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拂雲醫莊(三)

如此一來,薛其要殺他便有了解釋。

——他想去除障礙。

蘇瞻洛還想再問些什麽,但酒久只留下三個字就翻出了窗外,臨走之前還順便将劍挪到屋子最遠的一角。

蘇瞻洛:“……”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蘇瞻洛體內的毒去幹淨了,薛子安還得裝裝表面功夫,給腳腕子塗了易容,走得一瘸一拐,看起來像扭傷的模樣。

扭成這樣自然不好再騎驢了,而驢也馱不動兩個人,所以薛子安只能“勉為其難”地與蘇瞻洛同騎一匹小黑馬。

縮成了弱冠少年身形的薛子安惬意地靠在蘇瞻洛胸前,春日和煦的暖風吹得他直打哈欠。

蘇瞻秋在一旁時不時瞅他倆一眼,小眼神被蘇瞻洛抓了個正着,忙匆匆收了回來,心裏慌得直打鼓。

鼓打了一路,打到聊城的時候,正迎面遇上了酒樓裏等人的夏容和孟醒。

由于蘇瞻洛與薛子安的傷勢,他們不能走得太快,但由于擔心路上生事,殷滿滿與白墨走得很快,于是一來一回,竟是夏容早到半日。

蘇瞻秋暗自松了口氣,忙跑到一旁将小黑馬和小笨驢都交給下人。

蘇瞻洛是牽着薛子安下馬的,按照理論來說,他的腳現在應該處于能借助外物慢慢行走的了。

“蘇公子,”夏容喚小二又上了兩道菜,“怎麽這會兒才到?”他視線掃過一臉坦然的薛子安和面無表情的蘇瞻秋。

“路上有人暗害,養傷費了點時日,”蘇瞻洛輕描淡寫帶過,看了看孟醒,“怎麽沒回昆侖派?”

“逍遙派已散,一劍山莊盡毀,如今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也只有我們昆侖派,”孟醒道,“教主為給師弟複仇,決心助一臂之力。”

他瞥了瞥打着哈欠的薛子安,“我與夏公子先一步到聊城,弟子還在半路上,不日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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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洛卻擰了眉頭,“你不會功夫,這是在胡鬧!”

孟醒擡眼看他,指着一旁的薛子安,“我在胡鬧?那他在做什麽?玩泥巴?”

這個時候,小二将一盆燒雞端上了桌,薛子安拿起筷子就要去夾,卻被蘇瞻秋一把打掉。

薛子安擡頭,見孟醒陰沉得能掐水的臉色,咧開嘴角笑了笑,“孟公子,別來無恙啊!”

孟醒差點一口血吐在他面前。

蘇瞻洛扶額,夾起一塊雞腿塞進他碗裏,讓他別再出聲。

薛子安笑得更歡。

孟醒面色更陰。

“他們倆要去雲城,我明天送他們走。”他解釋道,“菜都涼了,快吃吧。”

夏容在一旁全程喝酒,默默看戲。

客房是兩人一間的,蘇瞻洛果斷提着夏容的後領進了第一間,剩下的讓他們自己糾纏去。

蘇瞻秋刺溜一下竄進了第二間,剩下孟醒和薛子安大眼瞪小眼。

夏容剛放下包袱,糾結着怎麽開口的時候,蘇瞻洛已經翻出了窗外。

他翻到蘇瞻秋窗前,叩了兩下,裏頭拉開一條門縫,露出一雙又圓又大的杏眼。

“……蘇公子,”她一愣,沒拉開窗,“什麽事兒?”

蘇瞻洛攀着窗沿,微微牽起了嘴角,低聲道,“阿秋,我想問你些話。”

蘇瞻秋呆在了原地,淚花從清澈的眸裏無聲淌下。

蘇瞻洛趁四下無人翻進窗戶,又回過身将窗戶合上。

他不太明白前因後果,但蘇瞻秋不能暴露身份是知道的,所以才選擇了翻窗進來而不是直接推門而入。

才轉過身,一顆久違的小粽子就沖進了懷裏。

蘇瞻洛摸着她的腦袋,黑眸也隐隐泛起了水光。

“這些日子長了不少個兒啊,”蘇瞻洛啞聲道,“可算長成了大姑娘了。”

與她分別的時候,蘇瞻秋不過紮着羊角辮的小孩兒,如今卻褪去了孩童的稚嫩與圓潤,長成了個十四五的大姑娘了。

蘇瞻秋吸了吸鼻子,擡起頭,帶着淚花的臉上浮起了燦爛的笑容。

“阿秋,”他擦去了她面上的淚,從懷中掏出一個泥兔子,“這個……一直都沒給你。”

蘇瞻秋接過它,面上有一瞬的愣神,轉而淚水從眼眶中洶湧而出。

“小餘子他……”蘇瞻洛不願再去回想那灰暗的場景,頓了頓道,“他讓我交給你,可在九歌門的時候……”

蘇瞻秋将小兔子合在掌心,粗陋的陶泥将整個掌心染上了涼意。

蘇瞻洛将她拉到凳上坐下,輕輕拍着她的背。

蘇瞻秋揉了揉眼,止住哭泣,“哥,你是想問我什麽?”

“阿秋,你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麽?”蘇瞻洛道,“薛子安到底瞞着我,做了多少事。”

很久之前,離開長安城的馬車裏,薛子安便與蘇瞻秋定下了現在的計劃,因為她清楚地明白一劍山莊不是表面那麽簡單,若是不采取行動,便是坐以待斃的結局。

特別是,如果有她這個累贅在身邊,蘇瞻洛必然受到牽制,無法大展拳腳。

無論是九歌門擄走蘇瞻秋,抑或天仙樓裏的人頭,都是薛子安為了激怒蘇瞻洛殺他而做的借口。

“他帶我在蜀中療傷,半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的夏容,也一并救了,”蘇瞻秋道,“至于在蜀中的原因,是由于只有那裏才有治病的藥草。”

因為一劍山莊與拂雲醫莊的生意,晏亭得到了許多醫莊的藥草種子,其中不乏治療寒病的,當時為了引蘇瞻洛到九歌門,晏亭将這些種子帶到九歌門種植,才有了最初拂雲醫莊的時候,夏容邀請蘇瞻洛一事。

“薛子安……”蘇瞻洛捏了捏眉心,“為什麽逼我殺他。”

這是困擾他多時的問題,如鲠在喉,他不明白,就算是為了讓他識破晏亭的陰謀,或者讓他揚名立萬,也不至于用這麽極端的法子。

“這就與薛其有關了,”蘇瞻秋嘆了口氣,“哥哥,當初在拂雲醫莊的時候,咱們就看得出,薛子安跟薛其相處并不融洽。”

蘇瞻洛點了點頭。

“薛子安必須得死一次,”蘇瞻秋低聲道,“薛其為了控制他,在他身上種下了致命的蠱毒,施毒者只要動動手指,宿主便會暴斃而亡,而擺脫這種蠱毒的唯一方法是……”

“死,”蘇瞻洛接道,“死了,蠱蟲無法獨立生存,也就死了,是麽?”

蘇瞻秋點頭道,“尋常人死了便是死了,但薛子安覺得,既然有煉屍人起死回生的方法,對于藥人也必定有類似的方法,所以才四處搜集藥人冊。”

“他找到了這個方法。”

“是,但這些都是逆天而行的方法,”蘇瞻秋道,“後遺症就是,他的身體倒退回了二十歲的時候,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模樣。”

“現在這種情況很奇怪,內力盡失,新傷愈合極快,但舊傷卻遲遲不愈合。”

蘇瞻洛一怔,所以那日他落下斷崖的傷早就好了。

“能恢複原樣麽?”

“能吧,”蘇瞻秋攤手道,“只是這都快一年了還沒動靜呢,所以薛子安才要隐藏身份,他現在連真氣都沒有,正面碰上薛其就是找死。”

“可……”蘇瞻洛語塞。

“可就是這樣,我和薛子安為何還得冒險出面是吧?”蘇瞻秋替他将話接了下去,她擡眼看着蘇瞻洛,“哥哥,薛子安被一劍穿心的時候,我和碧蝶沒日沒夜地守了他一個月,才将那口氣續上。”

蘇瞻洛掩在袖裏的手指漸漸縮緊了。

“那一個月裏,他不吃不喝不呼吸,跟死了一樣,可他醒來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幽幽嘆了口氣,蘇瞻秋才接着道,“阿秋,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哥哥殺了我。”

不等蘇瞻洛有反應,蘇瞻秋又道,“說完這句話,他又昏了過去,又是一個月,除了有呼吸之外還跟死了一樣,一個月之後,他醒了一次,說:‘阿秋,那不是夢,那好像是真的。’”

“一年之後,他才剛能下床,就畫上了易容,帶着我來蘇州,”蘇瞻秋頓了頓,她現在還記得他面上落魄的表情,“薛子安說,他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經特別讨厭他了。”

蘇瞻秋話音方落,垂下眼,任憑面前的人帶過的風掀起她的衣角。

她走到床邊,将那扇搖晃的窗戶支起。

晴朗的夜空,只有圓月高懸,卻不見半顆星子。

蘇瞻洛沖到薛子安屋裏的時候,孟醒不在。

薛子安被陡然開合的窗戶驚了一跳,他沒有內力,與常人無異,相當日那步法也僅僅只有架子而已,腳步是虛浮的。

這些落在蘇瞻洛眼裏,讓心中五味雜陳的情緒更加洶湧澎湃起來。

薛子安坐在床邊,還沒看清來人,就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被猛按倒在床上,才要回過神,就聽刺啦一聲,衣襟被粗暴地撕了開來。

于是,薛子安認命地長嘆一聲,“誰告訴你的?酒久還是阿秋啊?”

沒有應答,他要坐起身子看他,肩頭伸來一只手,粗暴地将他按在身下。

“喂,”薛子安推了推他,“我現在不比往常,會着涼的。”

還是沒有應答,卻有什麽濕潤的東西從他胸前劃過。

蘇瞻洛擡起手,輕輕觸碰着他胸前的傷疤。

一道新,是他給的,一道舊,是剖心頭血的。

他落下指尖,繁複摩挲着它猙獰的形狀,卻因為愈見模糊的視線而看不清輪廓。

他合了合眼,淚珠順着纖長的睫毛,砸在他胸口。

薛子安長長嘆了口氣,伸手攬過他的腦袋放在胸口,翻了個身,将他抱在懷裏。

“阿洛,”他垂頭看着他的發頂,“你恨我嗎?”

蘇瞻洛狠狠咬了咬下唇,将啜泣聲憋了回去。

“我一意孤行,擅作主張,”薛子安側過頭,輕輕咬着他的耳尖,“你很生氣,對不對?”

蘇瞻洛身子一抖,不知是羞的還是怒的,白皙的面上染了幾分薄紅。

他想,是啊,很生氣。

可是這些日子裏,他漸漸地,早就将氣抛在了腦後。

因為太痛了。

無論是當時捅的那一劍,或是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晚,亦或是那些被滴下的墨汁毀去的扇面。

當最後的最後,将他擁在懷中的時候,空虛的心突然被狠狠地灌滿了,久違的滿脹感讓他感到陌生,卻又熟悉。

他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臂,将二人攏得更緊。

感受到他的回抱,薛子安心中狂喜,低下頭,竟見他慢慢垂下了眼睑,伸出猩紅的舌尖,用着別扭卻輕柔的動作,舔舐那猙獰的傷疤。

登時邪火從腹中沖上天靈蓋,薛子安低吼一聲,掀過身子,将他按在身下。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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