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嫂子眼淚一下就冒出來了,死死地拽着大哥的衣角搖頭。周君不忍再看下去,他起身去往後院,躲在那處抽煙。留在周家的不剩幾個人,明明是大白天,卻同死一般寂靜。偶爾有幾聲鳥鳴,都是意外之喜。
周君的靴子陷進雪裏,他茫然地盯着那片白。在這萬籁俱寂時,他想他了。想到雍晉走時,留下的那串足印,一步接一步,被後來的雪淹沒。想到接電話時,同樣的煙花聲,周君笑了。有半個月他都沒去關注雍晉的消息。
許是還沒到吧,也許已經到了,戰事開始了嗎,何時結束。報紙上的消息也不多,軍隊離開這座城市後,版面又恢複了一派祥和的模樣,都是報道一些時事,反倒少了前線的消息。他摸了摸手指,在中指上旋了一圈。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大哥披了大衣,抱着手爐踱步過來。
大哥同他借煙,其實大哥雖然吸鴉片,但從來也不抽煙。周君不敢給整根的,只把自己手上剩半根的遞了過去。大哥怒視他一眼,卻無言将其接了過來,悶悶地抽了口。兩兄弟擠在長廊下,看天看雪看遠方,冷冷清清好半天,終于有人開了口。大哥說:“你嫂子有了身子,在這裏也照顧不好。她回去也挺好的,你別怪她。”
周君舔過嘴角,笑了:“我能怪她什麽,她是你老婆。”哪怕心中再氣容家的态度,他又能同誰發作。大哥還不夠累嗎,他還能鬧什麽。最不想嫂子走的是大哥,現在還要來和他說,不要怪嫂子。他哥這心裏都快苦成黃蓮了,還要想着是為自己妻好。
他心裏覺得憋屈,容家看他們家落沒了,竟然第一時間就将女兒接走了。不說他,就是大哥,虧待誰也不會虧待嫂子。說是帶回去養胎,誰又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甚至害怕容家不讓嫂子生下這孩子,好另外嫁。也許是他思維過于新派,他覺得現在的獨立女性,離婚也不是什麽大事。
嫂子人美家世好,改嫁也不難。周君越想越煩憂,倒是大哥抽着煙便咳了起來,咳得撕心裂肺,還是周君一把奪回了煙,踩滅在雪地裏。大哥用手帕捂着嘴,好半天才笑道:“不要太擔心了,我相信蘭芝,她會回來的。”
大哥說這話時,眼裏都是沉甸甸的暖意,幾乎要融了這初春裏的第一捧雪。周君也跟着笑:“那是,她是你老婆。”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只是語氣不再同之前一樣那麽糟糕。
寒冬剛過,百業待興。周君最近通過人脈認識了南邊的生意人,明面上是生意人,但暗地裏是倒賣藥品了。現在戰事吃緊,什麽都缺,藥這種東西,送到物資急缺的地方,幾乎是一本萬利的事情。南邊的生意人想拉周君入夥,将周君發展成當地的一個供貨點,因此提出帶他跑一趟。
周君思前想後,這事是有幾分兇險的。且不提運送的路上貨品的安全問題,現在到處都在打仗,人更危險。本來還在猶豫,不成想,在這關頭,李嫂将電話撥到他公寓,說大哥在家中暈過去了,現在已經緊急送往醫院,讓他趕緊過去。
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是家中管家陪同大哥過來的。周君急切地撲了上去,管家眼眶通紅。大哥的檢查結果出來了,食道癌中晚期。周君腿一軟,直接摔在了人來人往的走道裏。
管家聲音如隔了一層水般震動這傳來,他坐在地上,好像一灘爛泥一樣,再也沒有力氣起來。手腳都是麻的,指尖發冷。癌症這個詞太可怕了,周君不是沒有接觸過。他母親就是這麽走的,走之前的每個月在醫院,都是煎熬。
他永遠記得有次他去看母親時,瘦成一把骨頭的她牢牢抓着他的手,在哭。永遠堅強不屈,獨自帶孩子長大,也不畏懼流言的周家小姐,哭得跟孩子一樣,說疼,說太疼了受不了,求他讓醫生給個痛快。管家拉他起身,周君起不來,只爬裏幾步,挨在了牆邊,抱着腿蜷在那處。
周君想,他還不夠成器,大哥不能就這麽走了。嫂子剛懷孕,大哥以後還要看着孩子長大結婚,怎麽能病成這樣。他揩了揩眼眶,胸腔處酸漲得不得了,他用力往那裏敲了敲,才把一口氣緩了過來。大哥是一個小時前就被急救過來,人在病房中。
他不敢進病房,只能等身上的酸軟都過去了,才用力地支撐起身體,去找醫生。醫生聽明他的來意,竟然同他說,他一直都是大哥的治療醫生。病情大哥半年前就知道了,也一直配合着治療。只是發現時已經是中期,有些激烈性的療法需要住院治理。
病人并不同意,只好一直拖着,直到這次發作,又被送進醫院。醫生同周君說:“勸勸你大哥,他的身體現在已經非常糟糕了,必須住院。他總說他還有許多事放不下,天大的事也沒有命重要啊。”周君連連點頭,心頭滿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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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上次的大夫其實提醒過他一次,他不信,總覺得大哥只是被鴉片掏空了身子。等他想到法子讓大哥戒掉鴉片,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想到真相殘忍,大哥還瞞了所有人。他去結算這次醫院的醫藥費,不出所料是極大的一筆。
周君還得先出門坐黃包車,去銀行一趟,取一筆錢。坐在黃包車上,他想到現在手裏的門面,生意勉勉強強過得去,每個月的盈利也不多。還有工廠,也是年年虧損。他從銀行出來後,去給南邊生意人撥了個電話,在電話裏他答應了生意人,但他的錢要得急。
所以他願意去跟他跑一趟,但是錢必須先結。生意人顯然不滿意他這個條件,兩人談了好一會,終于一方先妥協,說可以先結一半,而且價格要比原來低二成。周君咬咬牙,應了。時間也定了下來,下個星期二就出發。
他挂了電話,趕赴醫院,大哥已經醒來,半靠在病床上,管家在給他喂水。管家從小看着他倆長大,早就把他們當作自己孩子。如今傷感得不行,不時扯着袖子去壓眼窩。大哥也不習慣不茍言笑的管家這個模樣,正低聲勸了幾句,就見周君立在門邊,跟個孩子一樣,紅着鼻子看他。
管家找了個由頭出去,留他們倆兄弟獨處。周君坐到床邊,他沒有去質問大哥為什麽要瞞着這個事。只是将大哥病後,幾間鋪面他怎麽安排的,工廠那邊也找的小傅去看顧。他冷靜低安排着各項事宜,大哥滿意點頭:“不錯,做得很好。”
周君勉強地擡起唇角,笑了:“那是,我可是你弟呢。”話音剛落,他就沒能忍住情緒,顫抖着下唇,眼睫快速地垂了下去。他眨了眨眼,去了眼中那層濕霧,又努力笑道:“我剛剛才和別人談好一項合作,要跑趟南方,下個禮拜就要走了。”大哥不贊同道:“現在世道那麽亂,你最好不要去,是什麽生意,我認識那位老板嗎?”周君搖搖頭道:“大哥,我都大的人了,你還擔心這些。是好差事,很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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