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林城沒有想到會接到白慈的電話。

他們最開始不打不相識,後來藺懷安居中調停過幾次,關系也還成。

在林城眼裏,白慈其實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很樂得跟他交個朋友,只是當年白慈走得決絕,一副一刀兩斷的模樣,林城難免對他生出幾分埋怨。

而這個薄情寡義的人,不知在美國聽了什麽到風聲,忽然向他詢問舊愛情況。

林城很想損他幾句,但又實在沒這份心情,只實話實說,“老藺涉嫌操縱股價,被行政拘留了。”

白慈心裏咯噔一下,急問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天。”林城的聲音氣惱,“那天老藺正要回南京一趟,之前真是一點消息都沒聽到,老藺直接就被堵在高速上被押走了。”

白慈一肩夾住電話,一邊翻開筆記本,手指飛快的敲鍵盤開始定回程的機票。

“高速上抓人?”白慈心驚不已,這個配合打得看來是準備已久了,“公安交通管制都上了,證監會是拿到确切證據了嗎?他們怎麽敢這麽幹?”

“經濟罪哪有那麽好取證,證監會之前也查過慈安幾次,但都是風平浪靜,我現在都懷疑是不是老藺得罪了什麽人,想趁着這次股災給老藺好看。”

白慈不喜歡陰謀論的腔調,那感覺就像是此局已經無解。

“我之前聽說,一直有傳慈安跟政府關系客戶有內幕交易,換免于起訴,”白慈聲音平板又嚴肅,“林城,你跟我透個底,這裏有沒有你的事兒?”

林城似是沒料得由此一問,在電話那頭大喊冤枉,“白慈你真看得起我,我哪裏有這個能耐?老藺賺了這麽一筆,我現在拿着錢都燙手,還生怕被叫去喝茶。”

白慈進了屋子開始收拾行李。

“白慈我也勸你一句,你別摻和這事兒,老藺估計也不想讓你摻和,南京泰安證券怎麽說也是名流豪紳,跟公檢法千絲萬縷,也不是保不住他,你就好好的在美國讀你的書,做你的訪問學者……”

白慈不為所動,“你不用管我,是我自己想回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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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城急眼了,“我操你這人怎麽這麽犟啊,你回來能幹什麽呀?又是以什麽身份幫他啊?”他似乎忍無可忍了,直接吼道,“白慈你快醒醒吧,你知不知道藺懷安都要結婚了,孩子都懷了?!”

Ellen收到白慈幫忙代請病假的消息,就從樓上跑了下來。她推門的時候,白慈正打電話,也不知那一端是誰,說的是中文,嗓門很大,語氣激烈。

當時白慈正盡然有序的收拾東西,只見他倏地停住腳步。

白慈背對着她,Ellen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她那兒看來,白慈那一刻有如遭到槍擊——他似乎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倒下來,最後雙膝着地,跪在了地上。

再然後,他的聲音響起,色厲內荏的,冷硬而拒人千裏的說了一句“我們回國聯系”就收線了。

“你要回國一趟嗎?”Ellen心驚膽戰的上前。

她沒有扶起他,只是轉到他面前,同樣跪在地上。

白慈垂着眼不說話。

他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平時他都是挽出一個鬏,現在都垂在肩頸上,有幾绺被他抿進了嘴裏,讓他看起來有點狼狽,她幫他撥開,然後給了他一個擁抱。

胸膛相貼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他冷酷又陌生的皮囊下,心髒居然可以跳得那麽慌亂,像是重錘痛擊在鼓面上,整個身體都要承受不住的發出輕輕震顫。她忽然生氣,氣那通電話,氣他要回國,氣他要面對這樣情緒的裂口。

“Ellen,我沒事。”大概過了一分鐘,他輕輕推開她,像個大哥哥一樣朝她溫柔的笑,然後又揉了揉她的發頂,“我過段時間就回來了。”

白慈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他先是聯系了一系列人,要弄清楚慈安這幾年的客戶群體,只是平日裏和藺懷安稱兄道弟占盡便宜的人,如今紛紛避之不及,唯恐惹禍上身。

老何是他最後聯系的,他幾個月前家裏出事離開了慈安,白慈本沒有抱太多希望,但老何很是地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後期,有好多單子并沒有經我的手,你也知道,老藺家裏就是這行的龍頭,身份便利,他的交割成績又那麽好,很多人都是直接聯系他。”

說到一些政府客戶,老何只能無奈說不知道,“有些特殊的客戶我并不接手,1號基金一直都是老藺自己打理,我覺得,內幕肯定是有一些的吧,這圈子裏哪有一清二白的事情。”

最後老何給了他一個聯系方式,說後來公司來了個法國妞,是藺懷安心腹,估計具體細節她應該知道。

那個洋妞是Chloé,白慈是認識的,她本人也深知他與藺懷安的關系。白慈原以為這通電話不會費勁,誰知詢問起慈安1號基金的客戶名單和具體交割單時,這個法國姑娘居然跟他打起了太極,一口一個隐私說不能給。

白慈聽到這話就頭大,不耐煩道,“慈安注冊時候名字填的誰,你不是不清楚,現在證監會把東西都搜刮一遍了,你跟我談什麽隐私?”

Chloé無奈,只能說,“白先生,懷安走之前跟我說過,教你不要插手。”然後又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是告知也是規勸,“白先生還不知道吧?懷安已經訂婚了。”

操,白慈忽然憤怒。

之前毫無預警,現在一個兩個都來提醒他,告訴他藺懷安就要娶妻生子,他白慈缺席的這一年多,國內已是物是人非,天地改換,然後警告他識時務些趕緊滾蛋。

白慈的耐性售罄,冷漠道,“訂婚又不是結婚,能不能陪藺懷安捱過這一場還是兩說,我倒是要看看是誰家的姑娘這麽有膽量,未婚夫出了這麽大的事還能按兵不動不被吓跑。”

白慈最後拿股東身份壓Chloé,Chloé無法,最後只能把備份上交。白慈趁着登機前打印出來厚厚一摞,上了飛機就開始看。

賬目瑣碎,他看得腦仁疼。直到下機他看完三分之一,也并沒有看出什麽問題,一切都是藺懷安的風格:選股穩妥,買進賣出時機精準,資金量大開大阖,走位是股票市場漂亮的技術流。

但他也不敢妄下決斷,畢竟藺懷安的會計師都不是吃素的,做平一項兩項賬目不是難事。

他剛落地帝都機場,林城的電話就急吼吼的打過來了。

白慈被那電話催的心如火炙,只覺大事不妙,果然接通電話,就聽到林城說,此事已經有媒體報道,稱十八家公司涉嫌操縱股市引發股災。

這鍋甩的就是要把藺懷安釘在恥辱柱上了。

“小嫂子家裏請了最好的律師團,這還沒等上庭就有孫子把這事兒賣給了媒體……我估計是上頭動用資金也救不了市場了,所以先拿老藺這群人推出去,來安定民心,操,這一刀真他媽的又快又狠!”

那一年,股市天災人禍同時到來。

A股一漲九跌,股民水火倒懸,多少年後回首都稱“那一年股災滅了中産”。

5月6號,總理出來救市,連救三天,越救越跌。市場信心崩潰,外圍期銅暴跌。

5月9日,股市低開高走,中國央行雙降,出臺rmb貶值,成功拉動指數上攻,工商界發動輿論攻勢,給投資者打氣,但有人趁着股災做空,大建老鼠倉,又割下一片人韭。

白慈10日中午落地首都機場,陸桓朝等在接機口接他。

當時白慈拖着行李正和林城打電話,走得大步流星,說得風風火火,他沒有料想到老師真會來接他,撞上陸桓朝的視線,不知怎的忽然間站定。

他回來的匆忙,沒有帶皮筋兒,頭發就那麽散在肩頭,他像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忽然做了弊,窘迫的低下頭,伸手把頭發往耳後攏了攏。

陸桓朝看了他一眼,伸手拉過他的行李,是什麽都不說什麽都包容的樣子。

“帶你先去我家睡一覺,你看你的黑眼圈,跟熊貓一樣。”

上了車,陸桓朝不由分說的替白慈安排,白慈皺了眉,想說不用,但是陸桓朝卻不許他拒絕,“我家裏有安非他命,保證你能睡着,等你睡醒了,晚上我帶你去幹活。”

陸桓朝是那種氣場很強的人,大抵是長期的國研院工作影響,他說起話來有種讓人無法辯駁的說一不二。

白慈聲音沉滞,問,“老師,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麽忽然回來嗎?”

陸桓朝穩穩當當的挂檔出庫,目光沉靜的看着路況,“有什麽猜不到的,是為了你那小男朋友吧。”

他沉着的語氣裏帶着謹慎的關心。

白慈想,如果真的有英國老派的紳士,那他應該就是自己老師這個樣子了。

白慈只能讷讷,“他現在被行政拘留了,我擔心最後結果會對他不利。”

陸桓朝敏銳的聽出弦外之音,開玩笑般道,“怎麽?這麽不信任我國公檢法?”

白慈抿着嘴,翻出手機給他看熱搜,他說不出什麽神情,只一把嗓子清泠泠的,“現在媒體介入審判,大造輿論,污名化我男朋友,我難道不該懷疑背後有人授意嗎?”

沒有根據,全部臆測。

這本來是很孩子氣的話,但陸桓朝卻聽笑了,“本來這些想着等你睡醒再談的。”

他沉吟了一下,很謹慎的開口,“現在媒體人的确做事很沒規矩,尤其網絡發達了,什麽事都沒了個緩沖,輿論管控一下還有人罵網信辦‘防民之口’——但經濟犯罪定刑定罪是自成體系自有規章的,違法必究,無罪必釋,你不能因為輿論來質疑整個司法系統不是嗎?……

他表情淡然而潇灑,問,“再說,你真的相信藺家那孩子無辜嗎?”

傳言太多了。

惡意做空,內幕交易的傳言不止,在很多人眼裏,這些事完全介于完全可信和無法驗證之間。

沒有人敢信他,所以人們都指向他,抨擊他,說他中飽私囊,說他嘴臉醜惡。

“你知道你那篇論文裏我最喜歡哪一句嗎?”

陸桓朝指Roth推薦的那一篇,“‘經濟學如果不能幫助窮人消除貧困,那就是經濟學的恥辱’——藺家那孩子的确是個金融天才,但你知道嗎,沒有原則的聰慧是很可怕的事情,10年的那次國際炒家打壓國內金融,這麽多年我也聽到了許多路邊社消息,無論哪個版本他的名字都一直若隐若現……

“當時他也就二十四五歲吧,幾個月時間連同國外收割了國內累計一年的財富,他作為一個金融投資者,沒有和政府站在一起抵禦外敵,反倒是助纣為虐,他不是個戰士,他是個叛徒。”

陸桓朝聲音并不激烈,卻一下一下的重擊在白慈的心上。

他知道陸桓朝只是就事論事,但是他比自己受到了指責還難受,他與藺懷安一體同悲,他不敢反駁。他只覺得羞恥。

“說實話,我對藺懷安這個人的人品人格存疑。但最終結果沒出來,我暫持保留意見。”陸桓朝似感慨又似規勸 “但如果他真是違規做了什麽——小慈,那他這樣的人,并不值得你為他這樣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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