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九
十三年前女皇昭告天下被刺客殺害的長公主,如今正活生生的站在衆人眼前,一襲紅衣驕陽似火,銅質的面具下能看到一雙靈動飛揚的眼睛。細看之下,容澄與她的眼睛極為相似,只是她的眼睛裏是紅日的驕橫,容澄則是溫潤的笑意。
容泠摘下面具,明眸皓齒容顏豔麗,除去那雙眼睛外與容澄再無相似,她眉梢輕挑唇角噙了抹笑,神采英拔。
十三年未曾相見的她們如今都已長大,那暌違已久的容顏早已褪去了稚嫩,如今棱角分明。再相見彼此內心感慨萬千,仿佛昨日還在宮中放紙鳶的三個小女童,不過眨眼間就已物是人非、各奔東西。
“澈兒。”那個內心早已波瀾萬千面上卻依舊淡漠的容澈,是容泠第一個喚出口的人。
好半天才聽得容澈喚道,十分恭敬,“皇姐。”
容澄笑道,“果然,不論過多少年皇姐都是這般的偏心。”
容泠上前幾步玉指輕點她的挺直的鼻尖,挑眉道,“要不是這個劉青壞我好事,你現在還被困住神針門裏等着給孫殘照償命呢。”
“皇姐不惜一改風格親自殺人來陷害我,還真是良苦用心。”
“小懲大誡。”容泠挨在容澈身邊坐下,動作優雅的給自己添了杯茶,問道,“你何時對我起了疑心?”她視線又瞥向了一旁的白青桐,問道,“白姑娘近來可好?”
“我不過随口試探,竟真将皇姐詐了出來。”她見容泠眉梢輕挑,是小時候要欺負她的前兆,便又道,“皇姐還是從前那般只對我又打又罵。”
“阿澄這話是說姐姐在欺負你了,若不是你還有點良心知道給我點盞長明燈,這件事豈會就這麽作罷?”她見容澈一直沉默不語,便道,“澈兒見到皇姐是不高興麽?”
“皇姐。”容澈道,“許久未見容澈不知從何處開口,不過,見皇姐平安無事容澈自是十分高興。”
容泠提及長明燈容澄驀地想到栖岩寺的那場大火,正色道,“栖岩寺一事是我救人心切行事莽撞了,還請皇姐見諒。”
容泠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只道,“閻羅殿與你所查之事關系密切又與你非敵非友,你動手鏟除倒也是無可厚非。”
容澄點了點頭,即又笑道,“皇姐,明日劉大人坐堂你的閻羅殿不該走一趟替我洗刷冤情嗎?”
“我本就只打算借由此事再敲打敲打你,誰知澈兒偏巧也跟了來,又叫你白白撿了個大便宜。”她靈動的眼睛裏透着狡黠的光,“上次若不是蕭殺險些要殺了你,我下手輕了些,不然你哪來的力氣在這裏招惹是非。”
容澄知道容泠所言非虛,兒時的容泠對她下手就沒有輕過,除了阿澈她何曾對誰客氣過?小時候還常惱恨皇姐偏心總是只欺負她,可轉念一想容澈最幼小理當被偏愛些,于是便不再傷心難過。
“瞧孫淩雀的手段看來是為了掌門之位。”
“孫淩雀自小妒忌孫殘照更看重他大哥,又猜到他父親會借由此次大壽将掌門之位傳給孫淩燕。”容泠蔥白的五指支在額邊,娓娓道,“我看中了他這點加以利誘,他便使計将我帶進了孫殘照的房間,不然我也不能在衆目睽睽之下悄無聲息的潛進神針門,只是沒想到他竟會趁亂殺了孫淩燕一同嫁禍于你。”
沉默半晌的容澈開口道,“孫淩雀手段卑劣,程浩陰險歹毒,這二人不可多留。”她一頓又道,“皇姐此計可是另有打算?”
“澈兒就是聰明。”她明媚一笑,又道,“阿澄你在此地拖住程浩。”見容澄含笑點頭,她又道,“澈兒你出來多日也該回京了。”
容澈不語,容澄接道,“皇姐是要夜探試劍山莊?”
容泠忽的斂去了面上笑容,她不笑自有威嚴,“我有話要同阿澄單獨說,你們都先退下。”
衆人行了禮各自出了房間,房門被重新關上屋內昏暗靜谧,只有從窗子投進來的光照亮了三尺有餘的地方。臨近傍晚,天邊驕陽西沉,晚霞驕橫席卷了整個天邊。
容泠挑了處窗邊的亮堂處,逆光的面上看不清是怎樣的神色,“你是何時猜到的我?”
容澄微微一笑,道,“白青桐無故登門,林家、崔家相繼被滅門,這些人與事都如此巧合的與我手上的線索一致,而阿澈不像是會這麽做的人。”
容泠道,“你怎會懷疑起一個不在世上的人?”
“皇姐莫要忘記當年真正被劫走的幼童只有我,那時白落英于心不忍不肯将我交給他們又擔心他們暗中害我便時刻将我帶在身邊,我隐約記得一些事便心存疑惑罷了。”她又道,“閻羅殿的存在絕非一朝一夕,能網羅江湖大批高手也非常人所能,除了皇姐我想不到還有誰有這樣的手段與勢力,又有誰會不遺餘力的追查當年行刺一案的主謀。”
真相如何可能只有容泠最為清楚,十三年前她随行坐在女皇的銮駕內,外有重兵保護,即算當時女皇一時不察讓人擄走了她,也會迅速集合全部兵去追查刺客救下她,不過半個時辰刺客便被擊斃于山崖邊,而就在這個時間裏容澄被刺傷小腿劫擄了去。
女皇未避免刺客賊心不死隐瞞下公主被救一事,更将計就計宣告長公主薨、舉國缟素,當年救下公主的侍衛此後一直追随被秘密保護起來的公主,也就草創了如今的閻羅殿。
閻羅殿與她這個代帝南下的郡主一明一暗,陛下命她明查是假,助容泠暗殺才是真,容澄心下一片了然。東宮之位為何一直懸而未決,女皇為何不在意皇嗣立儲一事,這一切都有了極好的解釋,當今陛下真是好深的城府。
容泠不置可否也不以為意,她問道,“白青桐跟了你這麽久,白落英手中的那份名單可有找到?”
容澄不語只對上容泠的眼睛,這兩雙極為相似的眼睛卻是不一樣的神采,“所謂名單原是一張生死狀。”
“果然被阿澄找到了。”容泠把手輕擡,手心向上伸到容澄面前,“給我。”
容澄含笑将她的手慢慢地推了回去,容泠眉梢輕挑與她目光交彙,她将手放了下來,道,“從小到大就屬你最鬼靈精。”
容澄又道,“皇姐既以真實身份相見,看樣子不日便會回京,閻羅殿也将從江湖消失,所以我南下的目的是不是也能結案了?”
容泠眸光一冷,聲音冰涼道,“行刺陛下截殺公主這等猖狂之舉豈能說了結就了結,我回宮後閻羅殿會繼續在江湖行事,江湖始終是朝廷的隐患,有閻羅殿立于江湖對朝廷也是有百益而無一害。”
容澄垂下眼簾将目光藏了起來,“皇姐,不如我們做個交換。”
“阿澄還是太過善良。”她一頓說道,“程浩的武功招數相傳得天盲老人的真傳,天盲老人在世時行走江湖不過五年,之後便銷聲匿跡,江湖傳言他隐世是一心想參透寒光照壁上的兩生訣,其實不然,是有人設計抓了他并将他囚禁至死。”
“誰能将這樣的一位絕世高手禁锢?而且,自他之後江湖也未曾有過驚世絕倫的高手出現。”
“或許雙拳難敵四手或許此人警覺太差,總之這個囚禁天盲老人的人終其一生都在尋寒光照壁,但至今尚未找到,程浩便是他手下的一枚棋,他教他武功助他稱霸武林,而他終身替他找尋寒光照壁。”
“這樣的人只是個武癡,以程浩心機與手段不會甘願受人擺布,不過是他自己也想得到寒光照壁罷了。”容澄一頓,略帶疑惑,“皇姐何時對武林秘籍有了興趣?”
“我感興趣的不是寒光照壁,而是這個人。”容泠的話音生生落地,她看着容澄道,“你要交換什麽?名單先拿來。”
“皇姐,你既平安無事白落英也死在阿澈劍下,恩怨已了。”她見容泠面色隐隐透着風雨,便又道,“當然,主謀之人不可輕易饒過,林家、崔家、孫殘照、程浩這些人自當要以法繩之,其他不知情者就此作罷吧。”
容泠眼中含怒,問道,“你到底有沒有那份名單?”
“名單已被白落英銷毀,皇姐,是容澄無能還請責罰。”容澄起身謝罪。
這樣謙卑的姿态竟讓容泠脫出而出的怒言驀地消散了去,她們像是突然之間長大又突然之間變得生疏,此刻,容澄這是臣下對君上的态度不是妹妹對姐姐的該有的親昵。一晃十三年,原以為不過是白駒過隙匆匆一瞥,卻原來早已漸行漸遠、各自為營。
“明日過堂我會命任穿雲前去助你。”容泠起身,捏起那張神情凝固的銅質面具,淡然道,“阿澄,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容氏一族我只同你與澈兒最親。”
容澄垂眸,有漣漪浮動,她道,“皇姐,試劍山莊守衛森嚴你千萬要小心。”容泠已戴好面具,飛身出了屋子。
容澈在窗前目送容泠離開,那抹身影像是天際的一枚紅痣烙印在她的眼底,“小福,在皇姐未回京之前,若王爺知曉皇姐尚在人世便是你命喪黃泉之時。”越是狠厲的話她越能說得風淡雲輕。
“小福知道,小福一定守口如瓶。”
夜風寂寥的嗚咽而過,吹動了幾根枯枝左右搖擺,天仿似一層蟬翼般輕薄的皮膚透着暗紅的血色,月沒有昨夜那般的圓也不似昨夜那般的亮,昏黃慘淡的挂在天盡頭,孤立無援。老人常言,天紅有雨,果然不到半夜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一大早劉青派了親近的隸卒來報,“程浩帶着孫淩雀在府衙外大敲鳴冤鼓,劉大人這會兒避而不出特意派小的來請郡主的谕示。”
小福道,“你回去告訴劉大人,郡主與十二公子一會兒便去府衙,不會讓他為難。”
這隸卒忙不疊的點頭拉着小福千恩萬謝,“多謝郡主垂憐我家大人,小的這就回去禀告大人。”
劉青聽得回報将官服理了理放下心來,朗聲問道,“何人在外擊鼓鳴冤?”
程浩攜孫淩雀跨過府衙的門檻,仗着聲勢并不下跪行禮,府衙外還有一衆武林中人在外聽審。程浩抱拳,端着武林盟主一貫正派作風,“劉大人,小侄孫淩雀狀告十二公子弑父殺兄,還請劉大人捉拿兇手伸張正義。”
劉青正襟危坐于案前,神情莊重,“堂下可有孫淩雀?”
孫淩雀道,“在下正是。”
他不怒自威,斥責道,“你人既然在此為何還要他人代行狀告?孫淩雀,你狀告何人所為何事?”
孫淩雀咬牙切齒,程浩強壓心火示意他稍安勿躁,孫淩雀這才道,“在下狀告暫居驿館的十二公子,狀告他于前夜殺害我父親與長兄。”
“可有證據?”
“劉大人。”程浩一雙眼睛陰沉逼視,他道,“今日老夫攜小侄來府衙找劉大人伸冤,是尊重當朝律法,若按江湖的規矩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孫淩雀接過程浩的話,繼續咄咄逼人,“府衙外多少好漢都在等着劉大人秉公處理,還請劉大人即時緝拿兇手好給我神針門一個交代。”
“放肆。”他一拍驚堂木,怒斥,“本官斷案何須爾等多言。”他正欲多訓斥幾句,左右神色慌張的跑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就見他急忙起身向大門迎去,不多時容澈出現他行過禮後将人引到高位主坐,容澈卻在右下處師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小福站在身後。
“我此次來只為聽審,劉大人不用在意。”她神情淡然的瞥過堂上兩人,又道,“劉大人,請繼續。”
孫淩雀擔心事多有變心下焦急便揚聲道,“還請劉大人将犯人拿來,在下要與他對簿公堂。”
“你才是犯人。”春綿的長鞭先于她人進到這大堂,孫淩雀躲閃及時讓鞭稍撲了空,仔細一看他臉上還有上次留下的淡粉鞭痕。
容澄與容澈是一同到的府衙外,只是她走得極慢至此方到,她依舊着一身素色錦衣,腰垂一塊明黃穗子的青玉墜,腳踏羊皮短靴,靴面是銀線繡的暗紋,眉目如畫不染纖塵,一旁的孫淩雀原本也是個倜傥公子,硬生生被比下了泥淖。
溫潤如玉的公子只往堂上一站,便讓人多了三分敬畏七分不忍,何況他身邊高手雲集,這三分的敬畏又得多加上五分了。
“在下天一十二,見過劉大人。”翩翩公子不驕不傲竟先行起禮來,劉青更是有心偏幫。
劉青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孫家二公子狀告你殺其父兄,你可有話要說?”
“劉大人。”驚雨道,“孫二公子是否有我家公子殺人的切實證據,不然便是無中生有污蔑我家公子。”
“家母便是人證,昨日神針門內可是諸多人親眼所見,家母當場便認出了誰是兇手。”
“笑話,什麽時候僅憑一雙眼睛便可認定兇手了。”驚雨又道,“孫夫人年事已高又受了驚吓難免老眼昏花,二公子不如回去多陪陪老夫人免其再受驚吓。”
“混賬,你敢侮辱我娘親。”孫淩雀大喝一聲,“休要再狡辯,殺人償命,今日便叫你血債血償。”
驚雨未理會孫淩雀狂言,只對着劉大人道,“劉大人,孫老夫人僅憑一雙眼睛變誣陷我家公子是兇手,還請大人明察。”
“孫淩雀,可有此事?”
“大人,就算一雙眼睛家母也不會認錯,何況那晚家母确實見過兇手。”
“胡鬧,天下相似之人本就何其多,更何況區區一雙眼睛更不足信。”劉青板着臉,“孫公子,可有其他人證?”
孫淩雀欲要争辯,程浩将其打斷接道,“孫夫人是唯一人證。”
“可有物證?”
“兇手狡詐未留下任何痕跡。”
“荒唐,孫公子是在作弄本官?一無人證二沒物證還敢堂而皇之大敲鳴冤鼓,若不加以責罰,本官這府衙豈不是人人都可來胡鬧。”劉青橫眉怒目,“來人,将孫淩雀重大二十大板。”
“慢着。”兩道聲音同時開了口。
劉青有意忽視程浩,只問道,“公子還有何事?”
容澄先行一禮,笑道,“本公子狀告孫二公子弑父殺兄在前污蔑本公子在後,還請劉大人明察秋毫還本公子一個公道。”
劉青心如擂鼓,好容易将大事化了,這十二公子不知好歹偏偏橫插一杠節外生枝,他拿眼偷瞧堂下的清平郡主,見她至始至終神色淡淡不露聲色,更不知如何是好。他視線正欲收回又正好撞上了小福的眼色,小福輕輕将頭一點幾不可察,他即刻将心放了下來,暗自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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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