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從那天開始,白慈開始失眠。

其實,他到美國以來一直失眠。只是程度不重,平時兩三點也就睡下了。

可十月份開始,情況忽然變得很糟。大概有一個月,白慈都是閉着眼睛一夜一夜的躺,他試了各種助眠的方法逼自己睡覺,想方設法的,卻不盡人意。

他不痛苦。他只是煩躁。

尤其是在黑暗裏數自己的呼吸聲,讓他煩躁。

到後來,他就改變策略,不再跟自己作鬥争,只寄希望于每天傍晚的時候,在圖書館趴着睡上一個小時。累極而睡,睡醒後神清氣爽,白慈感覺好受多了。

在很多不眠的夜裏,他就跑到公寓的公共客廳整理經濟學框架。那是他的選修課筆記,大名鼎鼎的Al Roth的宏觀經濟學——高居不下的挂科率讓無數專業學生都望而卻步——當時選課的時候,白慈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幹嘛,很神經質很盲目的就選了。

但是他很快發現了好處:失眠的時候實在太适合跟數字打交道了,他看累了興許還可以小小的眯一會兒。

客廳裏的壁爐完全是擺設,學校不讓用,冬天就比較難捱。

白慈裹着厚衣服,頭發暖融融的圍着自己的脖子,抱着書本認認真真的梳理,然後做好提問,準備office hours時候和Roth切磋探讨。

也是在後來,白慈說自己塞翁失馬,在美國的研究方向找到新的落腳,把國際關系聯系到國際經濟方向整理成篇,最後甚至得到Roth這個諾貝爾獲得者的推薦。

白慈也會想藺懷安,但真的很少。

他貧瘠的情感世界,承受不了太濃烈的思念,所以一般都是他的身體先有了感覺,他才會淺嘗辄止的想想。

其實他也鬧不明白,自己是想那個人,還是想和那個人上床。但不可否認,藺懷安給他的歡愛感覺太刻骨,像種在身體裏一般,讓他食髓知味,有時興致忽然而來,白慈就想着和他那些過火的性事,一邊不得法的抱着自己,一邊用戴戒指的手撫摸自己。

他記得那次他蘭考回來,藺懷安想方設法的折騰自己,屋子裏都是味兒,藺懷安像個發情的野獸将他翻來覆去,不肯停歇,最後的姿勢是他讓他騎在他身上,白慈一直受不了這個,進得太深,藺懷安每向上頂的一下他都酸麻難當,感覺就要失禁。

那一次也是,白慈撐着藺懷安的胸膛,哭叫着要停一下,藺懷安卻不放過他,握着着他窄窄的胯骨往他的性器上按,哄着他說沒事,你尿,就尿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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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慈想,他們在床上真是荒唐啊。

那些隐秘不可聞的情事,那些不能高聲語的情話,曾經那麽熱烈的點燃過他們彼此的身體,将兩個人合二為一,如今又生生的撕扯得皮肉分離。

白慈一直麻煩着阮琨幫他留意國內的股市新聞,尤其是慈安公司的新聞。

對,慈安。藺懷安的商券公司的名字叫慈安。

當時藺懷安取名的時候就跟鬧着玩一樣,甚至還撺掇白慈跟他一起合夥注冊。白慈還無奈的問過他,要不要換一個寓意吉利的,也好催財旺運。

藺懷安卻說,仁愛悲憫,安枕無憂。慈安慈安,這名字,寓意再好沒有了。當時他就抱着他黏糊,唧唧歪歪道:我聽說男人錢多了就變壞,你要經常來查崗,別對我放養。

那時候白慈如何不明白,藺懷安是要把事業都跟他分享的。

“慈安現在有五支基金,1號基金現在還沒交割,但是業內預測估計回報率已經破了600%,你知道這一年上證指數漲了多少嗎?才11.6!并且慈安并不止這一支賺錢,其他慈安基金增長率也都同樣驚人。”

阮琨身在外資投行,對慈安的大名也是頗有耳聞,“慈安成長得太野蠻了,有人說藺懷安至少控制了157億元人民幣,這才多久,這簡直是中國的卡爾伊坎啊。”

白慈皺眉聽着阮琨絮叨,他也覺得這發展勢頭太烈,幾乎有點過剛易折的意味。

“你說你這ex會不會是給二代和權貴管理資金啊?要不然他哪來的這麽多內幕交易,和精準的交易時機啊?現在外面傳得可是什麽都有。”

“不可能。”白慈想也不想的一口否決,然後又強調一遍,“他不是那樣的人,不可能做那種事。”

白慈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藺懷安如果最開始就想找二代,那他創業之始就不必那麽艱難。他完全可以讓林城幫忙介紹,或者直接亮明身份,又何必舍近求遠的和老何一起跑市場,一單一單的求生意。

再說,他有法國的前車之鑒,根本不可能将自己和權貴綁上一條船,任那些貪得無厭的人把他推到臺前。他白慈愛的男人,一向機敏謹慎,不會去做權利的傀儡,也不會蠢到殺雞取卵,壞到助纣為虐。

見白慈篤定,阮琨也只能悻悻,“監證會成立的特別小組已經查過慈安很多次了,希望他真的是難遇的金融天才吧。”

十一月末的中午,國內時間大概是半夜十一二點。

白慈正和Ellen在餐廳吃飯,手機的短信提醒忽然震了幾下。白慈起初沒在意,仍專注用叉子在叉一顆聖女果,等到拿起手機才發現是好幾條轉賬提醒,每一筆都超過了普通卡的最大額度。

他還在發懵,第五條轉賬已經到了。

白慈猜得出是誰,但是還是被那八位的數字驚到了。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撥通了那一串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下,就被接通了,白慈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手心汗濕,這才想起來緊張。

藺懷安知道白慈為什麽找他,所以也開門見山:前幾個月的,補給你。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白慈聽懂了。

藺懷安那頭大概是信號不好,聲音沙啞斷續得厲害。

白慈內心複雜,卻仍有些顫抖:這是,和好的意思……嗎?他之前一度別扭的“包養金”,竟然會以這樣的形式,銜連起兩個人。

白慈的教養想讓他對他說不用,出國訪學期間他是有工資可領的,每一篇論文發表他都有幾萬美元的獎金可拿,他并不缺錢,可他說不出口,他是如此的歡喜,歡喜得有些不知如何反應,以至于傻乎乎的接了一句,讷讷的,“太,太多了。”

信號很糟糕。藺懷安似乎不想多說,只留下一句收下吧,就收了線。

白慈不在意藺懷安的冷淡,他能主動聯系,他還在意什麽細節?

人頭攢動的餐廳,白慈握着叉子,雀躍得想要跳起來。

可很多年後,白慈聽林城說起,才知道那一天四川康定6.3級地震,藺懷安那時候也不知道出了什麽毛病,去了那窮山惡水中,還趕上這麽一場天災。08年後我國的災後救援明顯的提升了好幾個層級,就通訊方面,中國三大電信公司只花了三個小時就恢複了暢通,優先受災區熱線接入。

藺懷安當時肝髒破裂,埋在斷瓦殘垣中撥通救援熱線,然後就用着最後一點電量給白慈轉賬,他當時甚至沒什麽求生意念,想的只有他終于可以說服自己聯系白慈了。

當時,遠在白慈并不知道這些。

他只是留意着幾天後的,藺懷安微信個簽改成了王維的詩:春草明年綠。

然後他開心的捧着手機笑。

後來Ellen說,她那是頭一次看到白慈有那麽鮮明的表情,那幾天尤其像個興奮的傻子。她以前以為白慈表情冷淡是面部神經有點壞死,誰知道以前的白慈只是沒有活着。

白慈一念之喜,只覺得這世界生慧,萬物複蘇。

他沒有頻繁的找藺懷安聊天,只是隔兩三天的問候一下,但是他開始迷戀上發朋友圈,各種個樣構圖美好的照片:抽了新芽的柳條,懷了小崽溫馴母貓,課堂上賣萌的Roth,厚厚一摞的待看資料……他像個社交多動症人群一樣,興沖沖的發,興沖沖的等着藺懷安的關注。

他之前看不慣的section裏的男孩,也看得順眼了,覺得他那頭随意抓出來的發型也有種淩亂的可愛,看他撩貓逗狗的招女朋友,再可憐兮兮的求着女朋友的原諒,白慈心裏在笑,“Don’t give her puppy dog eyes.”

第五年。

白慈已經在哈佛呆了12個月,但他的心态跟剛到哈佛時的完全不一樣了。每個月1號成了他最高興的日子,因為藺懷安會準時打一筆錢過來。

藺懷安還是不主動跟他交流,白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和他怄氣,也不敢太打擾。只是三月的時候,藺懷安打過來一通電話,電話裏他喝多了,神智有些不清,但他情緒激動的對他說了好多話,說對不起,說他恨他。

那天陽光正好,白慈躲在廁所的隔間,看着百葉窗把陽光切碎潑在瓷磚上。他靠着牆壁,捂着嘴默默的聽,然後默默的哭。

之後阮琨和他聯系,說他回校辦事,看見藺懷安摟着一個姑娘。

白慈蒙了一下,下意識回複,“你看錯了吧。”

阮琨卻發來照片。一男一女走在C大的銀杏路上,姿态親昵,阮琨拍得有些糊,但是白慈認得出,那個男人是藺懷安。

白慈面目冷靜的把圖片轉給藺懷安,問他那個女孩子是誰。

大約過了幾個小時,藺懷安回複:C大中文系的學生,和你一樣。

和他一樣。白慈樂了。

和他什麽一樣?一樣被包養嗎?

白慈覺得諷刺。他放下手機,走到外間陽臺開始抽煙。他的煙瘾不重,只是忽然覺得,煙真是個好東西,不會讓他這個時候無事可做。

他原以為藺懷安是和他一樣的。他以為他們是兩棵在夏天聊了很久的樹,彼此看見對方的黃葉飄落于秋風中,于是互相道別,約定明年再見。他以為他們是有默契的,哪怕分開,卻還是在固執的等着對方,他在地球這一端孤獨着,他便也在地球的那一端守着孤獨。

原來他沒在等他啊。原來他有人陪伴,有人與他共度良宵。原來“春草明年綠”的下一句,不是“王孫歸不歸?”。

白慈剛見好轉的失眠徹底惡化了。

他摘掉了戒指,不停的告訴自己,他們分手了,藺懷安這樣也沒有錯。也不停的告訴自己,不要傷心,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那時候白慈成了唯心主義者。他覺得自己意志強悍,可以抵受住任何精神摧殘。

他買了一把美工刀,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在自己的小臂上來一刀。

他不是自虐,也沒想報複誰,只是單純的轉移轉移注意力。

他還是有理智的,美工刀并不算銳利,割出來的傷口也不深,輕微的痛感有助于他保持清醒,控制好力道有時甚至不必出血。

但他發現依賴上這種解壓方式後,自己的頻率有點不可控。他最開始還只是把刀放在宿舍公寓,後來他就直接随身攜帶,甚至有一次在課堂上他好好聽着課,忽然抽出刀給自己來了一下。他習慣性的坐在前排,當時他明顯的看到,正講課的老師都愣了一下。

白慈同時也開始了爆發式的自慰,幾乎像是個病情洶洶的SY患者。

過于頻繁的自渎,他能感覺到身體不适,但是他一邊內心焦灼,一邊樂此不疲。夜深人靜時,他就一邊看着經濟學的各類公式,一邊快速的捋動自己的下體,他比藺懷安還要狠,有時甚至借用繩子等道具輔助,或者就騎坐在椅子上,撸開陰莖包皮使之勃起,再坐壓在會陰和椅面中間,晃動着身體摩擦,直至射精。

是真的疼,白慈下體有時候會流血,高潮時,他激動得打擺子,平複之後,他就在無數個深夜裏蜷縮着哭泣,也是那時候他才會承認,他其實是傷心的,從分手那一天起,他就開始那樣的傷心。

那段時間,他的心理狀況、生活規律都開始嚴重崩壞,他去讀帕特裏克·卡恩斯博士的書,去求助醫生和心理醫生。他耐着性子去聽着專業醫護人員說話,一邊聽,一邊在腦子裏聽兩個聲音打架,一邊的理智告訴他接受治療遵從醫囑,但另一邊的本能告訴他下墜的失重感沒什麽不好,就讓他就此爛下去吧。

白慈想過去找別人慰藉自己,有時候他甚至發瘋了一樣想。

就找個人把他填滿就好,誰都可以,就找個人帶他走吧,随便一個都行。

他記得他跟姓秦的男孩做愛時的那種暢快,那種悖德的釋放感,也曾救他于水火。

這并不難。陰郁冷豔的東方氣質,留着長發的美麗男人,向他獻殷勤的男男女女太多了,只是打炮,他甚至無需撩撥就有不錯的人選。并且,那時候白慈由內而外流露的感覺已經很不對勁了,很多SM愛好者都來勾搭過他。

可白慈什麽都沒有做。

他總能想到藺懷安,想到電話裏藺懷安為他那麽那麽的傷心過,他就生出了漫天的膽怯,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白慈去重看《頑主》。八十年代的中國老電影,自由度讓人乍舌,那裏有一句臺詞,他痛苦的時候就默默跟讀,念給自己聽:

“不要過早上床,熬不住了再去睡,內褲要寬松,買倆鐵球一手攥一個,黎明即起,跑上十公裏,意念剛開始飄忽就去想河馬想鱷魚,實在不由自主就當自己是在老山前線一人堅守陣地,守得住光榮,守不住也光榮。”

不,他想。如果守不住,那沒什麽可光榮的。

白慈那時候就知道了,他其實自己就沒有打算放過自己。他忘記了愛他的原因,卻總是還記得,要愛他。

四月的某日,美國時間淩晨五點,白慈把最後的研究項目趕完,打通了陸桓朝的電話,申請提前回國。

電話裏的白慈太不對勁,他的聲音聽起來脆弱又彷徨,像是整個換了個人。

陸桓朝難得緊張起來,問他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研究進展已經超出預期完成了,他不必那麽逼自己,實在太累可以出去自駕游玩一圈緩解一下。他實在看好這個後輩,他的刻苦和聰慧他都看在眼裏,有多少次郵件溝通,他們明明颠倒着一個晝夜,白慈卻能做到迅速回複。

白慈不領受他的好意,态度堅持的要回國,希望他可以幫忙。

這一學期尚未過去,突然回國許多事都會非常麻煩。陸桓朝只能先安撫,說下周他去看小蓁,順便去看你,我們到時候面談。

可沒有等到陸桓朝到美國,又發生了另一件事。

第五年4月,中國股市開始自由下跌,三周時間內跌去了1/3。

那是個灰暗的夏天,由人民日報稱呼的一個黑色星期一裏,上證暴跌8.5%,創下八年最糟的記錄。兩個半月時間裏,5萬億美元的市值蒸發了。全世界都感受到這一震動,美國也發生黑色星期一,開盤後不久,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下跌超過1000點,倫敦富時100指數損失1160億美元。

白慈強忍着內心不适給藺懷安打去電話,可手機的另一端一直無人應答。

而白慈的手機裏,發來阮琨的消息:慈安在這場股市的自由落體中,毫發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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