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聲勢浩大的沖喜仍然沒有留住虞司令。這個前半輩子殺伐果決的人,在後半生變成了一個普通的闊老爺。只是頤養天年的願望最終在颠沛流離中破滅了。

但虞冬榮覺得他爹這輩子,仍然是個運氣好得過了頭的人。虞家上下其實都是。湧入蓉城的逃難者越來越多,但別人家很難做到像虞家這樣,平穩安然地生活下來。盡管依然有幾位姨太太連聲抱怨,認為此處不是個人住的地方。

喪事緊接着喜事。四姨太太認為不能讓老爺受委屈,堅持要風光大辦。然而外頭打着仗,難民一波一波地湧進城來,這個混亂的時候,大操大辦是不現實的。何況虞家此刻面臨着一個比辦葬禮更要命的事:淪陷區的銀行賬戶被凍結了。

原想着既然是洋人開的銀行,各處都是互通的,總不至于到時候一點兒錢都拿不出來。虞司令未雨綢缪,帶了一批現銀走,但更多的財産不是裝在幾只皮箱裏就能随身攜帶的。

虞家如今住着洋樓,在興仁胡同也置下了規模可觀的宅院。然而也就僅剩這個了。這兩處房産已經把帶出來的錢花掉了許多,加上給鄒家的彩禮,婚宴錢,給虞冬榮兩個哥哥找差使用的門路錢,落戶時與本地上下的大人物們打點的錢……全家若想維持在衛陽那種生活水平,簡直就是說夢話了。

虞七少爺盡管愁得不行,但心裏頭還是樂觀的。錢是賺出來的。往蓉城湧的人越多,生意就越好做。西南早年鋪開的生意,雖然規模尚小,但用心經營,也未嘗不能養活了全家人。但一想到要養活全家那麽多張嘴,他又生出了一種厭惡感。

他的生母九姨太太是個小買辦人家的女兒,也是姨太太生的。外婆只是個小妾,出身低微,原是城中唱大鼓書的藝人。外公過世之後,虞冬榮那個抽大煙的敗家子舅舅把妹妹賣給了年紀當爹足夠的虞司令。因為是一身破衣兩手空空進的虞家大門,九姨太太被前頭的姨太太們拿話擠兌了許多年。但她本人是個有主意的女子,老早就打定主意要讓虞冬榮學會賺錢的本事,将來能自己養活得了自己。

虞七少爺從小上洋學堂,八歲開始跟親娘學看賬做賬,砍價辨貨。一度被前面的姨太太們譏諷為小家子氣。太太們認為,虞家這樣的人家,學那些小市民一樣整日算計塊八毛錢實在是太不體面了。但虞司令本人不是個糊塗蛋,九夫人能幹,他就放手讓她理財。家大業大,這其中有許多為難的地方。虞冬榮始終覺得,生母早逝,固然有她本身孱弱多思的緣由,但與殚精竭慮地維持生計,也是脫不了幹系的。

九姨太太雖說在生意理財上沒有話說,但為人上并不是剛硬強勢的那一挂,對家中一味忍讓求和,凡事只求讓虞司令滿意。這樣一來,就是硬生生地委屈着自己。虞冬榮自知性情裏也有這個弱點,只是他生性跳脫,成年後又總在外面自在快活,不怎麽把這些不開心挂在心上。

只是到了眼下,這些煩惱又明晃晃地堆在跟前兒了。

小玉麟悄悄過來陪着他守靈。兩個人跪在堂屋的火盆前頭,隔一會兒就燒一小疊黃紙錢。虞冬榮從前不怎麽信這個,人死如燈滅,喪葬的場面說到底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可這些年經歷的事多了,他又盼着當真那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真的。若非如此,許多悲傷和思念又要往什麽地方安放呢。

小玉麟看着他眼睛下頭的青黑和滿嘴的胡茬,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兩個人默默地看着火盆裏的黃紙化作灰,火星往上頭悠悠地飄。

虞冬榮嗓子啞了,聲音還是溫柔的:“也不是什麽好事,白累人。唱你的戲吧,明兒不用過來了。”

小玉麟搖頭:“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他老是這樣,話不多,卻總能直白地道出虞冬榮藏得最深的感受。虞家那麽大,兄弟那麽多,虞七少爺卻始終都是一個人。

想到這裏,虞冬榮便笑了:“我還有你啊。”他看着靈牌,從悲傷裏又露出了一點兒诙諧:“這下我爹想管也管不着了。反正我二哥成親了,虞家的香火也斷不了。”他看向小玉麟:“就是姨太太們的閑話不好聽,你來得多了,難免要受氣。”

小玉麟是什麽樣的脾氣,別人的唾沫他要是搭理才叫見鬼。他幾乎有些疏狂地一擡下巴:“讓她們說去吧,又不疼不癢的。”

虞七少爺這下真的笑了。他拉着小玉麟站起來,倒了茶一起喝。兩個人正低低地說着話,外頭跑進來一個丫鬟,急匆匆的:“七少爺,梁襄理找您,說是有要緊事。”

深更半夜的,只怕沒有好事。虞冬榮心一沉。他接過丫鬟手裏的燈,和小玉麟一塊兒匆匆往外走,邊走邊吩咐丫鬟:“把管家叫起來,讓他把家中的賬目給我報個數。”

梁襄理矮矮胖胖的,本來是個和氣生財的老板模樣,此刻卻臉色慘白,眼眶通紅。就像虞冬榮預料的那樣,他帶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載着虞家出口貨物的那批商船,在花城的海港被鬼子的飛機炸沉了。船上的桐油,蜀錦和一批已經加工完成的寶石首飾,統統被炸了個幹淨;押運的十幾個員工,只有兩個活了下來。

虞冬榮靜靜地站了片刻,忽然向後一仰,倒在了小玉麟懷裏。

一衆人慌得什麽似的,找大夫的找大夫,叫人的叫人。誰知幾分鐘之後,虞七少爺悠悠地在床上睜開了眼,聲音虛弱道:“賬上還剩多少銀錢了?”

很快,商船被炸的事全家都知道了。虞冬榮才在病床上把撫恤的事處理完,一家人就都圍了上來。小玉麟覺得生氣,這簡直就是個逼死人的架勢了——虞七少爺的臉色都什麽樣兒了。

然而此處沒有他講話的地方。所以只得忍着惱怒,像個小媳婦也像個打手似的在虞七少爺身邊兒守着。挺好看的一張臉,這會兒兇神惡煞的,像是誰一開口,他就要撲上去咬人。

一家人分頭落了座。虞冬榮知道,就是商船不炸,其實家中早晚也會有這麽一天。到了這個地步,他心中反倒平靜下來,淡淡地把家中財務的境況交代了。

這一說,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全家都炸了鍋。虞冬榮等他們自個兒消停下來,安靜道:“如今就是這樣。存款凍結了,連利息都吃不到。買賣人家,活錢的大頭都在貨裏。家中的生計,以後肯定是不比從前了。按我說,經營多年的生意,不能就這麽黃了。我們家中也沒有那許多人口,兩處宅子,至少需得賣一處換錢……”

這話一出,下頭就又吵起來了。最後他二哥虞夏榮一拍桌子:“要我說,既然爹也走了,幹脆分家過算了。大夥兒自顧自的生計,都輕省。”

虞冬榮自己其實也是這個意思,只是不好開口罷了。畢竟虞司令剛走,臨走前還囑咐他們彼此照顧,不要虧待了諸位姨娘。但轉念一想,真是分開了,或許對姨娘們也是好事。幾位小姨娘都還年輕着,孝期一過,各謀栖身就是了。虞司令從前也是這麽提的——到底他們還是開明人家。

不過分家說到底就是分賬分錢,他這麽多年花心思經營的生意,也要被分掉了。虞家的生意龐雜,各個商行鋪面的賬目彼此牽涉,真要是強行割開了,在這種境況之下,簡直就是剝皮剜骨了。

奇哉怪也,他分明是個錢串子托生的,到了這般田地,非但不心疼,反而生出了一股痛快。

分家是大事,自然有同意有不同意的。同意的那些,還在怎麽分上鬧起了龃龉。這就不是一時半刻能商量出結果的了。于是衆人心事重重地散了。

虞冬榮疲憊地躺回床上去。丫鬟把門帶上了,屋裏只剩一個小玉麟。他擔心地看着虞七少爺:“怎麽樣?身上還有哪兒不舒服?”

虞冬榮搖頭:“就是累。我想睡一會兒。”他看了看小玉麟,低聲道:“你也上來睡吧,明天不是還有戲?”

小玉麟把外頭的衣裳脫了,手腳利落地爬上床,把虞七少爺抱住了。

虞冬榮安靜了片刻,低聲道:“往後怕是沒錢捧你了。”

小玉麟靜了片刻,突然叫道:“冬榮。”

“嗯……嗯?”虞七少爺狐疑:“你叫我什麽?”

“冬榮。”小玉麟拼命板着臉,但嘴角止不住往上翹。

虞七少爺很快明白了他那點兒彎彎繞繞的小心思,氣得在被窩裏打他屁股:“我要破産了,你還這麽高興……”

“我沒高興……我就是……覺得咱們一樣了……”

虞冬榮嘆氣:”周老板,以後就多仰仗您了。”

小玉麟一本正經道:“好說。”

兩個人對視片刻,都笑了。可是笑着笑着,虞七少爺就笑不出來了。底下熱乎乎的硬玩意兒正戳着他呢。他警告道:“我可是戴着孝呢,不興胡來。”

小玉麟往外頭躲了躲:“嗯。”眼神還是熱騰騰的,看得人臉紅。

虞冬榮翻了個身,拿後背對他。過了一會兒,小玉麟還是悄悄貼上來,小聲道:“你轉過來吧,我不幹啥。”

虞冬榮就又翻過來,兩人頭頂頭,在呼吸交纏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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