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拂雲醫莊(五)

馬車老舊的輪子吱吱呀呀地往前滾着,落在雜草橫生的土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車轍。

小石子将車輪絆了一絆,破舊的馬車晃了晃,将裏面的人震醒了。

蘇瞻秋睜開眼,清晨的日光從幕簾的縫隙中透出,刺眼得很。

她動了動手腳,縛在手腕和腳踝上的繩結很松,兩下便掙脫了,她便從馬車裏坐起來,面前輕薄的幕簾上映出一個正在駕馬的模糊人影。

“蘇姑娘,醒了?”

“碧蝶,”蘇瞻秋眼神暗了暗,“你要帶我去何處?”

外頭的聲音消了,只餘馬蹄聲落在耳中。

事到如此,最糟糕的可能是,碧蝶是薛其身旁的人,只是潛伏在薛子安身邊,伺機将她帶回去。

蘇瞻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的另一只手卻無意識地摳着身下單薄的車板,思忖着怎麽逃出去。

突然,她感覺身下的車板後傳來輕如鴻毛的敲擊聲。

蘇瞻秋一凜,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掀開鋪在車底的軟墊,從木板的縫隙中望見了一雙熟悉的眼。

那雙眼早就失了原本的神采,灰沉沉的,但此刻,卻似乎亮了起來。

蘇瞻秋捂住嘴,将到了嘴邊的哭泣狠狠壓下,只在口中無聲念着一個名字:

小餘子……

酒久和蘇瞻秋相繼消失了。

床上的人還在昏迷,剩下的蘇瞻洛與夏容再不敢單獨行動,直到陰沉的天邊透出一絲亮光,夏容才提出去竈房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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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動身,門被人從外猛地推開了。

孟醒喘着粗氣,滿頭大汗,“昨晚大師兄帶着一部分弟子,領着江湖人沖進拂雲醫莊了,至今沒傳出半點消息!”

滿座皆驚,氣氛瞬間凝固,降到了冰點。

“咳咳!”床上傳來的咳嗽聲略微打破了微妙的沉悶。

“阿洛,”他嗓音沙啞着,“阿秋在嗎?”

那個低沉的聲音讓蘇瞻洛心頭一凜,快步走到床頭。

易容早就被除去了,露出原本的少年輪廓,如今那些線條卻驀然硬朗起來,組成了一張他熟悉的臉。

卻恍如隔世。

夏容一瞧愣了,“這沒喝藥就好了?酒久說薛子安與王八兮比壽,竟還真不假。”

薛子安頭疼地揉着太陽穴,想撐起身子,卻猝不及防栽了下去。

蘇瞻洛伸手扶他坐起身,還往他身後塞了兩個枕頭靠着。

薛子安掃了屋裏三人一圈,視線在震驚不已的孟醒身上停了停,然後一不做二不休抱住了床頭的蘇瞻洛,蹭着他的肩頭靠近懷裏。

蘇瞻洛:“……兩個枕頭不夠你靠的?”

薛子安捏着嗓子甜膩膩:“十個也及不上小蘇蘇的半分舒服呀。”

蘇瞻洛抖了抖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發誓,要不是這個人一刻鐘前剛退了燒,他絕對會把他掀到窗外。

孟醒慢慢垂下了頭,苦澀地牽動了唇角,“怪不得、怪不得……”

薛子安将視線掃過去,笑眯眯道,“你剛剛說,他們都沖進醫莊了?”

“阿秋和酒久也不見了,”蘇瞻洛抿了抿唇,“昨晚給你煎藥的時候。”

薛子安低聲笑了,卻透出徹骨的寒意,“阿洛,我好像被擺了一道啊。”

最後他們決定分頭行動。

孟醒救人心切,夏容便與他一道即刻率領剩餘弟子前往拂雲醫莊,在附近查探一番,見機行事。

蘇瞻洛自然念着蘇瞻秋,他與薛子安在附近尋找消失兩人的下落。

天色還早,廚子還沒來得及生火做飯,于是那打翻的藥草便依舊躺在地上,蘇瞻洛去将它拾起,看着沾了水的藥材,擰起了眉。

薛子安要湊過來,卻眼前一黑,腳步一個踉跄,栽在了蘇瞻洛身上。

“不吃藥還是好不全……”薛子安蹭着蘇瞻洛的脖頸。

蘇瞻洛心頭一緊,“你功夫恢複幾成了?”

“唔……五成吧,”薛子安瞥見了他手上的藥材,“這個沾了水就不能用,這一道還真是擺的徹底。”

蘇瞻洛拍了拍身上的狗皮膏藥,“你不能站?”

薛子安賴着不松手,“保存體力嘛。”

蘇瞻洛:“……”

“诶?”薛子安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落在雜亂稻草堆上,“那裏是什麽?”

蘇瞻洛甩開身上的狗皮膏藥,走了過去。

竈臺上擺着一只打翻的燭臺,蠟油凝固在了粗糙的臺面上,而稻草堆擺在竈臺旁邊,上頭落着一塊緋紅的布料,顯得尤為惹眼。

“這是酒久的衣裳?”

薛子安拿過布料摸了摸,看了看打翻的藥材和燭臺,“阿洛,你覺得,酒久和阿秋,有沒有可能是被兩個人帶走的?”

蘇瞻洛擰起眉,嗅了嗅,“你有沒有聞到屋子裏奇怪的味道?”

薛子安搖了搖頭,“你那過分靈敏的鼻子要派上用場了?”

蘇瞻洛皺眉,“自從寒病好了之後,它就不太管用了,可是這屋裏的味道……有點像藥,又摻着血腥味。”

薛子安眯起了眼,“是不是跟煉制屍人的味道很像?”

蘇瞻洛一愣。

“屍人體內流轉的是血藥摻半的東西,但是進入體內的味道肯定不如煉制的時候重,”薛子安解釋道,“一般來說如果一擊斃命,是聞不到什麽異味的,但如果是像放血一樣,慢慢放幹淨……”

就會在沿途留下足夠察覺的氣味。

蘇瞻洛與薛子安順着氣味追了一路,果真,氣味延伸進了密不透風的拂雲醫莊。

醫莊守衛森嚴,每隔幾步遠就有屍人來回巡邏,謹防任何人進入。

“還記得山上那個地道嗎?”薛子安悄聲道,“我記得地道與醫莊的地下是聯通的。”

“不行,”蘇瞻洛搖了搖頭,“既然薛其能帶走阿秋,定然也知道你還活着,他一定會嚴加防範那個地道的。”

薛子安摸了摸下巴,“那你待如何?”

“薛其若是派人嚴守地道,那麽守醫莊的屍人興許就會放松些,”蘇瞻洛眯了眯眼,“沿着醫莊轉一圈,找突破口進去。”

他們沿着醫莊繞了一圈,還真找到了一處守衛不嚴的地方,來回只有一個屍人巡邏,蘇瞻洛出手如電迅速結果了那人,二人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醫莊。

醫莊內部也有來回巡邏的屍人,但不似外部那麽森嚴,憑借二人的輕功倒也能應付。

氣味直到馬廄便停了,蘇瞻洛蹲下身探了探馬車底,伸手拉出了一張已經萎縮地看不出人樣的皮。

薛子安一怔,沉了臉色,“是夏餘。”

蘇瞻洛一驚,“他沒死在九歌門?”

薛子安點點頭,“他失去了神智,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屍人,卻沒想到竟然……”

扒着馬車底,切開自己的手腕,沿途留下标記,這樣的行為顯然不是一個行屍走肉能做到的。

“來人!”

一聲高喊打斷了思緒,二人心道不妙,想抽身的時候,屍人已經團團将二人圍在包圍圈內。

為首的那個,不是旁人,正是縛着酒久的揚刀。

蘇瞻洛瞳孔驟縮,陡然明白了過來。

一劍山莊的時候為何揚刀能迅速從劍憑的包圍圈中抽身?

為何一劍山莊大火之前,揚刀仿佛未蔔先知一般,勸夏容去見晏亭的最後一面?

酒久一雙明亮的眼已經黯淡了,她慢慢擡起頭,看着兩人,“主人,碧蝶一直有一個很奇怪的習慣,她喜歡盯着阿秋看。”

薛子安還在笑,但眼神已經冰到了極點,“酒久,算我看走了眼,我欠你個好夫家。”

酒久勾了勾唇角,無聲地笑了。

揚刀将人拉到身後,将那柄長刀抽出,面無表情道,“主人吩咐,除蘇公子外,活人不得入醫莊。”

而後他将長刀插進土裏,包圍的屍人以此為令,紛紛擺出了戰鬥的态勢。

“揚刀,”酒久低低喚道,“你究竟喜歡過我嗎?”

揚刀卻動作未頓,從懷中掏出一片陶笛,吹響了。

屍人舉起兵刃,朝包圍圈中的二人合力攻來!

饒是二人有經驗,但薛子安功力未恢複,再加上身體方才複原,虛弱得很,抵擋這兇猛的攻勢頗為吃力。

“揚刀,”酒久吃力地一字一句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喜歡過我嗎?”

在那個遠離世俗的小漁村裏。

鄰家那個拽着臉的少年,總喜歡摸着她的頭,高聲喊她那土到掉渣的名字,即使被她滿村子追打也不改口。

突然有一天,少年說他要出門闖闖,便留給她一個潇灑的背影,離開了。

然後,刀光、劍影、滿目的鮮血。

她從屍堆裏,一步一步地爬出來。

她想着,還沒揍夠那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呢,怎麽能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如願以償地,她以另一種方式,再見到了當年的那個小子。

即使她已經跟了主子換了名字,但在他嘴裏又變成了那個土到掉渣的村姑娘,永無止境的打罵之中,她也慶幸過,盡管時過境遷,但那些東西沒變。

但還是變了。

揚刀的笛音綿延着,悠長而幽然。

酒久心中最後一塊柔軟崩塌了。

身上的繩索綁的很緊,她動彈不得,掃視一圈,她将目光鎖在了那柄沒入土中的大刀上。

屍人下命令的時候,都會以一個動作作為信號,不過大部分屍人為了避免麻煩,都是吹奏一個長音代替這個動作。

但對于揚刀來說,這個動作,無疑就是将刀插入土中這個動作。

也就是說,一旦刀離開土,所有屍人的動作都會停止。

酒久用縛在背後的手摸了摸身下堅硬的土地,尋找到了一個支撐點,運氣全身的內力,狠狠往那處擊去。

霎時,她的身體飛了出去,直直地打向那閃着寒光的刀。

而朝着她的那面,是刀刃!

作者有話要說:

嗯,快完啦。

希望完結撒花之前,大家不要給我寄刀片。

我覺得還是挺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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