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一夜秋風涼,從窗外刮過去,刮得鐵馬整夜丁零作響。秋天似乎一下子就來了,遍地蕭索。

辛四四替孟扶蘇系好绶帶,靠他近些,“随侍禀報說,人都在大殿候着的,你該去了。”

他不知道孟扶蘇有什麽計劃,只知道,今日是孟薊掌家的大日子,不應該耽擱了。想想,孟薊掌家也不錯,這位堂兄儀表堂堂,處事精明,又是二叔親自培養起來,自然會有所作為。便放寬了心,安慰自己說,只要是二叔安排的,都可以放心。

孟扶蘇持重非常的看她,随口應了聲:“孟薊掌家是大事,少不得前殿會有番血雨腥風,等會我讓随侍去喚憫夙過來守着你,你待在這裏哪都不要去。”

她也想好了,這次孟薊掌家,他卸下南朝的擔子便可以無拘無束的回帝朝生活。只要他願意,她就跟他走。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都可以當成是自己的家鄉。溫軟的替他簪好發髻,蘊着笑,“快去吧,莫讓他們等久了。我在這裏等你回來,哪都不去。”

她說這話,叫他心中踏實。便擁住她,在她額上親了親,出了房門往大殿走去。

孟扶蘇走後,她自顧穿戴好,坐在桌邊望着一桌子飯菜發呆。随侍進來添兩樣糕,瞧她心不在焉的,便将綠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老奴就去叫憫夙姑娘過來,四小姐吃些糕吧。”

辛四四答應着,囑咐道:“你去的時候小心些,記得避開水蓮和花燭。”

随侍哎聲應承着。

胡亂填幾口綠豆糕,味同嚼蠟。索性将糕推去一邊,撐腮看着門外。她覺得有些想孟扶蘇了,明明才分開不過一柱香的時間。

憫夙過來的時候,她腳抵在牆上練倒立,說憫夙怎麽整個人都是倒着的。

憫夙看她這個樣子,惶惶道:“小姐,你這是在做什麽?使不得的,快些起來坐好。”

辛四四無趣的放下腳來,找個椅子坐好,卻是心不在焉的望着大殿的方向。檐角垂挂的鐵馬叮鈴叮鈴,憫夙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外面一陣騷動聲起,辛四四驚了一跳,恰在這時,随侍閃進門來,着急道:“不好了,四爺反對傳家印給薊公子,在大殿要和世子動手。四爺的兵把整個孟府圍得水洩不通了。”

辛四四心中駭然,忙起身問他,“現在大殿那邊怎麽樣了?二叔可會有危險?”

随侍搖搖頭,“老奴想,世子應該不會有事的。世子吩咐老奴守在這兒,保護小姐的安全。萬一四爺發令拿人,老奴會帶小姐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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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四四心中茫然,她記得她這個四叔平素裏只喜歡舞文弄墨侍弄花草,孟湘雲還曾說過他與世無争。今天這番狼子野心哪裏是個與世無争之人能做的?但她顧不得那麽多,聽到孟扶蘇被人發難,就覺得自己的未來朝夕不保般。不顧随侍再三相勸,她吩咐憫夙備上孟扶蘇的錦緞鬥篷,往大殿而去。

随侍無奈之下,只一跺腳,道:“罷了罷了,就讓世子要了老奴這條命吧。”也随着辛四四去了。

大殿殿外聚集着許多人,他們有的是清掃庭院的,有的是廚房燒水的,總之都是孟府家養的下人、奴婢。辛四四心中生氣,孟府現在還沒淪落到要讓下人看熱鬧的地步。她停下來,提高音節問她們,“你們都是孟府請來的貴客?即是貴客,怎麽不去殿中?”

有幾個下人忙過來施禮,怯怯道:“小的是針線房的,看這裏圍着許多人才過來看的。”

辛四四冷笑兩聲,“孟府供養你們白吃白喝嗎?都不用做工了?”旋即道:“随侍,問問名字,一一記下,明日結了工錢送他們回家。”

辛四四這番話,實在把她們吓傻了,忙跪下磕頭,哭喊道:“小姐,我們知錯了,小姐不要趕我們回去。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家裏還指望我們這些工錢過日子。小姐開恩,奴婢錯了。”

她昂首往殿裏去,理都未理。随侍招呼小侍從,道:“方才四小姐的話可記下了?快去辦吧。”

小侍從絲毫不敢怠慢師傅的話,應聲是,揣着小冊子走到跪在地上的仆婦前記錄。

辛四四将院中仆婦們的哀嚎生抛之腦後,進來大殿,只覺得氣氛沉悶,箭撥弩張的壓迫感無形壓過來。她昂起頭,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臨危不懼。從憫夙手裏接過鴉青色鬥篷,上前兩步堆起笑意,道:“外面起風了,我擔心二叔受涼,特地送鬥篷過來。”言畢,将鬥篷遞給殿中的婢子,才轉身給孟扶風和孟扶離施禮,上前襟袵,笑道:“三叔父好,四叔父好。”

孟扶風到底還是做了些慈愛的樣子,虛扶她一把,“蓁娘有心了。即是起了風,應當在屋中好生待着才是,就是不送鬥篷過來,世子也不會有恙的。”

辛四四心裏嗤笑,這個老奸巨猾的三叔父,孟薊掌家印之後,對三房的益處傻子都能看出來,眼下說這種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着實讓人厭惡。臉上卻攢着笑容,溫溫柔柔的應承着:“唉,其實,侄女兒也是有私心的。”

她故作難過,看一眼冷眉豎目坐在椅中的孟扶離,孟扶離皮笑肉不笑的回她個清冷眼神,自顧捏着茶杯喝茶。

辛四四從懷裏抽出雪白的帕子在眼角試了試,抽抽嗒嗒的道:“二叔本來說是要阿蓁掌家印的,到頭來卻是說話不算話。本來,阿蓁在山中勤學苦練,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回到孟家,可以擔負起整個孟家的興亡麽?”繼而轉向跪在席子上的孟薊,問道,“哥哥說是不是?”

孟扶離面色立時沉下去,将手裏的杯子重重往茶案一摔,叱道:“我孟家在南朝立足一百三十八年,坐到如今這尊貴的位分上,豈能将家印交到弱質女流手中?休得在此放肆!”

辛四四眄眼,又是嘆氣又是失落,“于我,是覺得二叔他做的不對的,明明說好了卻又欺哄我玩兒,真是氣煞人了。但既然……”她拿捏拿捏勢頭,終歸還是開口道,“三叔父和四叔父都不同意,那世子不選我掌家印便是對的吧。堂兄氣度不凡,小小年紀又德高望重,過繼到了大房,那以後便是我的親哥哥,要跟我親的,三叔父可不能妒忌我。四叔父是我和哥哥的長輩,以後可還得多上些心幫襯着薊哥哥打理孟家才是。詩詞歌賦再好,也還是親侄兒親嘛。”

孟扶離臉色鐵青的望着她,心中怒火中燒。

一個小輩當着族老和滿大殿的人把話說到這份上,這是逼他就範啊。若他今日不計後果硬奪家印,以後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鋪天蓋地的诋毀言論将從四面八方把他淹沒,他甚至能想到那些人會說他以大欺小,沒有度量,小輩誠心依仗他,他六親不認欺負晚輩。就算他做了掌家,只怕也不會有人真心服他,便容易生出禍端。

可是,要讓他此時放棄,不知道還要再等多少年。為了今日這步,他暗中籌劃十多年,卧薪嘗膽受盡煎熬,毀在個女娃手裏,他心中實在不甘。

孟扶蘇輕描淡寫的喝着茶,眼風掃過殿中衆人臉上的表情,心中暗覺好笑。沒想到她倒是豁得出去,就這麽來大殿插上一腳。也不知道這麽個小女人腦袋裏都裝着些什麽,明明叫她不要亂走動。

辛四四腆着臉湊到孟扶離面前,聲音軟糯軟糯的:“四叔父也曉得慕容王爺還在府上,阿蓁都這般懇求四叔父了,四叔父可不能讓阿蓁在夫家人面前沒了臉面。”

孟扶離拳頭緊握,若不是這麽多人盯着,他指定一手把擋了自己路的辛四四掐死。但他能忍下來十幾年不發,性子克制上自然有分寸,只道:“孟薊掌家印,我也甚是歡喜。”

辛四四忙行跪拜大禮,高呼道:“四叔父聖明,德廣玉器,我爹爹在天有靈,必得安慰了。”

孟扶蘇心中嘆氣,這個丫頭仗着有點小聰明,倒真是會給她添亂。施施然站起身,寡淡的擲出句話來,“孟扶離操控族老為人質,意圖染指孟家神器,大家說該如何決斷才好?”

他今日,勢必要将老虎惹急,只有逼得孟扶離大動幹戈,他才能金蟬脫殼。若不然,豈不是一輩子都要和四四叔侄相稱,受制于教化禮義。

辛四四跪在地上睜大眼睛看他,這個人一定是瘋了,明明自己這麽賣力的替他開路,他還要把孟扶離激怒。這不是擺明了要自尋死路?真的逼得孟扶離狗急跳牆有什麽好!她擠眉弄眼的給他遞眼色,他卻不去看她,眼裏是殿中坐着的衆位族老和分家。

領頭的族老捋捋胡子,剛要站起來說兩句,只聽孟扶離悶悶的笑了兩聲,旋即轉身對着殿門輕輕拍了拍手。

天色忽然陰沉下來,辛四四看向門外,竟然下起秋雨。這雨天來的真是時候,是專門為了沖刷掉今日的血流成河。

驀地一個滾雷從黑雲跌落,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雨勢如同瓢潑。孟扶離身後站着黑壓壓的軍隊,千多柄利矛直指大殿,仿若下一秒就能決斷殿中人們的性命。

辛四四屏住了呼吸,腦袋裏半刻空白,等反應過來慌忙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孟扶蘇身邊,推搡着,“你走,快走,這是孟家的家事,你一個外人不要攙和進來。”

她也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大力氣,竟将他生生推的退後十幾步。孟扶蘇揶揄看她,“該走的是你才對,你不知道要好好保護自己嗎?這裏是男人解決事情的地方,你過來作甚?”說罷喚憫夙,“快把小姐帶回去。”

憫夙忙點頭,就要過來拉辛四四,卻被孟扶離喝住,“既然來了,一個都別想活着出去!”

孟扶蘇笑了笑,“你若有本事,就将這裏的人全都殺了,我不出手,看你殺的可還盡興否 ?”

聞他此言,殿中在座的人臉色皆是一黑,世子是要棄他們于不顧了?沒成想到最後竟成了棄子,幾位族老面露惶色,氣憤的起身斥責孟扶蘇,“世子你是不是瘋了?你看着四爺出手殺我們,竟要袖手旁觀嗎?”

孟扶蘇涼涼的笑,“今時,你們的性命不在于我,而在于孟扶離。你們若倒戈相向,也未必不能保命。族老何不考慮考慮呢?”

辛四四直想堵上孟扶蘇的嘴,平時持重又可靠,今天這是上演的哪一出?孟薊掌家印這麽重大的日子,他怎麽像是個瘋子胡言亂語的。

扯過孟扶蘇的胳膊,暗地裏狠狠掐了把,對着族老和孟扶離笑,“二叔他今天可能有點醉,我扶他去休息。孟薊,到了哪步了你繼續。”

‘嗖’,長箭幾乎是擦着辛四四的鼻尖穿了過去。

辛四四只覺得腳下不穩,摔倒在地上,心口怦咚怦咚亂跳,她險險躲過了一箭,還好沒死。下一秒被地上的鮮血驚呆了,腦袋停止思考,只有個聲音不斷重複着,那是他的血。

憫夙失聲驚叫,“小姐,世子他,他……”

辛四四只覺得臉上冰涼,伸手去摸,那是種叫做眼淚的東西,本能的,不受控制的從自己眼裏流出來,心中滞痛。

孟扶蘇歪倒在地上,胸口處插着支利箭,殷紅的血從傷口處汩汩流着。微微眯眼瞧着她,頗有些埋怨似的,“你說好不過來的。“又是抽口涼氣,虛弱道:”這支箭釘的心好疼。”

她盯着他胸口的利箭,只覺得心在被什麽撕扯。靜了許久,只說,“你說陪我一輩子的,你若敢死,我就再也不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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