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胡桃夾子

到魔力王國去,取得那顆魔力胡桃。

“莫裏森,你最好照我說得做,否則……”

卡爾·莫裏森背靠冰冷的水泥牆壁,他已經無路可退。

羅納德·奧加西亞惡意地拍了拍他的臉頰。他的手指又濕又冷,跟蛇爬過似的,要人怪不舒服的。

“否則我也說不準魯尼會怎麽對待你心愛的大提琴。”

越過羅納德,卡爾看見高高舉起琴盒的魯尼,不由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光是想想那副場景他都要無法呼吸,更別提真的發生了。

“說吧,你們究竟要我做什麽。”

三十分鐘前,他從鎮上的退休大提琴手拉爾夫先生家裏出來就碰見了街上游蕩的魯尼、羅納德還有弗恩。他心頭警鈴大作,轉身就跑,但魯尼比他高也比他強壯,跟條訓練有素的警犬似的,兩三步就追上了他。

這三個在學校裏就經常找其他人麻煩的混蛋把他帶到了這條暗巷,奪走了他的大提琴,威脅他按他們說得做,否則魯尼會當場把它摔成碎片。

“去城郊的莊園過一夜,”羅納德湊得很近,近得卡爾都能看清他眼睛裏閃動着的貪婪,“給我們帶點值錢的東西回來。”

卡爾猛地擡起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不怪他反應過度,任何生活在布洛迪卡的人都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靠近的,尤其當夜幕降臨。

“我……”他花了老大的功夫才把那句“我不幹”咽下去。

“你什麽?”羅納德比了個手勢,魯尼立刻做了個摔的動作,卡爾渾身的血液都凍結了。

“莫裏森,告訴我你剛剛想說什麽。”羅納德滿意地在卡爾臉上看見了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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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提琴還在他們手裏,他擔不起激怒他們的後果。卡爾猶豫了片刻,“我知道了。”

“別耍花招,我們只等到明天十二點前,”羅納德裝模作樣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記住要值錢的,別拿些垃圾搪塞我們。”

“別耍花招,否則我揍死你。”弗恩把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含糊地又重複一遍。

布洛迪卡并非那種自然形成的郊鎮。它總共只有不到五十年歷史,前身是幾個鄰近的村莊,在政府的幹預下強制合并,形成了一座新的小鎮。

和其他被人們遺忘的古老郊鎮相比,布洛迪卡鎮無疑是幸運的。因為政府政策,鎮上配備了嶄新先進的公共設施,比如醫院和公共交通,使得人們在此的生活變得舒适而方便。

卡爾離開搭乘公共交通來到小鎮的邊緣地帶。

城郊是村莊舊址和公墓:那些奇怪的老建築早已無人居住,水車和磨坊也早已破落得不成樣子,很難想象過去的人們就是生活在這個地方。黑烏鴉停在墓碑上嘶啞地鳴叫着,如一片不祥的黑雲。它們的糞便具有強烈的腐蝕性,每年政府光是為了驅逐這些不速之客就要花好大一筆錢。

天邊的彤雲夾雜了血絲,泛起詭異的紅,而落日餘晖下莊園巨大的剪影就在不遠處的前方,像一頭蟄伏的野獸。

這是一棟三層的尖頂建築,外表有些像縮小般的厄勒納斯城堡,即使四周爬滿了枯死的藤蔓也能看出昔日富麗堂皇。卡爾踏着枯死的草坪,把幹涸的黃銅孔雀噴泉抛在身後,停在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前。

門沒有上鎖,他花了點力氣就推開條可供一人通過的縫隙。

沒有預想中嗆人的灰塵,但面對潛伏着未知的黑暗,他遲疑了。

和任何鬼怪傳說都無關,只因為他曾親眼見過潛伏在小鎮暗處的非人生物。

那是半年前的事,放學後他在百貨商場耽誤了點時間,為了趕上晚飯便抄近路回家。

所謂的近路不過是幾條暗巷:這裏是搶劫犯和吸毒者的勝地,他不止一次見過吸毒過量的家夥在暗影裏游蕩,就像電影裏散發惡臭的喪屍。

太陽尚未完全落山,借着黯淡的天光,他發現前面有人,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死死壓在牆壁上,頭顱埋在她脖頸間。

他們在做愛,至少他是這樣認為的。

四周中彌漫着淡淡的腐爛氣味,和被太陽暴曬過、長滿蛆蟲的腐肉一模一樣。

他發誓自己沒有一丁點窺伺的念頭,當即決定原路返回,但仿佛是心有靈犀,那男人回過頭與他對視。即使是這樣遠的距離,卡爾也能看清男人紅得像血的眼珠和唇邊滴着血的森森獠牙。

他這輩子從沒跑得這麽快,風刺痛了他的臉頰,喉嚨口滿是血腥味,但他不敢停下,更不敢回頭看吸血鬼是否追了上來。

到家當晚他就發起高燒,昏迷、嘔吐、噩夢不止,整整一周都沒有去學校。他試圖和媽媽談論自己那天的見聞:吸血鬼就在我們身邊,我親眼看到一個女人被殺了,他發現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但媽媽只是憂慮地合攏雙手,希望夢魇放過這可憐的男孩。

每一座偏僻的小鎮都有它獨特的鬼怪傳說,卻沒人會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

卡爾回過神,趁着最後一絲落日餘晖尚未消散,進到這棟傳說中鬼屋的內部。

血色的夕陽沉入到地平線的底端,黑紅的條紋跳動着,像将熄的火焰,更像不肯幹涸的鮮血,然後沉重的大門在他身後合上,将外面的世界隔斷。

來這裏以前,卡爾專程去了趟五金商店,但考慮到電池電量有限,他沒有當即打開手電筒。

這是一棟十八世紀後半葉的建築,半個多世紀以前,最後一任住戶——一位富裕的商人及其妻女——搬來了這裏,他們的行李足足有十輛馬車那麽多,算得上轟動一時的大事。

透過精美的浮雕、水晶吊燈以及鑲金的燭臺,卡爾能想象這兒昔日紙醉金迷的場景,但很快,到處都是的黑褐色污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想他知道這是什麽。

預想中的幸福生活并未來臨,富商和他的妻子遭遇了可怕的不幸。他們被撕成了碎片,物理意義上的那種:到處都是連着骨頭的碎肉和血液,甚至到了下葬的日子,人們都無法把這對可憐的夫妻分開,只能草草裝進一口大棺材裏埋葬。

卡爾曾在鎮圖書館的舊雜志上讀過相關報道:有人猜測是邪教徒在此進行黑彌撒,也有人猜測是迷戀開膛手傑克的連環殺人狂所為,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真兇始終逍遙法外,曾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人都陸續進了棺材,這樁懸案将永無真相大白的一天。

兇案發生的第二年,政府決定建立一座新的小鎮,就是後來的布洛迪卡。不是沒有開放商把目光放到這快地皮上,但是他們派來的施工大隊總是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失蹤和意外死亡。

這裏被有意無意地擱置了,直到今天,這棟莊園都是小鎮鬼怪傳說裏最關鍵的一環。

卡爾留意到地板上到處都是塵埃,但若要說是自然堆積的話又未免太厚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抓了一把在手心仔細觀察。灰塵的觸感冰冷而光滑,帶着難以言喻的腐朽氣息,從他的指縫間緩慢滑落。他疑惑地把手掌拍幹淨站起來,繼續向莊園的深處走去。

太陽完全地落山了,手電筒微弱的光源成了他唯一的護身符。

這裏是這樣的大,這樣的空曠,他都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鎮上刮起了一陣流言風暴。他們都說莊園裏埋藏着最後一任主人來不及帶走的珠寶,它們價值連城,足夠令窮鬼過上窮奢極欲的生活。羅納德他們一定是把傳言當成了真的,卻不敢親自來這棟鬼屋尋找。卡爾嘲諷地彎起嘴角,這幫膽小鬼為什麽不想想,經歷了半個世紀無數人的洗劫還能剩下什麽?

他穿過空曠荒蕪的前廳和走廊,站在樓梯跟前卻沒有上去:這種大房子大都設有地下室,而地下室的入口一般就在樓梯後面。他打算去地下室看看——如果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那一定是藏在地下室隐蔽的角落。

然而根本不需要他費心去尋找,他便知道了地下室的具體入口:那是塊連接着拉環的石板,底下不知道關了什麽東西,正大力撞擊這頭頂的石板着想要出來。

卡爾瞪着砰砰作響的石板,想不出是要找東西把它壓住還是轉身就跑。

下一秒石板就被頂開,黑影伴随着濃烈的腥臭朝他撲來,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就在他閉上雙眼等待死亡的那一刻,一只冰冷的手越過他的肩膀,硬生生卡在了他的和怪物之間——更确切一些,那只手捏住了那怪物的頭顱,不容許它再往前一步。

他急促地喘了口氣,說不準自己該不該回頭看:前方是怪物猙獰扭曲的臉孔,後方是那不知道從何時起跟着他的家夥,而他被夾在中間,無處可逃。

怪物臉腐爛了大半,依稀能看出人類的五官。卡爾盯着它猩紅的眼珠和長而尖銳的獠牙看,但下一秒,另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卡爾聽到顱骨被捏碎的清脆聲響,當中少許液體濺到他的下巴上。他渾身僵硬,好長時間都不敢睜開眼睛看那像破麻布口袋被丢棄到一旁的屍體——假如他看了,一定會發覺那怪物還在輕輕地蠕動,顯然是沒有徹底死去。

“去地下室,我們一起。”

男人的嗓音低沉柔滑,如果換一種場合也許稱得上動聽,但此刻卡爾只覺得毛骨悚然。

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他跟了多久?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要多久才能察覺到自己正在被跟蹤?

卡爾渾身僵硬地下樓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手電筒照不到的暗影裏再跳出一只那樣的怪物。

他聽不見腳步聲,但是他知道,那個人一直都在,或許離他只有一步的距離。

至少這一刻他是被保護着的,這詭異的念頭又使得他短暫地安下心來。

和空氣流通的地面上層不同,地下的空氣污濁腐臭,好似有什麽東西腐爛生蛆了。

想到那怪物腐爛成一片片的身體,卡爾不得不一路捂住口鼻,生怕自己吐出來。

地下室比卡爾預計的還要大,除開儲物間和酒窖,最裏面的那間房布置得跟起居室似的,有床有椅子,甚至還有一張帶抽屜的寬敞書桌,大約是主人家預備來避難的。

卡爾留意到桌上擺着副相框,手比腦子快地拿了起來,對着手電筒微弱的光仔細研究起來。

受那個年代的技術所限,黑白照片有些失真,但依舊能看出是很幸福的一家人:衣着考究的韋伯斯特夫婦挽着手,笑容滿面地直視前方,而他們的中間站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

卡爾盯着這女孩看了很久,曾在舊雜志上看過的句子從記憶的深處浮現:經過謹慎嚴密的排查,警方最終确認現場只有兩具屍體,那便是韋伯斯特夫婦。他們的獨生女希拉·韋伯斯特去了什麽地方成為本案最大的謎題。如果警方能找到希拉,也許這樁懸案還有一點偵破的可能。

整整半個世紀,無論是韋伯斯特夫婦生前的好友還是附近的村民都再沒有見過這女孩。

她帶着父母為何慘死的真相永永遠遠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如一滴水彙入了大海,再無人知曉。

他的餘光瞥到書桌的角落,那裏擺着一封信和一疊手稿。

信封是用火漆封的口,手稿則塗滿了卡爾看不懂的符號,從墨跡顏色來看應該是幾天前留下的。

“給我。”像影子一樣跟着他的那家夥說話了。

他開口便是索要這些東西,卡爾想起他徒手捏碎怪物頭顱的畫面,聽話地讓到一旁,面朝牆壁,刻意不看他。

卡爾仍舊不知道這家夥究竟長什麽樣——只要舉起手電筒他就能看清對方的真面目,但他忍住了沖動,至始至終都沒有這樣做。

他聽見信封被拆開聲音,“你能看見上面的字?”

問完他就後悔了:先前檢查儲物間的時候,這家夥只遠遠看了一眼就斷定沒有威脅,顯然擁有極其出色的夜視能力。

趁着對方閱讀信件的時間,卡爾繼續翻找起來。

左邊抽屜的最上層擺着把有雕花把手的拆信刀,卡爾把它拿起來比劃了幾下,幾十年的歲月沒有在它的身上留下痕跡,它是這樣的鋒利,輕輕一劃就能把紙張一分為二,于是他把它塞進口袋充當臨時的防身武器。

“你在找什麽?”

卡爾沉默了十多秒才确定是那家夥在和自己說話。

“值錢的東西,珠寶、金子、随便什麽都好,只要值錢就好了。”他不知道該不該說,但作為一個只有16歲的男孩,這一天裏他承受了太多外界壓力,威脅、恐吓、暴力還有剛剛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早已瀕臨崩潰,“我是被逼的,我一點都不想來這鬼地方,但是我必須要從這裏帶點值錢的東西回去,否則……否則……”最後一點理智讓他閉嘴。

刻意淡忘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如果他沒有帶給他們想要,魯尼會怎麽對待他的大提琴?他寧可被他們揍得鼻青臉腫也不願發生這種事。

卡爾滿嘴苦澀,昨天下午他真不該拒絕托德的邀請——如果他到托德家做客,他根本不會遇到那三個混蛋。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珠寶的?”

“你不知道嗎?傳言說這裏埋藏着韋伯斯特夫婦來不及帶走的財寶。”卡爾掐了一把大腿,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大概就這幾個月吧。有什麽問題嗎?”

那家夥不再說話,因為外面走道裏傳來陣陣不祥的窸窣。

伴随着野獸般的咆哮,沉滞的空氣開始流動,腐臭也陡然變得濃烈起來。

卡爾用力捂住嘴,下意識往對方那邊靠了幾步。他突然非常慶幸自己晚上什麽都沒來得及吃,否則就不是吐出來這麽簡單的了。

“那些東西跟過來了。”

“那究竟是什麽?!”

猝不及防看見牆壁上背脊伛偻、手指尖長的剪影,卡爾驚吓地關掉了手電筒,讓黑暗降臨,“是……吸血鬼嗎?”他壓低了嗓音問。

那張腐爛的臉與諾斯費拉圖伯爵漸漸重合在了一處,讓卡爾越發确信自己的猜測。

“是。吸血鬼,或者說介于人和吸血鬼之間的東西。”他并沒有說得很詳細。卡爾能否弄明白兩者之間差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些對血肉充滿饑渴的怪物已經盯上了他們,或者說此處唯一的人類,卡爾。

外面乒乒乓乓地響了好一陣,有刺耳的尖叫也有物體撞到牆壁上的鈍響,但最終漸漸歸于靜止。

卡爾背靠牆壁,手中緊緊攥着拆信刀——他當然不指望這把不過手掌長的小刀能戰勝吸血怪物,但有總比沒有好——緊張得随時都有可能吐出來。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讓他有些暈眩,可求生的本能讓他強打起精神注意外邊有什麽異動。

追來的怪物不止一個,如果那家夥沒有攔住它們的話……胡思亂想間,卡爾聽到那家夥的聲音。

“回地面上去。”

他不得不承認,在聽到那家夥聲音的同時,他是真的松了口氣。

他擡起頭,對上一雙冰冷的紅眼睛——和那些怪物一模一樣的紅眼睛,在純黑的背景裏閃爍着野獸般的幽光。

冰冷的身體,可怕的力量,還有傑出的夜視能力……這些早已露出端倪的東西此刻都有了完美的答案。

他不是披着床單的幽靈,不是神話裏的神靈,他和那些腐爛的怪物是同類。

吸血鬼從吸血鬼手裏救了他。他咀嚼着這荒謬的事實,有些想笑又有些後怕。

紅眼睛吸血鬼沒有開口催促,就這麽站在門口靜靜等候。

他以為自己會猶豫很久,但直到他想通跟上去只用了一分鐘——如果這家夥要傷害他的話,在地下室入口那裏他只要袖手旁觀就好了。

晦暗的走道裏,卡爾踩到了一塊柔軟的、正在蠕動的組織,正想要掏出手電筒照明,就聽到走在前面的那家夥開口制止。

“別看。”

想到剛剛濺到自己臉上的東西,他又默默地把手電筒放了回去。

如果能活着離開這個地方,至少半個月他都不再想看到肉類食品。

“它們……還活着?”已經快到樓梯了,卡爾不放心地追問。

光是想想那堆肉塊的觸感都要他感到厭惡。

“還有幾個鐘頭就天亮了。”吸血鬼的聲音透着不自覺的冷酷,“你不是已經見過它們的下場了?”

卡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究竟在指什麽,等到他反應過來,他的心跳漏了好幾拍。

他想他知道大廳地板上那些可疑的灰燼是什麽了。吸血鬼懼怕日光,他早該想到的。如果這些怪物肯安分守己地待在地下室裏還好,只要它們來到地表世界就注定逃不過在日光下化為灰燼的結局。想起自己還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摸了那些灰燼,他又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下右手。

此時此刻,月亮從地平線的那端升了起來,蒼白的光芒透過空蕩蕩窗戶将前廳裏的所有東西都照得分毫畢現,也讓卡爾看清陪伴了自己大半晚的吸血鬼:他很高,比卡爾高了大半頭,穿一整套考究的黑衣服,有些像電影裏的那些老派紳士;頭發長度剛剛過肩,是淺到近乎銀色的淡金色——月光的顏色——被一根帶子松松地系起來。

不知怎的,卡爾腦子裏冒出這樣一句忘了出處的話語:吸血鬼行走在月光下,就像人類行走在陽光下。

“謝謝你……你救了我。”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可到嘴邊就只剩下這一句。

金發吸血鬼回過頭。

他英俊的五官在猩紅色眼珠的映襯下多了幾分魔魅,但即使是卡爾也不得不承認,這場景十分美麗。

就算之前還有幾分懷疑,到此刻,他終于确信對方并非人類。

“我叫卡爾·莫裏森。”卡爾臉色蒼白,但奇異地,沒有感到一絲恐懼,好似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你呢,吸血鬼先生?”

吸血鬼唇角上揚了一點,這帶着些許愉快的笑容減輕了幾分他身上強烈的非人氣質。

“埃德加,埃德加·弗格爾桑。”

“你受傷了嗎?”卡爾又靠近了一些。他留意到埃德加的上衣裂了幾道口子,露出底下蒼白如大理石的皮膚,“是那些東西幹的?”

埃德加點點頭,“是的。”

“我能做點什麽嗎?”話說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就算這一晚上埃德加表現得再友善都無法改變他的本質是吸血為生的怪物。但埃德加是為了救他才受的傷,他想他有必要對此負責。

吸血鬼的頭顱伏在頸間,冰冷的嘴唇貼在皮膚上,卡爾打了個寒戰。但恐懼和寒冷并未持續太久,随着獠牙穿透皮膚——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痛,就像是被帶刺的荊棘紮了下——他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走,只能無力地靠着埃德加冰冷的身體。

血液流逝導致卡爾的眼前出現了幻覺:一年最美好的日子,火的顏色,赤銅的光環,湖水燃燒,花朵迎着黃昏盛放。他騎着馬,在夕陽的餘晖下向遠處那棟城堡疾馳,那裏是他的家,溫暖美好的家。為了保護一個人,他必須在黑夜的邪惡降臨前回去。

卡爾的手指纏進埃德加那如流淌月光般的金發,緩慢地閉上雙眼,如同陷入醒不來的夢境。

冗長幽深的回廊,黃銅獸首口中吞吐着幽綠的火焰,微弱的冷芒僅僅能照亮他腳下的地磚。

他隐約覺得自己的視角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沿途偶爾有幾扇門,都纏滿了手臂粗的鎖鏈和沉重的鐵鎖——他盯着那雙很明顯屬于孩童的手,忽然明白了問題所在。

他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又要到哪裏去?為什麽是他呢?

他低下頭,發現自己影子的形狀似乎發生了改變,有什麽東西正要沖破限制出來。

……

因為寒冷還有別的什麽,卡爾睡得很不安慰,一直翻來覆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就是醒不過來——他總是夢到類似的東西,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清晰。反正等他起來過兩個鐘頭他就會慢慢忘記,跟其他做了噩夢的人一樣。

過了會,他伸出條手臂四處摸索。太暗了,他想開燈,平時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臺燈的吊繩,可今天他非但沒有摸到想要的東西,還差點滾到地上去。這一滾使得他完全清醒過來,睜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腦海裏自動回放昨天發生的事情。

他記得昨夜在韋伯斯特莊園發生的一切:地下室、吸血鬼的遺骸、潛伏在暗處的怪物……他還記得他被一個金發的吸血鬼救了,兩次,最後那吸血鬼吸了他的血。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邦邦的雙人沙發上,身上蓋着一件做工精良的毛呢大衣。大衣袖子上有幾道裂口,銀紐扣也掉了兩顆,是昨天吸血鬼穿在身上的那件,這發現令他有些難堪。

天還沒亮……不,不是天沒有亮,只是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遮擋了外面的天光。他揉着酸痛的肌肉從沙發上爬起來,身上還穿着昨天的衣服。

他拉開窗簾,外面天剛蒙蒙亮,而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蒼白的臉頰——五官端正,正處于男孩向成年男人蛻變的階段。他收回視線,轉向了屋子的其他地方:這是間空曠得過分的客廳,除了那張硬邦邦的沙發就再沒有別的家具。他找到走廊右側的洗手間解決了一些個人問題,思考起自己此刻的處境。

這裏應該是那金發吸血鬼的老巢,他吸了他的血,把他帶到了這個地方過了一夜。現在天亮了,那金發吸血鬼應該到了個安全而黑暗的角落休息……他像觸了電似的抽出口袋裏的右手,手指上有一道淺淺的血口。他吮吸着滲出的血液,再度小心地把那手柄做成纏繞蛇形的拆信刀取出來。除此之外,他還摸到一枚硬幣樣的東西,一起拿了出來。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的确是一枚金幣,正面是騎士頭反面是玫瑰和長劍,看樣子很有些年頭了。

這絕不可能是他從韋爾伯特莊園帶出來的,如果是他肯定會記得。

——值錢的東西,珠寶、金子、随便什麽都好,只要值錢就好了。

昨夜和吸血鬼的對話再度響起,他拿不準為什麽金發吸血鬼會給他這個,但是他必須承認這幫了他一個大忙。他要用這枚金幣從那幾個混蛋手裏換回他的大提琴。

沒有無條件的恩惠。他想起媽媽的教誨,摸着脖子上早已愈合的小孔,默念自己付出了血液作為代價——也許這還不夠,不夠償還金發吸血鬼給予他的東西,但他會永遠牢記這份恩情。

最後,他沒有驚動屋子裏的吸血鬼,悄悄地從大門離開。

他這才發現這是棟氣派的三層樓房,有灰白的石牆、磚紅色的屋頂和典雅的鐵藝欄杆,坐落在鎮上治安最好的富人區,被精心料理的綠籬環繞。

威格爾森大街39號,他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地址。

向上帝起誓,哪怕有一天驅魔人用槍指着他,他也不會出賣居住在這裏的生物,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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