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二月的雨夜,有說不出的蕭索冷冽。
白慈頂着雨出了公寓,狼狽的坐着晚班地鐵回海澱區。宿舍樓沒有留床,他無處可去,只能選了一家快捷賓館。
大概是這鬼天氣太掃興了,他甚至聽不到這種廉價賓館隔壁的叫床聲,外面北風肅殺的刮,他就蜷在晦暗的房間裏,盯着明亮灼眼的手機屏幕定北京飛波士頓的往返票,他眼底模糊,只能費力的填寫:乘機人,白慈,聯系人,手機號,郵箱,是否報銷……
然後跳到預約面簽網頁,選短期簽證,DS160表格一項一項的填好姓名,出生地,身份證號,到婚姻狀況,未婚,姓名電碼,他跳轉查詢,白,4101,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鍵入,慈,1964……
操,他摔了手機,嘶啞的喊了聲藺懷安,那聲音就哽在喉嚨裏,顫抖的,一遍一遍的:藺懷安,藺懷安,藺懷安,藺懷安!……
冷冰冰的快捷旅館裏,白慈就那麽縮在床頭,崩潰一般的哭。
那一晚,寒雨催來入冬後的第一場風雪。
第二天上課,藺懷安就守在白慈教室門口。白慈走近他,看得見他眼底通紅。
藺懷安的嗓子嘶啞,不知是抽了多少煙,他把背包遞給白慈,說你的書沒帶。
白慈冷淡的看着他,接了過去。
然後藺懷安問,我包了豬肉蓮藕餡的餃子,你今晚回家嗎?
白慈當晚回去了。
兩個人都默契的選擇用若無其事,來粉飾太平。他們還像往常一樣生活,只是這一次兩個人似乎有了預感,親密感蕩然無存,看起來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冷戰的拉鋸。
他們幾乎不說話。同在一個屋檐下,白慈甚至漠然的避免目光觸碰到藺懷安,就算是偶然對視,他的目光也可以做到滴水成冰。
在以前,白慈冷着臉忽然對藺懷安笑一下,藺懷安一顆心都能化成水,他現在又怎麽受的了白慈的鐵石心腸。他永遠摸不準他,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生氣,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喜歡他,什麽時候讨厭他,更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想讓他抱抱,什麽時候想讓他遠點。
這種難以把控的感覺實在讓藺懷安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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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是會做愛,只是開始變得像是例行公事。
藺懷安恨白慈冷淡,想方設法的逼他叫床。白慈還是會在他身下抽搐顫抖不斷高潮,可就是咬死了不出聲,每到這時候藺懷安都有深深的無力感: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留住白慈了。
藺懷安甚至會自我檢讨,檢讨自己大概是不夠愛他,所以才一邊想給他絕對的自由,一邊又怕他遠走高飛。他有前車之鑒不敢鎖他,只是想如果兩人真的是包養關系就好了,金主和情人兒的話,他就把他留在身邊,繼續還是停止,他都有絕對的決定權。
就這麽僵持了快一個月,有一天早晨藺懷安在浴室剃胡子,白慈忽然走進來。冷戰以來,他一直避免跟他共用衛生間。藺懷安對着鏡子,板着臉,心裏卻升出隐秘的期待。
過了一會兒,白慈整個人都貼了過來,腦袋就抵在他後心。
他喊他哥,是示弱的語氣。
藺懷安那一刻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想抱住他,可又覺得臂負千鈞。
白慈大概靠了有五秒鐘,沒再說什麽,離開了。
藺懷安以為這就是破冰了。
實際上,那天白慈要飛波士頓做最後面試,他沒有跟藺懷安說,只是在幾個小時後轉機時在朋友圈發了個定位,也是那時候藺懷安才知道白慈還是走了。
他回到三環公寓,暖氣明明開得很足,他偏偏覺得冰冷一層一層困住了他,他不甘心,他想,憑什麽呢?他千辛萬苦的把白慈劃進自己的生命軌道,他卻想着背他而去,他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他為什麽不肯為了感情做出一點點的妥協?憑什麽呢?
那個春節,藺懷安獨自回南京。
白慈一個人守夜,表情欠奉的看完整場春節晚會。
訪學名單下來的那天已經是轉年的二月,藺懷安回來了。那一天他們并肩躺在床上,夜色沉沉,各懷心事。
白慈說:如果睡不着那就背詩吧。
這一次,藺懷安沒有了争勝的念頭,道:窗間梅熟落蒂,牆下筍成出林。
那是首山水田園詩。
白慈想了許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久,接: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
範成大的《喜晴》,多好的意象。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們剔除郁郁寡歡,剔除悲憤炎涼,誦花誦鳥誦山水節氣,像他們曾經許對方長長久久那樣,許彼此歲月的敦厚柔長。
那一夜,藺懷安最後說,“白慈,我們分手吧。”
第四年,兩人分開。
他們分得很平靜。前一年十二月的冬雨,已經為彼此分開做了一次預演,這一次,他們心知肚明,早已是熟能生巧,無淚可流。
白慈利落的整理自己的行李,住了三年的地方,他只收出一個行李箱。剩下的幫我扔了吧,他解下鑰匙放在玄關,說完就走了。
三月春來,白慈出國。
臨走前他去陸桓朝家中拜訪,再次表達感謝。陸桓朝拍着他肩膀,說你要真的謝我就好好珍惜機會,國外悠閑舒适,沒有課業壓力,不受監督管理,一切就看你自己革命自覺性了。
人都有惰性,哈佛的訪問學者也不能例外,雖然這幾年相應的訪問研究評審機制和獎懲制度愈加完善,但是還是存在研究成果質量不高的現象。
白慈笑笑,說老師放心。
白慈大概是真的天性冷漠。
到了美國後,他并沒有特別的去想藺懷安,事實上,他的哈佛生活充實而有趣,他交了很多朋友,認識了許多能指點他一生的老師,他像是游魚歸海雛鳥投林,簡直樂不思蜀,以至于很多年後白慈都很懷念那兩年時光。
剛到的時候,他幫陸桓朝作課題,隔着十幾個小時時差用郵件聯系。除此之外,他也不斷的想陡峭奇巧的切入點和研究,跟陸桓朝說自己的想法,再一頭紮進館藏驚人的圖書館找相關資料,運氣好,他甚至直接在校園裏直接能找到相關學者。
白慈在國內讀過Sandel的《公正》,一直很仰慕這位教授,來到哈佛更是慕名跑去聽課,他也是到了大禮堂才知道Sandel已經不再開政治哲學,而是教起了經濟學。
這裏的學術氛圍太自由太積極,到了第二個學期,白慈直接聯系國內教務處,希望能在這裏修讀學業頂替國內的研究生學分。
秋天的時候,白慈就開始正式上課。他的老師都是大名鼎鼎的國關大師,有些聞名到他懷疑過是否已作古,他的同學也無不達官顯貴,完全是問一個吓一跳的程度,他們個個研鑽有趣,不同于國內的懷疑謹慎,相處起來,白慈處處能感覺到鼓勵和棋逢對手的酣暢淋漓。
白慈蓄起了頭發,整個人看起來柔和又冷傲。
有時他在校園裏走一圈,就能招來無數搭讪,他也遇到過很狂熱的追求者,男孩有,女孩也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室友秋天帶着劃船小隊比賽,贏了獎牌,站在講臺上搶過主持人的麥在衆目睽睽下對他表白。
當時他像打發其他追求者那樣,舉起右手的戒指朝他晃了晃。
後來他換了寝室,搬到the yard裏,宿舍公寓是紅磚的哥特建築,漂亮得不行。據說他的隔壁房間還住過總統肯尼迪,同一單元的美國東北女孩,跟他很投緣,倆人經常中午一起坐着shuttle bus去吃燕京食堂的中餐,還有次,她心血來潮的撺掇他周末飛華盛頓,還弄來兩份級別很高的記者證混進了國會大樓。
十月末的某天,他照例在燕京圖書館裏看書。當時是下午兩點的樣子,他靠着窗,外面的白楊抖落着一身金黃秋色正好,透明的光束打了進來,為他裝了滿滿一口袋的陽光,很莫名的,他想到一句詩。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
然後他走出圖書館要回宿舍,腦子裏翻來覆去的,一直想着這一句。
這是詩經《有狐》裏的起興句,他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覺得可愛:小狐貍在淇水邊悠閑地走,綏綏,姿态安閑狀。
這景象,真是再自在沒有了。
只是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麽接的下一句是“心之憂矣,之子無裳”,這個無名的詩人看到小狐貍,下一刻想的卻是遠方的愛人沒有過冬的衣裳,那他這是要決定剝人狐貍皮嗎?
吓,先秦的詩歌,果然充滿了原始野蠻的氣息。
白慈那天在校園裏走了很久,沿着查爾斯江甚至一路走出中心校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就踽踽獨行,走走停停。到商學院的時候,他看到有幾個學生在路上抱着吉他唱歌,大概是原創歌曲,旋律他以前并未聽過,他站在人群外圍聽了一會兒。
那一刻,他的自我防護像是終于破裂。他想起了藺懷安。
那是白慈第一次很具象的想起他。
白慈明明是個那麽善于忍耐的人,他很會克制自己的感情,可那一刻他忽然克制不下去了,他想給藺懷安打電話,想聽他的聲音,想對他說話。他想說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快樂也很充實,這裏一切順利,已經有三篇報告收入了CSSCI,國內也有學術期刊發來專版邀請,我每天都在學很多知識,做很多事情,認識很多人,我一點一點的變優秀。現在的我,明明是最好的我,可是我們怎麽就分開了?他還想問他:你明明和你的所有前任都保持聯系,可你為什麽單單不聯系我?
白慈忽然間懂了那佚名詩人的意思,他不是要剝小狐貍的皮去做冬衣。而是我見花是你,見草是你,見春和景明是你,見秋色爛漫是你,我見到一只小狐貍步态安閑的走在水邊,明明毫不相幹,可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白慈那一刻就像是後知後覺的孩子,站在哈佛秋日的校園裏,早該流出的眼淚這才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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