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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分家的事折騰了好幾日。明面上主要是吵,暗地裏則是盤算。最後大夥兒心裏頭基本上有了決斷,終于能夠坐在一塊兒,把事情理理清楚。
錢是所剩無幾的了,只有生意和房子是大頭。既然是分家,自然人人有份。虞家到如今,活下來的姨娘還剩五位,兒女有七個。四姨娘和五姨娘各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但是五姨娘已經過世了,她生的姐兒嫁人後随丈夫調動工作去了海外,如今一亂,也不知幾時才能聯系上。這位女兒的家産,只好暫且記在公賬上。四姨娘的女兒嫁去了申江,半年前托人捎信,說是如今正在租界裏住着。因為一時回不來,所以那一份和四姨娘的算在一處了。女兒們早就嫁人,沒有辦法接管家中的産業,故而和姨娘們一樣,分到的只是金銀細軟。
但房子和生意卻成了麻煩。大少爺不在,六姨娘帶着三少虞秋榮,與二少虞春榮吵作一團。無他,兩個人都想要虞家的新公館。這兒離商行和鋪面都近,地點既好,又是鬧中取靜。宅子也是新式的,怎麽住都是個舒服。如今外頭的人一撥撥湧進來,地皮錢跟着水漲船高,将來便是不住了往外賣,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虞冬榮冷眼看着他們吵,瞟了一眼抱着小少爺虞少榮,神色凄惶的十姨娘苗氏,終于發話了:“不算大哥,家中的男丁如今是四個,可宅子只有兩處。這兩處,我的意思是不能都留,商行賬面上的虧空,還等着賣房子去補……”
二少爺一擺手:“鋪面商行都分完了,各管各的賬,你就不要操心了。”這是把別人入股分紅的路堵死了。
虞冬榮往後一仰:“既然你這麽說了,那東大街那個布行我也不要了。興仁胡同的宅子就歸我和少榮了。”
六姨娘跳起來:“那怎麽成?你獨得一處房子,卻叫我們同二少爺一起過麽?”
虞冬榮轉着手上的寶石戒指,淡淡道:“大哥,我,少榮。我們三房加起來才分一個老宅子,難道還多麽?家裏所有的商行都給你們兩房了,鋪面我多讓一間給你們,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做人可別太貪了。”
二少爺涼飕飕道:“七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那小賬本的事,真當家裏都不知道麽?明面上瞧着,我們是分了大頭,可暗地裏你吞了多少,這誰又說得清?”
虞冬榮看着他:“賬本都在,你随意查。再者說,爹這些年偏疼誰,不用我說。家産滿打滿算,你已經占了三分之一還多。我不過是替少榮打算。你們欺負十姨娘老實,把虧空的鋪面,欠收的田莊都分給了人家。十姨娘不講什麽,我卻不能眼瞧着。爹臨終時讓我們好生照顧九弟,你就這麽打他老人家的臉?”
苗氏是最小的姨太太,乃是四姨娘的娘家托虞司令辦事時送過來的一份“禮物”。因為是這樣的身份,進門又實在太晚,在虞家幾乎是等同丫鬟一樣的存在。虞司令待她也就那樣,四姨太太瞧她又十萬個不順眼,她在虞家的生活可想而知。
虞二少爺一梗,但終究不甘心:“要麽這樣,公館将來如何不勞你操心,那是我和五弟的事兒。既然你想要宅子,便把玉溪和文曲那兩片出桐油的田莊分給我和五弟吧……”
虞冬榮猛地坐起來:“你瘋啦!那是大哥的産業,兩處房子加一塊兒也不值那邊一片田……你這麽幹,不怕将來吃他的槍子兒麽!”
虞夏榮精明地眯了眯眼:“大哥的産業不是你管着麽。再說了,外頭打成什麽樣兒了都,他能不能回來都兩說……”
虞冬榮氣壞了:“你說的那是人話麽?大哥若是在,你還敢當他的面這麽說,我就敬你是條漢子!”
虞夏榮站起來,踱到虞七少爺身前,彎腰拍了拍他:“不是我要,是你給。大哥要找也是找你嘛……”他側頭貼在虞冬榮耳朵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拎回來的那只黑箱子裏頭裝的是什麽。”他直起腰:“就這麽着吧,只要你點頭,咱們兄弟之間的賬就算是理清了。”
虞冬榮怒而轉頭:“那是別人托付給我……”
二少爺打斷他:“你跟我說不着。就這麽着吧,你幹不幹?我也知道,你其實最懶得管家裏的事兒。你只要應了,往後的賬,都不要你操心了。”
虞冬榮沉默半晌,咬牙道:“算了,你說什麽是什麽吧。”
七姨娘哭起來:“那我怎麽辦啊?我和老八往後住哪兒去啊?”
虞二少爺冷笑:“愛住哪兒住哪兒去。爹辦喪事那天,你偷摸往野男人身邊倒騰東西的事兒,真當大夥兒都不知道呢?”
七姨娘臉色一白,捂着胸口:“你……你含血噴人!”
虞冬榮懶得再跟他們摻合,起身往外走:“三日後清賬。往後錢上的事兒,大家就各算各的吧。”
苗氏含着眼淚,似乎想說什麽,又不敢。虞冬榮回過頭來,低聲道:“還愣什麽,趕快收拾東西過來吧。”
苗氏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感激。她上了樓,再下來時,手裏只有兩只皮箱。虞冬榮接過來拎,輕飄飄的,不過是衣物罷了。他嘆了口氣,往外走。
要出門時,八姨娘追上來,做小伏低地:“冬哥兒,你瞧,這家分也分了,我可是一向站在你這頭兒的。老十一個人同你住着,怕是有許多不方便,不若我也過去,大家一起,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虞冬榮打斷她:“我就問一句話,當年我八妹夭折的消息,是不是你在我娘跟前說的?”
八姨娘臉色變了:“冬哥兒,這事兒可不怨我……”
虞冬榮直視着她的眼睛:“你們當我小,不懂事。我娘的病原本都快好了,爹當時和全家上下都叮囑過了。八姨太太,您這舌頭殺人的本事,我是怕了的。”
八姨太太辯解道:“這委實不關我的事,是四太太……”
虞冬榮甩開她的手:“你既然同她好,便去和她一塊兒住吧,纏着我算什麽事兒呢。”說着把苗氏懷裏的少榮抱過來,大步流星地上了車。
興仁胡同的宅門口,小玉麟老早就抻着脖子等在那兒了。下人都被遣散了,偌大宅院,只留了一個門房和一個老媽子。四處空蕩蕩的,倒是有了幾分從前虞宅的清淨模樣。
苗氏不是多事的,東西一放下就開始忙裏忙外地幹活。虞冬榮知道她的憂慮,也沒攔着她。往後日子還長呢,早晚她會明白,這兒和公館是不一樣的。
虞冬榮喝了口水,就開始坐下來寫寫算算。算完了把筆一扔,他這下真是要一貧如洗了。分來分去,名下如今只剩一個小工廠。說是工廠,其實就是小作坊,連工人帶經理加起來還不到四十人。整個廠子也就值八千大洋——他當年給小玉麟贖契都不止這個數。
至于忻都那邊的礦坑,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
小玉麟進屋來,虞冬榮坐着勾了勾他的手指頭,假哭道:“周老板,我們要一起喝西北風了。”
周老板認真道:“不會的。”說着把衣兜裏的大洋和紙鈔都掏出來:“喏,這個月的進項。省着點兒花吃飽飯是沒問題的。”
虞冬榮驚奇道:“給我管賬啦?”
小玉麟疑惑道:“有什麽不對麽?”
虞冬榮笑着搖頭:“沒有。我正愁沒賬管呢。對了,你今兒沒有戲麽?”
小玉麟神色嚴肅起來:“我正要同你說一件事。我看見楊老板了。”
虞冬榮驚訝道:“真的?”他高興起來:“哪兒遇見的?有香官兒的消息沒有?”
小玉麟搖了搖頭:“楊老板是同伶界聯合會的人一塊兒過來的……瞧着是病了。劇團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江城打仗,他們一路是逃難過來的。”
虞冬榮當機立斷:“我想去瞧瞧他。”
伶界聯合會的劇團如今暫住在城中的一個老劇場裏。江城淪陷,藝人們匆忙随着撤退的民衆沿江入蜀,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江城氣候炎熱,整個夏天又都在打仗,城中的慘況讓人不忍細述。即便是僥幸撤離了那裏,也有許多人因為種種原因病倒了。難民裏聽說已經有了疫情,上面正在緊急調度藥品。
這樣的情形之下,虞冬榮仍然敢過去一見,是念着秦梅香的情。他深知楊清菡對秦梅香的重要——明着是師父,其實也是唯一的親人。
楊清菡發着燒,破衣爛衫地靠在戲箱上,臉色是不正常的紅,卻仍然有心情同虞七少爺開玩笑:“呦,我這一睜眼瞧見您,還以為自個兒回家了呢。”
虞冬榮便也笑了笑,沒有廢話,只問情況。問過了二話不說:“您不能在這兒呆着了,要什麽沒什麽的。去我那兒吧,地方也寬敞。”
楊清菡也不推辭:“那敢情好,我先謝謝您了。只是還想厚着臉皮,求您讓我捎帶着一個人。”說着往身邊兒看,是個憨厚的老頭兒。
虞冬榮了然:“是董先生吧。”
楊清菡嗨了一聲:“叫老董就得了。”
虞冬榮出門一趟,給家裏又添了兩張嘴。不過他心裏有譜兒,實在不行,就從黑箱子裏抽兩根黃魚來用。将來賺了錢,再補回去就是了。盤算是這樣盤算的,但是一時也不敢這麽幹。這樣的年頭,若是讓外人知道家中有這麽一筆財,其實是招禍的。如今宅院裏老弱病殘,凡事還是謹慎小心為上。
楊清菡的病症很奇怪,同虞司令那會兒一樣,單是咳嗽。去醫院化驗,只說是感染。感染來的症候,盤尼西林是最管用的。可是眼下市面上藥品奇缺,這類進口藥有錢也買不到。
虞冬榮心裏頭擔憂,又覺得城裏頭空氣不好,猶豫着要不要讓楊老板搬到小竹山去。蜀中多竹,他五哥之前瞎忙一氣,想做竹器生意,在那兒買了片山林,後來不了了之。虞冬榮盤賬的時候過去細看,偶然發現林中有一眼溫泉,便順手蓋了個屋子,想讓虞司令過去休養。只是那地方離城裏太遠,荒郊野嶺的,交通和通訊都多有不便。虞司令是享受慣了的人,不肯過去,這事兒也就作罷了。
他同楊清菡說了,楊清菡直擺手:“我留在這兒,還能與劇團的人有個照應。好些老本子還沒整理完呢。”
虞冬榮嘆氣:“您得先顧顧您自個兒了,那戲本子的事兒,什麽時候弄都來得及。”
楊清菡搖頭:“你不明白。”他玩世不恭的神色消失了:“從前打申江,大夥兒都覺得沒事兒。後來一路順着江往上,打到了江城,大夥兒仍然覺得沒事兒。再往後呢?世道這個樣子,多少角兒也跟着一起折進去了。他們一走,把沒來及傳的戲也都帶走了。”他苦笑道:“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命不值錢,可是許多玩意兒要是就這麽沒了,太過可惜。将來不管是不是還有人唱,總得留點兒東西。”
他們師徒的脾氣是一脈相承的擰,虞冬榮勸之不動,只得叮囑他按時吃藥,有事只管張口。末了出門往外走,回頭看見那位董先生站在楊清菡身後給他按肩膀。當下什麽都明白了。
也不知道将來他同小玉麟有沒有那麽一天。不過小玉麟按人手勁兒太大,虞七少爺十回裏有八回要被按得滋哇亂叫。眼下是年輕,等老了要是還那麽按,只怕骨頭要折上許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笑過了又嘆氣,心事重重的。
戲班子生意冷清,光靠小玉麟那點兒進項,日子過得就緊巴巴的。虞冬榮白天西裝革履地出去與當地的官商交際,晚上回來就在紙上寫寫畫畫地盤算。小玉麟跟着戲班子走穴去了,苗氏是個悶葫蘆,少榮還是奶聲奶氣的一小團。是以全家唯一能在一塊兒說笑的,只有楊老板。
跟着劇團過來的有一些忙着搶救戲曲的學者和名角兒。他們時時聚在楊清菡那個小院兒裏,井然有序地抄錄戲本子。
虞冬榮很擔心。楊老板的病好好壞壞,反複不止。天氣一入冬,眼瞅着就沉重了下去。
楊清菡自己拿自己似乎不怎麽當回事兒。只是偶爾會抱怨,說蓉城的氣候太差了,洗件衣服,半個月都不見幹的。戲箱子裏的行頭發了黴,趕明兒上臺去,還沒開口呢,黴味兒先飄出去,把觀衆熏也熏跑了。抱怨完了,就拿虞冬榮和小玉麟打趣。虞七少爺自覺是個臉皮夠厚的,但在楊老板跟前兒也覺得招架不住。小玉麟就更不行了,見了楊清菡,蹑手蹑腳地繞着走,什麽驢脾氣都沒了。偶爾被逮着逗一回,臉上紅得能去直接演關公。
同诙諧的人在一處,自然老是笑聲不斷的。可笑過了又覺得悲從中來。虞冬榮經過了虞司令的事兒,老覺得人生就是南柯一夢,說不出的難過和惘然。倒是楊清菡瞧出端倪,反過來勸他,人固有一死,不是這麽死,就是那麽死,殊途同歸的事兒。他與秦梅香師徒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轍的。
為了求生計,虞冬榮那個小肥皂廠最近開始試着生産硝化甘油炸藥了。投入的資金又是一筆錢。不過虞七少爺還是挺樂觀,眼下他自己管着自己的賬,再也沒人跟着瞎摻合了。
珍馐佳肴吃不起,有好的都緊着老人和孩子了。他自己在外頭瞎晃,買了十幾樣鹹菜,和廠子裏的工人一塊兒吃,也挺樂呵。
小玉麟比他還要接地氣,從外頭演出回來,手上提着活山雞死野兔,帶着泥水的山筍和野菜——全是路上随手弄到的。天府天府,只要有一分勤快,想餓死都難。
虞冬榮看着周老板殺雞。摁住脖子踩住腳,一刀斷頭。鮮血噴得老遠,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燙雞毛時瞧見虞冬榮,咧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晚上吃冬筍炖雞。”
虞七少爺摸摸後脖頸子,怎麽有點兒冒汗。
飯做好了,給楊清菡端過去。一進了屋,那點兒快樂就成了難過。楊清菡确實不太好了。
他不忍心看,略坐着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最後從門縫裏看見,老董把楊清菡抱在懷裏,抽着鼻子。楊老板病到這個份兒上,還有力氣罵人:“快吃你自個兒的飯吧,我還沒咽氣兒呢……”
他心裏頭不好受,想出門走走散心。就在這個時候,大門被敲響了。
虞七少爺問了聲是誰。外頭沉默片刻,響起一個略微顫抖的聲音——依然是那麽悅耳動聽:“是我……”
大門猛地打開。許久不見,秦梅香又快瘦成虞冬榮初見他的那個樣子了。他擡起頭,微微笑着:“七爺……”
虞冬榮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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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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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