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難民的車隊經過白河縣的時候,被查關的鬼子攔了下來。中部地區各大城市接連失守,侵略者的部隊向瘟疫一樣蔓延向了更深的地方。只是畢竟也打得疲憊了,占住一個地方,倒是以盤查居多——為的是搜捕那些抗戰份子。
這一批難民是往興元去的。侵略者占領了土地,但是沒有辦法阻止流民的遷徙——人實在太多了,守住一邊守不住另一邊,花費過多精力是不劃算的事。但是又不甘心什麽都不做,所以威懾似地在要道關口設了卡子。
一隊隊走過去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外地人,也有進城賣東西的農民和小商販——這個是沒法攔着的,鬼子的兵也得吃喝。眼瞧着前頭的都過去了,一隊車隊引起了侵略者的注意。車上拉的東西稀奇古怪,有許多大箱子和帆布。于是這隊人立刻被攔下搜查起來。
中間的馬車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跳下車,陪笑着沖檢查的士兵比劃,又向通譯連連解釋。原來這是一隊跑江湖賣藝的雜技班子。檢查的士兵也不知道是不信,還是因為檢查過于枯燥,想看點新奇的,便逼他們就地演一演。
于是幾個戰戰兢兢的藝人便從車上下來,表演了諸如抛球,疊羅漢一類的技藝。一個士兵故意去戳最下面那個藝人的腿。因為疼痛和恐懼,那人身子一歪,身上站的兩個便摔了下來,跌得衣褲上沁出血來。幾個藝人摔得灰頭土臉,相互攙扶着爬起來,那個捅人的鬼子兵哈哈大笑起來。
馬車被一輛輛查過,最後一輛車的車簾掀開,裏頭是個蓬頭垢面,捂嘴咳嗽不止的女子,身邊還躺着個兩腮深陷,面如金紙的男人。檢查的士兵待要伸手拉人,便見那女子哇地嘔出一大口黑血來。頭發花白的班主慌忙上前,連比帶劃:兩口子,痨病,好歹也想死在故鄉……
通譯翻譯了。士兵露出了厭惡和恐懼的神色,趕忙轉身離開了。
車隊被放行了。
一路進入縣城,雜技班子卻并沒有停留下來休息,只是買了些食物和飲水,便穿城而過,又繼續沿着塵土飛楊的道路向前奔去。
直到入夜,衆人才在一處破道觀前停了下來。
班主走到最後那輛馬車上,給車中人送了食物和飲水。車內方才嘔血不止的女子向他深深一揖,低聲道:“真不知道如何謝您。”
聲音清潤動聽,有若夏夜林中的溪流——卻是個男子的聲音。
班主王德全擺擺手:“您演得真是絕了,連我都唬住了。”
秦梅香笑嘆:“只可惜了那一口好醬。”笑過之後,神色轉而低落下去。
王德全安慰道:“你那大哥瞧着是個命硬的。如今燒也退了,安心等等,早晚能醒。人是沒那麽容易活,卻也沒那麽容易死。”
待人走了,秦梅香點起了燈,扶着身邊無聲無息的人坐起來。他把砂糖化在盛水的皮囊裏,小心翼翼地往許平山嘴裏喂。雖然一半兒都順着嘴角流了出來,好歹另一半兒是能咽得下去的。放下水囊,他又解開衣服替他擦身。原來那麽高壯結實的一個人,眼下已經瘦得一拎一層皮了。斷腿上打着夾板,腰側是個黑乎乎泛着異味的肉`洞,左手小指和無名指都沒了。別的大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簡直全身上下不剩幾塊好肉了。
秦梅香把他身下濕淋淋泛着尿騷味的褥子換了,仔仔細細地替他把身體擦幹淨,蓋上了被子。髒的褥子暫且晾到了車外頭,打算等有水時再洗。這些都做完,累得一身是汗。他喘息了一會兒,撫摸着許平山瘦得貼骨得面頰,低聲道:“你要是再不醒,餓也餓死了。若是死了,我就随便把你埋了。往後山高水長,咱們兩不相見。你也別想我給你戴孝,爹娘死了,我都沒有戴過孝。”
話是這樣說着,手底下卻拉過許平山的胳膊腿,一下一下地揉搓着。
他是一個月前在一個老農戶家裏找到許平山的。戰事慘烈,部隊遲遲沒有等來支援,最後與一支鬼子部隊拼得幾乎同歸于盡。當時許平山身邊只剩下兩個人,然而周遭能走的路大都被封死了。許平山傷得半死不活,沒可能跟着兩個好人越過鬼子的盤查逃出去。秦梅香便咬牙讓他們走了,打算獨自留下來,陪着許平山聽天由命。
萬幸天無絕人之路,遇上了王德全這個逃難的雜技班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秦梅香才拿過幹糧,費力地咬了一口。幹硬的餅,沒油沒鹽,他已經許多年沒吃過這種東西了。然而此刻有東西吃就算是好的,他珍惜地咀嚼着,愣是從裏頭吃出了一點甜味兒。
一餐飯吃過了,正打算下去喂馬,卻聽見破道觀裏遙遙地,傳來了一點兒模糊的争吵聲:“……不能留着他們了,萬一讓鬼子查出來,大夥兒都得跟着陪葬啊……這一路上因為他們,大夥兒差點兒沒命的事兒還少麽……”
“……已經收了人家不少錢,再說路都走到這兒了,怎麽好把人半途丢下呢……”
“可這一路上,他們吃用了咱們多少?錢都給他們買藥了,咱們自己接下來怎麽辦?等着餓死麽!”
“車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興元,停下來賣幾日力氣,飯錢不就有了麽……”
秦梅香沉默地聽着他們的争執,動了動腳趾。他的鞋底裏頭縫着最後兩個銀元。原想全都一起給了王班主,可是一想到昏迷不醒的許平山,他又不敢這麽幹。他得留着那兩個大錢,給許平山換糖沖水喝。
打起仗來,各處都是物價飛漲。他本帶了些銀錢出來,可是架不住層層過關時被盤剝。最慘的一次和流民被抓進了某處監獄,最後把人放出來時,包袱裏的錢就都沒了。幸好身上還藏着一些沒被搜走,不然真是不敢細想。
外頭的争執聲漸漸停了。半晌,他悄悄爬下馬車,解下缰繩,喂馬去了。
車隊搖搖晃晃又走了三天,天可憐見,一路上再沒遇到什麽關卡。終于進了興元城,猛然間竟然有些不習慣起來。
沒別的,這兒與外頭相比太熱鬧了。一路上滿目瘡痍的,猛然見了一個人氣濃厚的地方,就像從噩夢裏窺見了希望的影子。
江湖班子沒錢住店,找了個空地就停下來,拉場子演起了把戲。只是一路上人困馬乏,饒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難免出些小岔子。頂碗的小姑娘一個失手,碗沒接住,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當場便得了倒彩聲。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出言嘲諷攪場,轟着圍觀的衆人:“就這還出來賣藝呢,碗都不夠摔的……散了吧,沒什麽好看……”
秦梅香本來抱膝坐在車上,瞧見觀衆漸漸散去,衆人要白忙一場,當即跳下來,快步走到管家當的藝人鄭二順身邊:“勞駕借把胡琴一用。”
那鄭二順正是諸多反對班主帶着他們上路的藝人之一,聞言沒好氣道:“沒那個,我們又不是戲班子。”
秦梅香吃了一記軟釘子。也不氣餒:“旁的也成,月琴,牙板什麽的都成……”
最後鄭二順耐不過他,翻出了把舊琵琶遞過來,嘴上還講着洩氣的話:“別瞎忙了,你會什麽啊,一路上光會吃了……你那兄弟更厲害,連吃都不會……”
秦梅香沒說話,抱着琵琶緊了緊弦,略撥弄了兩下。忽然五指一撚,本來破舊不堪的琵琶,便似活了一般,碎玉滾珠一般地響了起來。他轉身坐到車架上,如珠似玉的聲腔便響了起來:“綠葉陰濃,遍池亭水閣,偏趁涼多。海榴初綻,朵朵簇紅羅……”
起初周遭還有些嘈雜,到後來滿街皆靜,唯有看客悄無聲息地一圈圈圍攏過來。一時間,滿世界的塵土與瘡痍倏然消失,唯剩清涼夏日與婉轉莺歌,雨打新荷,淺酌低和。
曲終收撥,滿場鴉雀無聲。片刻之後有人高聲叫了一嗓子好,衆人才如夢方醒般跟着喝彩起來。
鄭二順目瞪口呆:“他……他幾時會的這個?”
王德全跑江湖久了,見多識廣,慨嘆道:“我們這怕是……撿到寶了……”
敲鑼的藝人反應敏捷,趕忙趁着觀衆叫好,低眉順眼地捧着破鑼溜邊兒走:是要錢去了。
有刻薄的觀衆,搖頭道:“只唱了這麽一句半句的,哪兒值當給錢……”
其實這種地方賣藝,若給賞,也不過是毛八分的小銅子兒。這人若是知道秦梅香從前是什麽身價,只怕要驚得當場厥過去。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秦梅香随意撥了撥弦,好脾氣地笑了笑:“這位爺要聽什麽,不妨說來。”
“說了你就會唱?”
“能不能唱,您得說了才知道。”
那人挑剔地打量着他。見他雖然憔悴肮髒,但眉眼間難掩秀美,便不懷好意道:“太雅的咱聽不了。來個俗的吧,唱個情哥哥情妹妹之類的……”
秦梅香一笑,不待他往下說便開腔唱道:“意思兒真,心腸兒順。只争個口角頭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說,嗔人問……”
這般唱了一曲又一曲,大都是從前跑江湖時學的俚曲。最後直唱到天黑,圍觀的人才漸漸散了。
秦梅香啞着嗓子,接過水囊,含了許久才咽下去——熱嗓子不能用冷水激,怕傷着。
因為難得賺到了一點兒小錢,這一日晚飯便有肉湯喝。說是肉湯,不過是把一小塊肥瘦相間的豬肉剁碎煮了水。分到每個人碗裏,能有點兒肉味兒罷了。秦梅香接過來,抿了一口。雖說帶着股腥氣,卻也是許久未嘗過的香。
他不舍得喝。爬回車上,想喂給許平山。誰知點了燈,才發現兩只亮得不同尋常的黑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秦梅香端着碗的手打起哆嗦來。他抖着手把碗放下,顫聲道:“你醒了?”
許平山聲音嘶啞:“讓你唱醒了……做夢似的。”
秦梅香感覺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他擡起頭忍了淚,咬牙道:“你做着好夢,卻不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我……”他拼命眨着眼睛,低吼道:“混賬東西!”
說着把人扶起來,湯碗放到他嘴邊。許平山也不推讓,一口一口喝幹淨了,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的脾氣怎麽變了這麽多。”
秦梅香放下碗,眼裏的淚已經消失了。他冷冷道:“我原本就是這麽個脾氣,怎麽,後悔了?”
許平山盯着他:“我上輩子定然是個大善人。”
秦梅香嘆氣:“那我就是幹盡了壞事。”他神色柔和下來:“快點兒好起來吧。”
許平山握住他的手,慢慢攥緊了:“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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