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拂雲醫莊(一)
本想再觀望一會兒,但殺到家門口的屍人讓蘇瞻洛與夏容不得不盡早做出抉擇。
姑蘇暫時不能呆了,酒肆也只能暫時關門,白墨帶着殷滿滿,與孟醒一同回到昆侖派暫避風頭,夏容不放心這仨單獨上路,更何況殷滿滿還有身孕,便護送他們而去。
臨行前,他與蘇瞻洛約好在聊城相見。
“何必呢,”蘇瞻洛道,“這事兒也與你關系不大,不必趟這渾水。”
夏容搖了搖頭,“薛其既能寫信與我,想必我也脫不了幹系,再者事關重大,我也願助你一臂之力。”
蘇瞻洛一時語塞,攬過肩,給他一個鄭重的擁抱。
“多謝。”
夏容一行離開之後,蘇瞻洛着手處理了酒肆後續之事,閉門謝客,遣散小工,待做完這一切,便往聊城而去。
他想看看薛其究竟玩的哪出,順便找到阿秋和……
他鎖好酒肆的門,将包袱背到身後,又牽來那匹瘦弱卻聰明的小黑馬,小黑馬拱了拱他的臉,親昵地噴了一臉熱氣。
這匹馬從揚州到聊城,從蜀中到蘇州一直陪着他,如今卻已物是人非,蘇瞻洛嘆了口氣,剛要翻身上馬,卻見眼前站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一同遣散的安不知、安不曉兩人。
“怎的不走?”蘇瞻洛問,“遣散費不夠?”
安不知那個斜了一眼她哥的那個,後者便無奈地撓了撓頭,朝他道,“遣散費是夠,可我們本就家道中落出來謀生,回去也只有挨餓的份哪!”
蘇瞻洛又道,“安姑娘與滿滿交好,若是你們有難處,何不與他們一道去昆侖派避上一避?”
安不曉幹笑兩聲,“蘇公子也知道,我與孟醒……不知也因此沒同他們一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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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洛點點頭,“那你們待如何?”
“我們想去投奔雲城的親戚,”安不知搶在前面道,“可聽聞雲城附近不太平……”
雲城與聊城比鄰而居,聽聞薛其重建拂雲醫莊,把那附近都搞得烏煙瘴氣,屍人橫行,安不知此言不虛。
“那也沒事兒,”安不知瞅着他思忖的神色,笑道,“我和哥哥小心點,橫豎也不打緊的,不麻煩蘇公子了……”
安不知的笑容中有些強捺的落寞,蘇瞻洛覺得有些眼熟,腦袋一熱話就已經出了口。
看到眼前兩人面露喜色,蘇瞻洛微微眯了眯眼。
相處了這麽久,算不上情誼多深厚,但終歸是有些交情,棄之不顧總不好,再加上夏容去昆侖要比他多耽誤十來天的腳程,慢些趕路也無妨。
“只是,”蘇瞻洛道,“我現在不清楚是個什麽情況,但也許有人會沖着我來,我一人興許沒法護你們周全。”
那兩人連道無妨,按他們的說法,如今混亂的局勢,讓二人獨自遠徙無異于羊入狼口,與他一同上路至少心理上好受些。
蘇瞻洛一旁看着二人的神色,沒說什麽,買來兩只毛驢安置他們,于是三人便慢悠悠地離開了蘇州城。
小黑馬見與他同行的是毛驢,便不緊不慢地這邊嗅嗅,那邊拱拱,跟得了好動症一般,好好一條寬敞的官道非得走得歪歪扭扭。
安不知是個懂醫的,趕着小毛驢去前頭摘療傷草藥,一并打些水回來,留下蘇瞻洛與安不曉在原地等她。
蘇瞻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安不曉,那人轉過頭來,眨了眨眼,“蘇公子,怎麽了?”
蘇瞻洛道,“你這衣袍都蓋過了手腳,行事不會不便?”
安不曉看了一眼自己的長衫,笑道,“我還得長身體呢,要買合身的豈不是虧死。”
蘇瞻洛挑了挑眉,“可似乎近些日子沒怎麽長。”
安不曉滿不在乎道,“之後總會長的麽。”
蘇瞻洛點了點頭,不動神色地從懷裏摸出了一顆飛蝗石,趁着他不注意的時候朝小毛驢腳下扔去。
毛驢本性溫順,适合未習過騎射的讀書人騎乘,但倘若受了驚,那還是會撅蹄子撒潑打滾的。
安不曉一驚,就這麽被突然發了狂的毛驢甩到了地上,稀裏糊塗滾了三圈。
其實這本不是大事,也不過皮外傷,可好巧不巧的是,他滾的方向是一個下坡口,坡下是高大茂密的深林,其中碎石灌木無不鋒利尖銳,坡的盡頭還有一段四五米高的落差!
蘇瞻洛暗叫不好忙下馬上前,卻依舊晚了一步,安不曉已經滾下落崖。
蘇瞻洛在地上給安不知留了話,大意是天色不早,讓她先尋附近的驿站落腳再從長計議,便轉身躍下密林去尋安不曉的身影。
正是春日草長莺飛的季節,林中雖談不上濃蔭蔽日,卻也十分昏暗,直至日沉西山,晚霞滿天的時候才找到一身破破爛爛的人。
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是被碎石與灌木的倒刺劃得,但這些都不是最要緊的——方才下落的過程中被一只突出的樹枝別了一下,安不曉的腳踝狠狠扭了一下,已經腫了起來。
安不曉見他尋來,眼睛一亮,扶着一旁的矮木便要站起來,卻似乎扯到了傷口,又跌落在地。
蘇瞻洛還想着上次揚州城內,安不曉腳下驚人的步法,便有意一試,卻沒想到竟是如此結果!
“你扭到腳了,”蘇瞻洛蹲下身看了看,愧疚地将他扶到一旁光滑的石頭上,“暫時不要走動。”
“哎,幫我看看,我是不是破了相啊。”安不曉倒是不太在意他的腳,拉着蘇瞻洛指着他的臉,很焦急的模樣,“不知說了,我本來長得就寒碜,要破了相可找不到姑娘咯!”
蘇瞻洛看着他,那張白淨的臉上落了灰,他伸手拂去那些灰土,“你臉上沒事,倒是你身上的傷,須得趕緊止血。”
他望了望天,方才只顧着尋人,忘記留下記號,今日定是摸不到來時的路了。
“我聽見有水聲,應當就在不遠處,”安不曉道,“實在不行我們将就一晚,明早再回去吧。”
蘇瞻洛側耳聽了聽,辨了方向,便要背起安不曉過去,卻見那人龇牙咧嘴地叫苦不疊。
“我背後有傷,還是算了,”安不曉呼痛,“給我找個樹幹,我還能跳着走幾步。”
蘇瞻洛心裏的愧疚更多一分,察了察他的傷勢,便繞開傷口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蘇公子,”安不曉憂心道,“我感覺這樣有傷風化。”
“事出緊急,不得已為之。”
“蘇公子,孟醒知道了要找我拼命的。”
蘇瞻洛腳步一頓,“他不會知道的。”
安不曉打了個哈欠,似乎是困倦了,抓着他的領口慢慢合上了眼。
蘇瞻洛嘆了口氣,小心地避開了橫生的枝丫,穩步往前走去。
然而,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懷裏的人偷偷地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
幸好蘇瞻洛随身帶了些傷藥,找了些幹草墊在他身下,解開衣袍,用溪水将他的傷口清洗一番,敷了傷藥,那人也只哼哼了兩聲,并沒有醒來。
最麻煩的是腳上的扭傷,須得用冷敷最好,但目前沒有容器,蘇瞻洛只得用浸涼的樹葉覆在傷處,聊勝于無。
春暖乍寒的時候,要再着了涼可是麻煩,蘇瞻洛怕動到傷口,便只能将衣袍一件件蓋在他身上,當做棉被用。他又尋來些樹枝生了火,方才驅走些濕氣。
水囊被安不知拿去了,蘇瞻洛只得用樹葉卷成杯盞,将清水送到他嘴裏。
安不曉被嗆到了,哼哼唧唧地醒了過來,睜眼就見蘇瞻洛羞赧地起身離開,“我再去給你盛些水來。”
安不曉拍着自己的胸口,傷口已不太疼了,他擡眼看着蘇瞻洛去溪邊舀水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了起來。
幸而,濃重的夜色中,這些細微的表情不怎麽惹眼。
蘇瞻洛将水遞了過去,抿了抿唇在他身旁坐下。
安不曉将水喝盡,一陣夜風吹來,他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
“把衣裳穿起來,”蘇瞻洛道,“夜風涼,會着涼的。”
安不曉皺着眉頭,以一種很別扭的姿勢将衣服一件件套起來,看得蘇瞻洛愧疚地想刨個地洞将自己埋了,卻又怕笨手笨腳地添亂。
安不曉笑了,“別用這種表情看我,我又不是大姑娘,這點小傷小痛不在話下了。”
蘇瞻洛摸了摸鼻子,“你們讀書人細皮嫩肉的,受過這些皮肉之苦?”
安不曉渾身上下就沒幾兩肉,皮膚白皙細膩,一看就是不大幹活的讀書人,蘇瞻洛特地看了看他的手,一個繭也沒有。
思及此,蘇瞻洛就更自責了。
原來安不曉手腳都掩在寬大的衣袍之中,若是假身份,他必定是想借此掩飾手上的繭,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也害的人平白受皮肉苦。
可是……
蘇瞻洛看着他細嫩的面龐,卻總覺得面熟得緊。
就像他看着安不知,眉目雖是眼生的,可偶爾顧盼神飛的姿态卻又讓他隐隐有些眼熟。
“家道中落的時候,還是幹過一兩月農活的,”安不曉道,“不過不能讓不知跟着我平白受苦,便仗着讀過兩年書,帶她出來讨生活了。”
蘇瞻洛點點頭,抿了抿唇,低聲道,“抱歉。”
安不曉歪了歪頭,“何出此言?”
“我朝毛驢彈了個石子兒,是想……試探你。”
安不曉咧開嘴笑了,“你還在懷疑我哪?”
蘇瞻洛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溪水,半晌道,“我可能想一個人,想得魔怔了。”
安不曉愣了愣,揚起的嘴角慢慢斂了回去。
“捕風捉影,疑神疑鬼,”蘇瞻洛合了合眼,“原來以為他死了也就罷了,可他竟沒死,卻還十分活躍,可這麽久了,我偏生找不到他。”
安不曉啞然,側過頭深深地看着他。
“我有個妹妹,如今我也找不到她,”蘇瞻洛苦澀地笑了笑,“每每看到安姑娘,我總能看見她的影子……”
安不曉垂下頭,悄悄地縮緊了手指。
“抱歉同你發了這麽多牢騷,”蘇瞻洛起身,又浸了一片葉冷敷在他腳踝,“你身上帶傷,早些睡吧。”
蘇瞻洛将自己的外袍借予他蓋好,自己坐在火堆旁,時不時添上柴火。
安不曉将衣袍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半張臉。
火光明滅,将蘇瞻洛的面龐照得忽明忽暗,柴火噼啪地跳動着,安不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緩緩合上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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