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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子歸想起以前在學院,第一次做發表的恐懼。當時,他牙關打顫,以至于每一個蹦出嘴裏的詞自帶電音效果。每次回到宿舍,他都要寫上“I hate presentation”幾只大字,然後兢兢業業的準備下一次的presentation。

還好他現在已經工作有些年頭,做發表跟吃生菜一樣,幾乎是每日功課了。只是這次是他來到新公司的頭一次發表,不免充滿緊張。尤其是桌子對面坐着那個塗着A牌唇釉500的男人,是他的新上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加強版的滅絕師太,大名鼎鼎的安通尼。

姓安,英文名叫TONY。和各大發型總監重名,并且恰好他在這大企業裏也充當設計總監職位。

寧子歸從未真正戰勝過公開演講的恐懼,現在能做到的,充其量是讓自己看起來不恐懼。可是在安通尼那銳利的目光下,仿佛他這點熟練的僞裝都脆弱不堪。寧子歸耗盡了所有力氣,終于發表完自己的設計,心裏想長舒一口氣,卻做不到。因為發表還是最簡單的,噩夢應該會在安通尼開口的一刻才真正開始。

沒想到安通尼并沒有開口,盡管他臉上的四色散粉仍盡責地散發着柔和的光澤,可臉色也算是非常陰沉了。

安通尼沉默了多久,寧子歸就覺得自己窒息了多久。

半天,安通尼終于開口:“所以你剛剛說了三十分鐘,就是介紹了一款不容易破的絲襪,是嗎?”

寧子歸鼓起勇氣申辯:“嗯,您可以摸一摸我設計出來的實物,強度、韌性都比上一代的産品提升許多。像我剛剛演示的,它不但不容易破,而且破了也不會抽絲。換的材料和工藝其實也不複雜,不會對成本有影響,對于消費者來說絕對是性價比……”

安通尼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性價比!”仿佛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樣,安通尼笑着說:“我們的顧客是花500塊錢買一條絲襪、一買就買一打的女性,你現在談論性價比?”

寧子歸窒住了,喉嚨裏發出尴尬的吞咽聲,又慢吞吞地回答:“因為我在社交網絡上看到很多用戶抱怨這個絲襪很貴,又很容易破……”

安通尼臉上嘲諷的顏色更濃:“你以為那是真的抱怨嗎?就跟女生愛抱怨Prada的包工藝不精致、Chanel的鞋子穿一次就壞一樣!”

這下寧子歸是真正的無言以對。

安通尼繼續說:“她們的抱怨是一種炫耀!而我們的職責,是負責給她們炫耀的資本和談資!她們不需要性價比高的産品,我們也不需要追求性價比的顧客!”寧子歸也是慚愧得很。安通尼好像看不出寧子歸的尴尬困一樣,反而越發淩厲地批判:“你的産品設計的不好、設計的醜,我都能忍,但我受不了你對我們的顧客那麽的不了解。如果你的思維還是拐不過彎來,我建議你可以回去你的廠裏繼續打版。”

回你的廠,打版。

這句話,是真正紮在寧子歸心上的。

他想申辯,他的前公司不是廠,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服裝品牌,只是價格親民,他做的也不是打版,而是實打實的設計,其中也不乏暢銷品。可他嘴唇張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仿佛他無論說什麽,在這個高奢品牌的設計總監面前,都是講笑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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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過是個小設計師,能夠進入大名鼎鼎的“HF CO.”已經是高攀了,又怎可當衆大放厥詞?

就像他當初高攀傅丞一樣。

傅丞好像一個活在電影裏的人。換句話說,他就好像一個不用拉屎放屁的人。

寧子歸的密友薯仔就笑着說過:“你覺得丞哥用左手擦屁股還是用右手擦屁股?”寧子歸當時就老臉一紅,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麽可以考慮他屁股的事?”薯仔哈哈大笑:“是啦!他這麽脫俗的仙男,怎麽能夠擦屁股!”薯仔放過了這個話題,寧子歸的心思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半天得出了結論:“丞哥是個左撇子啊。那應該是左手吧!”

後來,寧子歸又發現傅丞不能算是一個左撇子。因為傅丞左右手的靈活度都是一樣高。那天寧子歸看到傅丞用左手寫字,是因為傅丞剛好用右手在發短信罷了。

寧子歸和傅丞一開始可以算是非常不熟,薯仔也是個大俗人,想當然爾和傅丞這樣雲端上的天之驕子也是不熟的,只是剛巧在一個學院罷了。但傅丞不認識他們,他們也能認識傅丞這個風雲人物,大家私底下也都叫傅丞做“丞哥”,也就是叫着玩罷了。

寧子歸卻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偷窺狂一樣,注意力像被雨水滋潤的藤蔓一樣,瘋狂地纏繞着傅丞。但也充其量是他的注意力,這種虛無缥缈之物,對傅丞是産生不了什麽實質影響的。他也沒想過自己能對傅丞産生什麽影響,即使是他們交往之後,他也不敢奢望能夠動搖傅丞。

一直在動搖,動到地動山搖的,也就是寧子歸而已。

寧子歸的心很容易受到波動,但面子上又拼命忍耐。傅丞對此沒什麽回應,但也是正常的,寧子歸告訴自己,傅丞的心思既然不在他身上,自然察覺不出他心裏已經演過多少集悲情戲碼。

他高攀了傅丞,大家都是這麽說的。

當然他自己也得承認這件事。

相貌、身材、家世、才華,傅丞遠勝于他,也遠勝于大多數人。傅丞本來就非常遲鈍,自然也無法将心比心地卻理解寧子歸的煩惱。好比當時,到了畢業讀研的關頭,寧子歸在考慮貸款上心儀院校還是選個給他全獎的學校,而傅丞考慮的是給捐圖書館還是修足球場。

他們之間鴻溝之大,可謂是無法忽視。

薯仔還笑笑口,說:“歸仔,你撿到寶啦!下輩子打瘸腳都不用愁!”寧子歸只有苦笑。

寧子歸推開門,就能看見傅丞在畫畫。傅丞身量高大,一雙腿又長又直,穿着貼身的牛仔褲,走在校道上回頭率百分百,被戲稱美院長頸鹿。

這樣的身材當設計師,真的要叫模特兒的自慚形穢。寧子歸倚在門邊,以極為眷戀的目光在傅丞的背脊上流連。大概這視線過分露骨,傅丞都忍不住回過頭來,輕輕看了寧子歸一眼。平日的話,寧子歸都不敢和傅丞對視,現在倒是大起膽來,迎視傅丞的目光,徑自走向傅丞的工作位邊上,裝作漫不經心地翻看傅丞的作品集,然後發出不倫不類的嗤笑聲。

傅丞皺眉:“嗯?”寧子歸将那本冊子丢在桌子上,故作不忿地說:“如果不是你捐了圖書館,以這樣的作品,真的能進A院嗎?”傅丞有些驚訝于寧子歸嘴裏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可傅丞還是很冷靜地說:“我捐的是足球場。”

寧子歸盡力想和傅丞吵架,可總這樣,誰都無法和傅丞吵起來。寧子歸倒是被自己氣笑了,說:“是,是,你喜歡捐什麽就捐什麽!可就是因為你這樣的人,害多少有才能卻沒錢的人白白錯過了寶貴的名額!”寧子歸将憤怒全寫在面上,可對于傅丞的情緒确實完全的讀取失敗。傅丞的眼裏總似蒙着遠山的岚霧,迷離、醉人,裏頭的感情卻不甚清晰。傅丞打量了寧子歸一下,說:“嗯,有才能卻沒錢的人……是指你本人嗎?”寧子歸臉紅了一下,但頂着怒氣說:“是!”傅丞點了點頭,繼續埋首他的創作。寧子歸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無力感油然而生:“你倒是很平靜啊!”傅丞重新擡起頭:“你能直接說你想做什麽嗎?”

寧子歸的心一下揪住了,顫抖着嘴唇,半天才說:“我想和你分手。”

傅丞怔了怔,難得見才思敏捷的他出現這樣反應緩慢的模樣,寧子歸貪婪地用目光描摹傅丞臉上如此難得一見的表情。而這個表情也算得上稍縱即逝,傅丞很快恢複了一貫的平靜:“可以。”

可以。

兩個字,簡單又直接。

原來終結一段親密的、深刻的關系,是如此的輕易。大概因為,這點親密僅限于偶爾的肢體接觸,那點深刻,也僅存在于寧子歸自我的認知裏。對于傅丞這樣天然招蜂引蝶的高富帥而言,恐怕只是一段蜻蜓點水的游戲,也并未花幾多心思。

任誰都能察覺出寧子歸這次分手提出得突兀,理由也牽強至極,但凡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不會随便對人口出惡言。并且以傅丞的才華,考進A院是易如反掌,為學校修足球場也不過是錦上添花,哪裏就成了黑箱操作的鐵證了?

寧子歸無端找茬,說要分手。大概是他心裏有點希冀傅丞問他一句為什麽。雖然這句“為什麽”不能改變既定的現實,但起碼能讓寧子歸得到一點慰藉,相信傅丞還是有一點在乎他的。

然而并沒有。

傅丞說了一句“可以”,然後繼續他的創作。

寧子歸輾轉反側,想起當初他們的關系也是這麽開始的。那天冷得牙關打顫,寧子歸在衆人的哄勸下喝了好多酒,頭腦發脹,眼前模糊,看誰都多了一層柔光濾鏡,那就更別說看傅丞的。傅丞本就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在寧子歸醺醺然的眼波裏,更顯得像谪仙下凡,每寸肌膚都是神聖的光澤。寧子歸揪住傅丞的衣袖,努力地睜着眼,嘴裏雖然含糊,但又足夠清晰,讓人聽得懂每一個字:“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嗎?”

傅丞也是一怔,然後極平淡地答:“可以。”

寧子歸酒醒之後,想起這段記憶,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喝醉了意淫出來的。也不是在尚幸還是不幸,他這次表白是大庭廣衆之下進行的,一桌的人都聽見了。第二天打開手機,裏頭爆炸一樣的群聊消息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他的想象。這使他既驚訝、又愉悅,歡喜的感情盈滿心頭。但更多的是惶恐,他顫着手,撫摸着手機的屏幕,聯系人的第一位,赫然寫着“A班丞哥”。他故意加了個“A班”,不過是私心想要把傅丞列在聯系人第一位罷了。

他像個變态一樣摸着這個號碼,卻不敢撥出去。所幸觸摸屏的設計,讓他很容易誤操作,一下子就把電話撥出去了。看着屏幕的轉換,他吓得滿頭大汗,趕緊要挂掉,卻不想這趟撥打一下就接通了。電波中傳來對方低沉又悅耳的聲線:“你好。”語氣平和, 字正腔圓,是傅丞無誤了。

寧子歸一顆心七上八下,嘴裏像含着個大菠蘿,無論如何是說不出話的。

傅丞的語氣多了一點困惑:“你好?”

寧子歸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小心翼翼地說:“你好……”傅丞的語氣又重歸平靜:“是寧子歸嗎?”寧子歸下意識地搗蒜一樣點頭,也不管對方是否看得見:“是、是我……”傅丞問道:“有什麽事嗎?”寧子歸卡殼了一樣,一句話說不出來,對方倒是很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那點電流的聲音,竟讓寧子歸有觸電般的戀愛感覺,叫寧子歸壯起膽子來:“那、那我們今晚一起吃飯?”傅丞很快回答:“可以。”

在這段姑且可以稱之為“戀愛”的關系裏,傅丞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喜歡你”,或者任何意思相近的話。倒是“可以”,說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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