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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桓朝的車載香水很好聞,是清澈的無花果的味道,又溫和又誠懇,像他說的那句話,“小慈,像他這樣的人,并不值得你為他這樣付出。”
那語氣,為他不平,又為他叫屈。
白慈擡頭看窗外,覺得這天氣真糟糕。
很不相幹的,他忽然問了一句,“老師,您去過東莞嗎?”
東莞曾經被人日重點點名,國研團隊調研的時候陸桓朝正好去過,但是他想知道白慈想說什麽,于是不答只問怎麽了。
白慈神色淡淡,問,“您覺得那是個什麽地方?妓女滿街走,配貨嫖賭一條龍,高鐵進站就能自動接收黃色短信的性交易之都?——我知道您不會這麽想,但是很多人都這麽想。”
他幽幽的嘆氣,目光望着窗外,又好似穿過了窗外,“前年國媒發過兩篇東莞色情服務的社論,之後其他媒體就蜂擁而上,對個案開始渲染,放大,誘導,暗示,加上群衆想象豐富的添油加醋,這個城市的色情标簽就一直沒有被撕下過,傳聞報道反複惡炒,最後是以訛傳訛,甚嚣塵上……
“很多人聽到東莞的名字除了淫邪的一笑,還知道什麽呢?他們不知道那裏是創業之都,是國際性制造業基地,不了解那裏的産業聚集和産業配套能力……就是因為長期的性交易傳聞,一個城市被踐踏,被妖魔化,然後遭遇“空城論”、“臺資撤離潮”、“掃黃炒作”等一堆不實負面傳聞,去那務工的女性不敢對家裏說工作城市,絕大多數的無辜居民也只能接受外界的野蠻誤解和傷害……”
白慈本來不是這樣多話的人,可說着說着自己卻先動了氣,他像是在說廣東的一個城市,但更像是在說藺懷安。這些話他在心裏憋得久了,可能是覺得眼前的師長值得托付可以傾訴,忽然間就決定把這些話說給他聽,要将他拉入自己的戰壕。
他眼底的哀傷被黏濕,蓄在眼眶裏似有重量,他一字一句的說,“傳言多了就是衆口铄金,局中人都會被蒙住眼睛,深以為然——我聯系過慈安的市場經理,那人身在其中都沒有實際證據,卻偏偏要懷疑一下藺懷安——因為所有人都這樣說,所以他也就那麽信了,所以就幹脆捕風捉影,完全否定了一個人的努力和天賦,全部推給陰謀論——我知道談陰謀論可以滿足陰暗快感,可是這些碎碎低語是有外部效應的,它們也是刀,它們也會傷人啊。”
在傳播學裏有一個專業名詞,叫做沉默的螺旋。
指當一個多數觀點占據絕對優勢時,少數觀點就會趨于沉默的附和,到最後,一方的沉默導致另一方的螺旋式增勢,再沒有人敢随意提出質疑。而當外界環境中只存有一種聲音的時候,提出異議的第一人,是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白慈本來就是個很膽怯輿論的人,天大的委屈他都可以咬牙和血吞,不做絲毫分辨,可唯獨藺懷安的不行。他痛藺懷安之痛,悲藺懷安之悲,那些他不曾陪伴他的日子,他的壓力,他的憤懑,他都覺得心疼,他都感同身受。
所以哪怕他沒有确切根據,他也要先維護他,也敢為他吶喊,也可以毫無懼色、毫不羞愧的,對他仰慕的敬重的師長說他的優點,說藺懷安不是您聽說的那樣的人,有機會我把他介紹給您,您若是認識他,一定會喜歡他。
陸桓朝的房子在複興路上,地段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門口的主幹道上兩側豎着秀麗的銀杏,正冉冉的抽着新綠。
白慈沒有打探老師私生活的習慣,知道陸桓朝有一個女兒在國外,但不知他喪妻并一直獨居未再娶。陸桓朝的房子很大,一人獨住來說,是有點太空曠了,但屋子裏的布局很舒服,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井井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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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我這兒住一段時間吧,這去哪都還算方便,你忙完這一段,我親自押你回美國。”說着他推他進客房,給他拿了兩片安非他命。
陸桓朝下午還要上班,也沒多留。而白慈一路上說了那麽多話,把自己說得很累,加上得歸故土,白慈上了床整個人陷進被子裏,眼一阖,就跌進黑甜的夢裏,等到傍晚被擾醒,正好是陸桓朝回來正在敲他的房門。
房門并沒有鎖,甚至還留着一道縫隙,但陸桓朝并沒有進來,只是在門外問醒了嗎?說面條剛做好,讓他起來吃。白慈洗漱完,吃面的時候,陸桓朝坐在他對面問他,“柳鶴知道嗎?他這幾日缺人手,我帶你過去幫幫忙。”
白慈心驚肉跳,懷疑自己幻聽,“誰?”
“中財辦的柳鶴,”陸桓朝又重複了一下,舉重若輕道,“不認識嗎?那你以後得多關注一下時政新聞。”
白慈想說自己知道,但是默默吞下嘴裏的面條,咽下自己的話。
在國內,其實有很多權力中樞,都不在一般的黨政序列之中。它們十分低調,人事更替不對外發布,相關活動不在報紙電視出現,內部機構和工作安排也更是無從知曉。
這些辦事機構是中央領導層的智囊團,類似于古時候的軍師。
陸桓朝和柳鶴共屬國研院,陸桓朝是中央外事政策顧問,柳鶴是經濟政策顧問。
三年前在幾次媒體亮相後,中財辦走進公衆視野,作為中財辦掌門人的柳鶴,參與了“十二五”“一三五”等規劃綱要,有“中國新經濟計劃總設計師之稱”。
這樣一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角色,白慈忽然怯了,輕輕敲了一下碗,“我經驗不足,研究生都還沒畢業,能行嗎?”
“老柳人大讀研的時候也給任志剛打過工,這怎麽了?”
陸桓朝瞅他一眼,笑意含進眼底,“再說是他向我要的你,這要不是股市崩盤他忙着救市,我還不肯給呢——你放心,不是讓你做什麽,就是去打個下手。”
說着他從自己的衣兜裏拿出個小東西,“給你買的皮筋兒,把頭發紮起來,跟我走。”
白慈以為陸桓朝要帶自己去中南海的北院,誰知他一路拐到西城區成芳街。
平日莊重如高嶺之花的央行總行的辦公大樓,此時頂層燈火通明,兵荒馬亂,在夜晚和咖啡的襯托下,遠看人影幢幢,竟有幾分華爾街開市的瘋狂。
陸桓朝把白慈扔給一個大廳負責人,就去忙他自己的去了。
那個負責人三十出頭,自己也忙到抓瞎,随意扔給白慈一摞資料,機關槍一樣突突了整理要求,扭頭就開始跟其他人熱火朝天的指着大盤指數争論起來。
白慈看了資料,都是針對國外炒家的金融建模,看樣子是是為防止國外游資趁機狙擊,來做的提前預備,內容他hold的住,因此也不廢話,騰開一個辦公桌就開始幹活。
他沒有想到會見到藺懷安的父親。
電梯門開的時候,走進來七八個神情嚴肅的老男人,年紀都在五六十上下,高矮胖瘦雖不一,但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個個衣着得體,極有權威的樣子。
白慈見過藺老爺子的照片,加上藺家人的确都是好骨架,即使年老也是同輩裏的翹楚,一眼掃過去十分打眼。他眼錯不眨的看着,藺老爺子估計是不認識他,與他對視了一眼,威嚴的臉上,毫無波動。
白慈被指使着去過一次會議室添茶,聽到一些內容,知道這些人都是一些國企、大盤藍籌、數一數二的證券董事或負責人,中財辦要拉動這些巨無霸,頂住股市指數下跌。
如是幾天,白慈下午到晚上就呆在央行幫忙。
只是大廳裏,大牛就已經很多了,白慈大多時候只是打打輔助,做點邊角料的活兒。也有過幾次實在人手忙不過來,一環套着一環,誰也耽擱不得,白慈就被趕鴨子上架,好在他的內容質量完成度高,不然單就掐着deadline提交這一條就能被罵死。
陸桓朝一般是晚上才來,到了半夜十二點整,就從另一邊的辦公室出來,擒着白慈回家。
白慈知道這是老師在給自己機會。
就像林城說的,他的力量太小了,回不回國都幫不上忙,可是處在這靠近權利的地方,這機會,他不知該怎樣抓。
到了晚上,白慈都會給林城打電話,問一問律師團的進展。
其實藺懷安是可以申請保外候審,只是藺老爺子說讓他在局子裏好好冷靜冷靜,以至于就沒人敢伸手撈人了。白慈也不敢去見他,回國時風風火火只為見他一面,真到了同一片土地,反倒近鄉情怯裹足不前,他每天的勇氣就只是等林城說完,旁敲側擊的問問林城這一年多藺懷安的情況。
白慈的問話,總是謹慎又頗有技巧,但林城又不必要拿這種事防他,所以沒幾天就一吐為快。
“你倆剛分手的時候,你怎麽樣我不清楚,但他其實過得挺操蛋的,白天上班,晚上就泡在酒吧裏,在那哭哭啼啼的買醉,他那一身行頭,誰不樂意往他身上湊啊,什麽不幹不淨的人都有,他那麽潔身自好的一人,就跟滾進爛泥地裏了一樣,我那段時間天天在酒吧街裏撈他,就怕一個沒看住他第二天就凍死在街上……
“我當時都鬧不明白,明明是他踹的你,怎麽偏偏自己弄得那麽邪乎……後來他讓我給他找男孩,要幹淨的,我都是按着你的樣子找,媽的,又要會樂器又要懂國學還給精通國際關系,你說你倆平時都聊些什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蓋被搞柏拉圖呢,等我答兌好了送上床,他把人衣服都扒幹淨了又他媽的變了卦……
“後來他可算正常了點,就老去你本科學校溜達,認識了一個小姑娘,然後就一直包着她,他那時候壓力也是真的大,公司裏不太順,有幾股人搶他當操盤手,藺叔在南京手伸不過來,當時還是證件處的初叔幫他的忙,然後就是長輩介紹對象呗,老藺和初曉倩就這麽認識了……
初曉倩。黎明初曉,晨光倩倩。那是藺懷安未婚妻的名字。
“去年十二月份,藺懷安陪着小嫂子去川地搞慈善,正遇上大地震,我聽老藺說,房梁倒下來的時候,是小嫂子當時跑過來推了他一把,不然他當時就給交代在那了,他說這是救命之恩,共患難來的恩情。
“他倆婚事是三月初定的,四月份老藺出事,我其實也挺擔心女方反悔的,這年頭十年夫妻也是說散就散,小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才一個月,頂多算個受精卵,咱們能迫着人女方做什麽?
“我也是沒想到,小嫂子平時看着風大點都能被掃倒,遇到事情還真頂得住,大難當頭不離不棄,真是有主母風範,她出人出財出力,一直忙前忙後的,現在律師說無罪辯護的可能性很大,你也別太擔心。
最後,林城猶猶豫豫的說:白慈,跟你交個底,老藺兩個前任都回國了,現在都正各顯神通呢,藺懷安一直真心待人,所以我們現在幫忙,也不過是還他一片真心……要我說,老藺都三十了,這就是我沒要孩子,不然我們這樣的家裏哪個不是孩子都打醬油了,老藺他家裏也催的厲害,好容易現在有個挺合适的還對他真心的人……真挺不容易的。
那天夜色很好,圓盤一樣,沒有一絲陰影。
白慈拉開窗簾,赤腳踩在地板上,擡頭怔怔的看。
林城在電話裏,語氣有萬分誠懇,“白慈,你別來招他了,你倆,真的……就算了吧。”
白慈張了張嘴,想說話,但是他沒說出來。
他想起他和藺懷安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大概是四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他當時才二十出頭,還是那麽鮮嫩青蔥的年紀,那天也是晚上,他隔着電話問他:藺先生,你那裏能看到月亮嗎?
他那天晚上說了好多蠢話,他還對着電話款款的唱歌,對他說:
北京的霧霾太重了,灰撲撲的,我什麽都看不到……
我想從你的房間裏看月亮,你的窗子裏看比我的窗子亮一些……
他字字句句,真情實意。
他說,我喜歡你……
他慌亂的挂斷電話,想起不對,又重撥回去,道一句蘇州的月色真的很好,我剛才忘了問你一聲,你喜歡我嗎?……
白慈笑了,是他早該看清的。
他們的故事早在一年前就到了盡頭,他回不去了。他真的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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