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蘇州難平(十一)
蘇瞻洛的動作很不起眼,特別是在衆人議論紛紛的當口下,甚至連悠然自得地掌控全局的薛子安都沒有預料。
“薛子安,”他低聲道,“你騙了我,騙了阿秋,騙了滿滿……”擡眼看他,“騙了這麽多人,你不會把自己也騙進去嗎?”
“何出此言?”薛子安挑了嘴角諷道,“還是蘇公子一廂情願地如此認為?”
蘇瞻洛不言不語,看着他早已被鮮血浸透而濕潤的前襟,“為什麽那天要告訴我你的弱點?”
薛子安愣了愣,只在這一分神的剎那,躲在蘇瞻洛背後的孟醒突然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沖了出去。
他沖的方向不是被屍人禁锢着的白墨,而是站在薛子安身後不遠處的碧蝶,更準确一點來說,是她手中的竹笛。
孟醒內力不濟,但招式劃得準,他這招算得上是偷襲,趁人不備,碧蝶也一瞬間未回過神,被撞了個正着,笛聲戛然而止。
屍人以笛聲為號令,一曲一令,曲停則無法行動,如是,抓着人質的兩個屍人紛紛松開了手,白墨趁此機會溜出,順便将哭得喘不上氣的殷滿滿拉上,撒開了腿往外跑。
瞬息萬變的局勢再次發生了扭轉,落了下風的白道又扳回一城。
碧蝶很快回過神,再次奏響竹笛,與方才逃脫禁锢的江湖人展開了新一番搏鬥。
正在衆人苦戰的時候,又是那個輕微卻不容忽視的聲音冒了出來。
“快看,那邊是不是薛子安跟蘇瞻洛打起來了!”
衆人這才分出神擡頭看去,一黑一藍的身影重疊又分開,幾乎看不清動作的光景已經過了不下百招。
“蘇瞻洛一個人行不行啊?”另一人道,“之前殷落和向天都被打敗了,他……”
“哎,我倒覺得還有勝算,”先前那個聲音繼續道,“畢竟薛子安也不是神,打了那麽多總會累的。”
晏亭瞥了那人一眼,那人一身灰綠衣裳,身材消瘦,拿了塊黑布遮了大半臉,只露出兩只黑眸,眼角有些下垂,年齡不大的模樣,看上去挺招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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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乘虛而入。”一人嗤道。
那灰綠衣裳的少年也嗤道,“行啊,你去喊一句改天大家都恢複了再打,看他們兩個聽的聽不到。”
那人一愣,這話裏話外還順帶諷了他的功夫不濟,登時被噎得啞口無言起來。
底下吵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蘇瞻洛與薛子安雙雙從半空落到地上,方才整裝的屍人紛紛散了開來為他們二人留了空地。
蘇瞻洛依舊與他差了一截,但與上回交手的時候有所不同,至少不是被壓着打,防守的同時偶爾還能有還手的餘地。
薛子安拿胳膊擋了他從下盤攻來的一擊,不由道,“你功夫什麽時候進步的?”
蘇瞻洛不與他扯皮,只是咬緊了牙關,半刻也不放松。
薛子安見他不語,卻笑了,“挺好,看來多逼你幾分才成,原先我們過招的次數也不少,也不見你長進。”
蘇瞻洛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卻恍惚地有些感覺二人回到了三個多月前比劍過招的日子。
但蘇瞻秋的頭顱,殷滿滿的啜泣,白墨的控訴,扯斷的項墜,都告訴他,這一切已經回不去。
思及此,蘇瞻洛心又沉了幾分,手上的動作無意間加快了。
扇與劍刃正面相撞,發出鐵器铮鳴之聲,而他手中的扇卻猝不及防地碎裂,一半被劍挑飛了,倒插進了土裏,只餘半個扇柄露在外頭,而劍刃沖破了扇面的阻攔,劃過了他的肩頭。
霎時,局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蘇瞻洛提劍步步緊逼,劍鋒擦着他的身側劃過,一劍一劍斬斷他的衣袍。
漸落下風的薛子安卻絲毫不着急,還笑着道,“得,這回真成斷袖了。”
蘇瞻洛瞥他,又刺下一劍,“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薛子安笑彎了眼角,就像三個多月前那樣。
“如果我告訴你,”他說,“你還殺不殺我?”
蘇瞻洛一雙黑瞳盯着他,“你說,我就停手。”
薛子安笑得更歡,“可是我殺了阿秋,抓了殷滿滿。”
蘇瞻洛抿了抿唇,卻牛馬不相及道,“你胸口的傷是怎麽回事?”頓了頓,“如果你沒有受傷,斷斷不可能落得如此下風。”
“其實如果可能的話,”他沉了聲,“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知道。”
蘇瞻洛擡眼,擰着眉,“什麽意思?你究竟想做什麽?”
薛子安嘴角勾着,“這麽想知道我的目的?”頓了頓,“那好,告訴你之前,答應我一件事。”
蘇瞻洛眉頭擰得更緊,卻聽薛子安兀自道,“告訴酒久那丫頭,讓她別傻了。”
“什麽?”
“那個傻丫頭啊,非得認着我是她救命恩人,死磕到底跟着我,”薛子安無奈地笑了笑,“也老大不小了,該尋個好夫婿了。”
一頓,突然鄭重道,“這件事交給你了。”末了,他嘆了口氣,“可惜我看不到了……”
蘇瞻洛心陡然一沉,“你……”在交代遺言?
“行了,”薛子安展眉看他,笑道,“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我的目的。”
說罷,他止了腳步。
“你!”
蘇瞻洛手中的劍卻因為慣性沒能停下,他眼睜睜看着劍脫手而出,朝着他胸口而去。
但他卻還在笑着,是蘇瞻洛許久未見過的、真真正正的那種笑容,從眼角到眉梢盡染笑意,坦然地仿佛是去作樂而不是去赴死。
他說喜歡他的時候,給他渡了一口帶藥的酒。
他将蘇瞻秋帶走,将她的頭顱擺在他的面前。
他殺了殷落,又将一心相信他的殷滿滿作要挾。
每一件事都能讓蘇瞻洛心痛,心酸,心哀。
蘇瞻洛幾乎覺得,薛子安在逼他,逼他發怒,逼他動武,逼他把劍橫到自己脖子上。
他陡然憶起那日天仙樓裏幾乎要将他斬殺的時候,那時候,他又哭又笑,壓抑着什麽,卻對他說。
——殺了我。
然後呢?
劍刃沒入他胸口的時候,蘇瞻洛覺得時間都停滞了。
薛子安一雙笑彎的桃花眼裏,流轉着他從未見過的潋滟。
他說,“阿洛啊,我做所有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你好好活着。”
蘇瞻洛呼吸驟停。
他心裏有個聲音在不停吶喊着:停下、停下……
恍惚間,他突然明白了上次在酒樓裏,為什麽劍尖在顫抖。
就算這個人傷天害理,壞事做盡,可當他舒展眉頭,一雙彎下的眼瞳注視着自己的時候,那柄劍,就再也不想舉起。
可出手的劍,哪有回來的道理?
直到眼前劃過碧蝶一角綠衣,直到衣袖被人拽了又拽,直到耳旁充斥着殺伐不歇的吶喊與少女時斷時續的抽泣聲,蘇瞻洛才恍然大夢初醒。
薛子安仰面倒在地上,合上了那雙曾陰暗過,也曾潋滟過的桃花眼,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柄他賠給他的劍。
一陣凄厲的笛聲響徹雲霄,屍人們停止了動作,打得早已傷痕累累的江湖人也不由停下攻擊,警惕地注視着她。
“諸位停手吧,”碧蝶平靜道,“我們輸了。”
如此坦蕩的承認讓所有人愣了愣,但總有人反應極快。
“放屁!你一句輸了就一筆勾銷?”灰綠衣裳的少年喊道,“我們的盟主被你們殺了!”
“對對對!”剩下的江湖人反應過來,不少人連聲附議。
碧蝶從懷中拿出盟主玉牌,在衆人面前晃了晃。
不少蠢蠢欲動的人剛想有動作,卻提防着碧蝶手中的笛與身邊緊緊阻擋着的屍人。
“江湖中人,講究的是信用,這點我們邪道也好,你們正道也好,皆須恪守。”碧蝶掃了衆人一眼,盡管身材弱小,但說的話卻擲地有聲。
她說罷,看了看愣神的蘇瞻洛,将玉牌交給了殷滿滿。
江湖人一愣,随即低下頭交頭接耳起來。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說得是先前薛子安說的那條。
誰殺了他,誰就能得到玉牌,誰就是下一屆盟主。
本來,武林盟主的選舉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在繼承儀式上,老盟主與新盟主都要盡力一戰,新盟主只有戰勝了老盟主方才能繼承玉牌。
薛子安打敗了殷落,拿到了玉牌,蘇瞻洛打敗了薛子安,也理應得到玉牌。
“可蘇瞻洛趁人之危!”有人喊道,“他打敗薛子安的時候,薛子安已經連戰三場!”
“诶,老兄,你咋老跟人一劍山莊過不去,”那個蒙面少年道,“方才的局勢大家也都見着了,要說趁人之危,咱每個人都能趁人之危,但也沒人趁啊。”
晏亭心底不屑地冷哼一聲,心道:歪理,方才的形勢分明是屍人将他們團團圍住,哪能突出重圍。
但晏亭不會動嘴,自然有人替他說出這些。
“實在不行再打一次?”
“現在大家都挺累的,要不咱改日?”
“改個什麽日啊!快點打!不然你讓他們邪派拿着玉牌?”
“我說老兄,你這吃相也太難看了吧?這麽惦記着盟主的位置?”
“我……”
“夠了!”殷滿滿帶着哭腔的吼聲震住了所有在場的江湖人。
“我爹死在梅花拐手上,我大伯死在薛子安手上,我也曾被屍人暗害,”殷滿滿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淚,“在這些時候,你們人都在哪裏?!”
白墨讷讷地撓着頭,想拉一拉殷滿滿的袖口,卻又被她陡然爆發的氣勢吓地不敢動作。
“你們當中,有多少是沖着我大伯的盟主玉牌來的?”
“你們當中,有多少是沖着聞名一時的藥人冊來的?”
“你們當中,又有多少是攀着我大伯早些去死,好偷來玉牌一登高位的?”
蘇瞻洛回過神,掐了掐眉心,去拉殷滿滿的袖口,“滿滿,別說了……”
“我要說!”殷滿滿甩開他的手,她将玉牌展在衆人眼前,“因為這塊東西,大伯被門派裏的人逼得東躲西藏,我爹去世之後,這些人當大伯失了幫襯,多了我這個拖油瓶,更有恃無恐。”
“現在好了,”殷滿滿冷笑道,“我家破人亡了,你們該滿意了?”
底下竊竊私語的江湖人紛紛止住了嘴,在姑娘字字泣血的控訴下,低下了頭。
“藥人冊也好,盟主玉牌也好,流血的紛争都是因為這些不起眼的東西而起,”殷滿滿掃了一眼衆人,“我是殷家僅剩的後人,在繼承武林盟主上我也有分量不輕的說話權,所以……”
她幾乎是死咬着牙關,一字一句道,“你們看、好、了!”
說罷,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舉動。
從一旁呆滞的屍人手裏搶過鋒利的長矛,将玉牌摔在地上,那矛頭狠狠地砸了過去。
“滿滿!”
“讓開!”殷滿滿揮開白墨。
那枚衆人朝思暮想的玉牌,被殷滿滿近乎瘋狂地砸得粉粹。
所有江湖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玉牌已經化成了面目模糊的碎玉石,再無複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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