好能怎麽樣,再不上路來不及了。”
“心情不好?”殷滿滿不解道,“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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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亭看了看蘇瞻洛,又苦笑笑,将夏容的死訊一一講給她。
殷滿滿一張臉褪了血色,垂頭将臉埋進碗裏,慢慢地小口喝着粥,蘇瞻洛卻見到她的淚從眼眶一滴滴落到碗裏。
蘇瞻洛心裏也跟着沉重起來,一時間飯桌上的氣氛壓抑無比。
“哦,對了,”殷滿滿悄悄抹了把臉,擡起頭,“我方才聽酒久說蘇公子昨晚把屋子讓給昆侖派了,一會兒去馬車裏眯一眯?”
“那你去哪兒?你會騎馬嗎?”蘇瞻洛笑了,“罷了,以前替山莊做事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都有,這才一晚,不打緊。”
晏亭要的粥菜端了上來,但他沒急着吃,轉頭看着蘇瞻洛問道,“昨晚?你怎麽不來找我?”
蘇瞻洛瞥他一眼,沒說話。
晏亭像是想起什麽,摸了摸鼻子,開始喝起了粥。
剩下殷滿滿愣在那邊,視線在二人之間轉了轉,什麽都沒轉出來,又乖乖回到了自己的碗裏。
晏亭在驿站裏又買了一輛馬車,雇了個夥計趕車。
蘇瞻洛婉言拒絕了晏亭去他那輛馬車的邀請,還是騎上那匹不怎麽打鳴的小瘦馬,慢慢悠悠地跟在兩輛馬車之後。
趁着準備的功夫,殷滿滿朝驿站的老板換來了三炷香,在路邊尋了個土堆。
“滿滿,你屋裏那些……”
蘇瞻洛從驿站走出,轉頭正見殷滿滿将三炷香點着,便噤了聲。
殷滿滿擦幹淨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夏公子說過了,老是流馬尿沒用,”她看着蘇瞻洛擔憂的神色,展開了一個笑容,“多謝蘇公子提醒,我這就去收拾。”
蘇瞻洛望着她離開的背影,又轉頭看着這寥寥的孤寂青煙,心中五味陳雜,将夏容死亡的真相往肚裏咽了。
酒久從身旁落下,戴着一個巨大的鬥笠,無言地與他一同靜靜看着這香漸漸燃盡。
一劍山莊的弟子分批從驿站出發,一部分在前頭開路,另一部分綴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着。
酒久嫌趕馬忒悶,瞅了個當口将缰繩、鬥笠和鬥篷都扔給了揚刀,自己躲到身後的馬車裏跟滿滿玩耍去了。
揚刀也是個愛動的主兒,此刻只得擺着一張臭臉趕馬,每次一揚鞭子都重得很,抽的蘇瞻洛在一旁看着都嫌疼。
如此一來,馬跑得賊溜兒快,別人用兩個月才能趕到蘇州城,他們倒好,一個半月就到了,只是這馬一看到蘇州城的城門就原地嘶鳴跺着蹄子不願進去了。
酒久私下裏還偷偷說了揚刀兩句:你瞧這馬都被你抽死了,一看,喲!到地兒了,就整那兒犯死相。
揚刀白她一眼:畜生哪有這腦子,何況還是拉車的笨馬。
事實上,蘇州城的近郊被薛子安屯了大量的屍人,導致好好的城死氣沉沉,人還不覺得什麽,但動物對這種氣味尤其靈敏,感到了危險便是怎麽也不願意進去了。
不過蘇瞻洛一直帶着的那匹馬倒是挺玄乎,蹄子就是在那邊停了停,都不用蘇瞻洛再拍他就自己往前走了,一雙晶亮的馬眼還回頭瞅了那些原地發脾氣的同類。
雖說陰氣陣陣,但入了蘇州城,蘇瞻洛卻還是感到一種故裏的感覺。
經歷過噩夢般的逃亡,幼時停留在蘇州的記憶似乎十分淺淡了,但重回蘇州,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卻好像從未被時光浸染過。
一往如初。
殷滿滿所在的逍遙派在巴蜀青城山巅,從未踏出過巴蜀的密林環山,此刻來到小橋流水的姑蘇城,覺得什麽都好奇,尤其好奇這軟侬細語的姑蘇話,那抑揚頓挫的,吵起架來都感覺在唱小曲兒。
“蘇公子,”殷滿滿拉了拉他的袖口,眼神亮晶晶的,“我聽說你是姑蘇人哪?”
蘇瞻洛瞥了眼她身旁一閃而過的緋紅影子,大概知道是聽誰說的了。
“你會不會說姑蘇話呀?”
蘇瞻洛愣了愣,小時候的事兒都忘得差不多,鄉音卻好像模模糊糊地殘存在腦中。
“他啊,”晏亭在一旁插了嘴,“小時候剛到一劍山莊的時候,那一嘴的蘇州話,那會兒還帶着奶音,把莊裏的女人迷得骨頭都酥掉,整天上至大娘下至小姑娘都排着隊要捏他臉玩。”
殷滿滿想到那個場景,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瞻洛想到幼時的那些事兒,心中不由劃過一絲暖意,一劍山莊帶給他的大部分記憶都不壞。他轉念又想到了現如今的爛攤子,心中更沉了幾分。
“走吧,”他擡步往前去,“先去找客棧落腳吧。”
客棧早就被聞風而來的江湖人定了個徹底,那些江湖人中除了同樣拼命趕路的昆侖派,其餘都是得了消息從四面八方早早趕來的各路武林人士。
由是,除了通鋪之外都定完了,弟子們倒是好安頓,只是端着莊主架子的晏亭不願住通鋪,怎麽也得找個條件過得去的上房。
原本以為要陪他走遍整個蘇州城,沒想到走到第三家客棧的時候,那一大一小的師兄弟便從不知哪兒冒了出來。
殷滿滿往一旁讓了讓,現在她看到這兩個人,就感覺他們腦門上寫着“麻煩”倆字。
小些的少年照例穿金戴銀,鼻孔朝天,臉上的傷還沒好全,那些輕蔑和嘲諷卻是一分不差。
“本少姓白,叫白墨,”少年揚着頭,不可一世的樣子,“我師兄說了,上次欠你們一個人情,所以我們給你們空了兩間上房,”他努了努嘴, “喏,去住吧。”
晏亭雖然急着找上房,但這種不可一世的态度讓他火氣直往上冒,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冷哼一聲,“欠人情?就是這麽欠的?”
少年眼珠子往下看了看他,“你算哪根蔥啊?又不是欠你的。”
“诶,師弟,不得無禮,”他身後那半夢半醒的師兄才慢悠悠地拉了拉他,拱了拱手,“在下孟醒,見過一劍山莊莊主,副莊主,還有殷姑娘。”
“又白又黑,又夢又醒,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啊。”殷滿滿嘀咕道。
“喲,小姑娘,你道性不錯啊,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來我們昆侖派?”白墨湊上去,“上回搞錯了,你不是一劍山莊的人,我還是要對你好一些的。”
殷滿滿往後退了半步,白墨便被他師兄拉了回去,訓了一句,“诶,男女授說不清,別離人姑娘那麽近。”
“不知我們一劍山莊哪裏得罪二位小兄弟了?”晏亭似笑非笑道。
白墨瞥他一眼,冷哼一聲,手指從他的腦門點到他的腳尖,“這兒,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都得罪了!”
“呵,”晏亭冷笑道,“你這當師兄的就這麽管教你的師弟?”
孟醒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索性站在那兒就這節骨眼上合眼睡去。
蘇瞻洛嘆了口氣,小聲提醒道,“莊主,昆侖派弟子可都住在這裏,我們的弟子在對街的客棧,對上要吃虧的。”說罷不等晏亭臉色,便朝白墨道,“房間在哪?”
“樓上,自個兒尋吧。”白墨說完便抄着手要走,冷不丁被蘇瞻洛拽住了。
“小兄弟,”蘇瞻洛冷下了臉,“給臉不要臉,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白墨看到蘇瞻洛還是犯怵,當即愣在了那兒,倒是那睡着的孟醒仿若睡醒了,揉了揉睡眼,道,“怎麽了?問房間?”
他看了看晏亭陰晴不定的臉色,又看了看蘇瞻洛不善的面色,“哦,我那師弟慣壞了,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帶你們去房間。”
直到上樓的時候,晏亭的臉色依舊沉得跟燒焦的鍋底,蘇瞻洛警告完白墨之後便面色如常,但那小少年倒是一直傻得木愣愣的,連鼻孔都正兒八經地朝了地。
兩間房,自然照例一間殷滿滿一間晏亭的,二人都有些過意不去,可蘇瞻洛擺了擺手,說自己住回原來的屋子就成。
此時已日暮西沉了,嫣紅的晚霞挂在天邊,鋪得滿城金光,橋下搖橹擺渡的男人女人唱着悠揚的小調歸家,溫軟的調子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綿延了一路。
蘇瞻洛長大後回來過幾次蘇州,呆得時間不多,但也将原來的屋子按照舊制建了起來,但卻因常年無人居住而沒有置備家什。
他打開那扇沉重的門,卻在一地殘陽的院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蘇瞻洛愣了愣,便擡起腳繞過那人往裏屋走去,就仿佛那人就跟擺在院裏的石桌石凳一樣,連一眼都懶得給。
“蘇瞻洛,我可在院裏從清早等到現在了啊,連句招呼都不打?”
蘇瞻洛腳步未停,身影消失在了裏屋的轉角處。
他剛一踏入屋中,便覺奇怪,這座常年無人問津的屋子怎的如此纖塵不染,仿佛被人細細擦拭過一般,甚至正廳的桌上還放着一盞熱茶。
正廳左手邊的屋子是書房,右手邊的屋子是母親常年研究藥材的藥廬,現如今嶄新的家什井井有條地陳列着,他又到了後頭的屋子瞧了瞧,一間他以前住的,一間蘇瞻秋住的,皆是被布置地極為舒适。
如此大手筆……蘇瞻洛退出屋子,看着不知何時翹着二郎腿悠悠然在正廳喝茶的薛子安,心裏有了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殷滿滿的逍遙派是在青城山上的~
其實要是看過我之前一篇寫青城的話可能會有點聯動效果~不過估計看得人不多我也不在正文當中提了:
咱們殷落大大如此幫忙蘇瞻洛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某一代教主~
ps:我個人挺喜歡姑蘇話的,賊軟賊軟啊,舒服極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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