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黎明以前

你死去的親朋好友都會化作窗臺上的幽靈。

淩晨四點,莫裏森家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從門縫裏看去能發現臺燈還是亮着的。

卡爾靠在床頭,手上纏着一枚小小的十字架,閉着眼低聲祈禱。

明明知道上帝不可能聽到他那微弱的聲音,但為了那一點僥幸他也願意去嘗試——他希望夢裏那些可怕的預兆不曾真的發生過,他希望他的媽媽和托德能從那場可怕的災厄裏活下來。

回家以後爸爸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即使嘴上不說,可他也能在爸爸的臉上看到痛苦與絕望。人類就是這樣脆弱的生物,面對黑暗生物,即使是那樣拙劣的未完成品,他們都毫無抵抗之力。

随着每一分鐘時間的流逝,媽媽還活着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卡爾知道埃德加一定會信守承諾,即使是遺骸,他也一定會帶着媽媽離開,但是他還是不可抑止地感到悲傷,感到痛苦。

——金發的父母不可能生出黑發的孩子。

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兒子,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比起從未見過的親生父母,莫裏森夫婦才是撫養他長大,給了他數不清的愛的人。

他的記憶是從來到布洛迪卡鎮的那刻開始的。在這裏,他有疼愛他的父母,有一起長大的朋友,但所有的東西在這個噩夢一般的夜裏都毀了。

他的家庭支離破碎,他的朋友下落不明,而他甚至連為他們報仇都做不到。

還有一個多鐘頭天就要亮了,卡爾茫然地想。太陽升起,所有吸血為生的怪物都将慘叫着化為灰燼。

只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就如同這場慘劇造成的傷害永遠無法從人們的心頭抹去。

忽然他聽見有什麽東西在敲他房間的窗玻璃,這使得他的心懸了起來。

那天埃德加告誡他的東西他一樣都沒有忘。他蹑手蹑腳地走過去,謹慎地看了一眼,看到熟悉的淡金色頭發也沒有放心。

他用幹澀的聲音問,“你是誰?”他的手裏還攥着十字架,就算知道沒什麽用他也沒有放開。

“埃德加·弗格爾桑。”和記憶裏一模一樣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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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地松了口氣,但很快又警覺起來。

“證明它,證明你是埃德加·弗格爾桑。”

那本書裏寫過,許多黑暗生物擁有拟态能力。他們會僞裝成房子主人的親朋好友,進而誘哄他們為自己打開門。

那人不說話,卡爾幾乎快緊張地背過氣,而就在他緊張的同時,他的影子又開始不安分地騷動起來。他的瞳孔逐漸擴散,變成漆黑的顏色……

“玫瑰、長槍還有騎士頭,鑄于1862年的西班牙。”

卡爾吐出口濁氣,“好了,我知道你是埃德加了。”他謹慎地把窗戶打開一條縫。

埃德加靜靜地凝視着他,不說話。

“……”卡爾沉默地等待着埃德加打破沉默。

“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埃德加的語氣非常柔和,柔和得卡爾甚至恐懼聽他接下來要說的東西,“手伸過來,卡爾。”

過了幾分鐘,卡爾猶豫地伸出一只手。

他以為自己的手已經很冷了,可在觸碰到埃德加的一瞬間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冰冷的金屬圓環被埃德加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這是什麽,但是他瘋狂地希望是自己錯了。是他錯了的話,媽媽就可能還活着……

紅寶石閃爍着刺目的光澤,周圍的金托則有些黯淡。他将它舉高,湊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就如同最後一次親吻她柔軟的面頰。

“我……我知道了。”

埃德加的眼睛裏蓄滿了悲憫,“對不起,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

卡爾搖頭,“不,不是你的錯。”眼淚源源不斷地從眼睛裏流出來,“謝謝你,你帶着她回家了。”

連最後一絲希望都不剩下。就在今夜,他永遠地失去了他最愛的母親。

冰冷的風懸挂在屋頂上,悄悄地偷走那些悲傷的淚水。

卡爾哭得幾乎要斷氣。他從沒想過離別的日子來得這樣快,為什麽一定要是他呢?

埃德加等他哭夠了,冰涼的指尖抹掉那尚未落下的淚水,悄悄地說,“離天亮還有一點時間,換件衣服跟我一起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卡爾怔怔地凝視着他。

雪花落在埃德加光潔的肌膚上卻沒有融化,而身後是泛起微弱橙光的雲層。

“我找到了你的朋友,但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他不能跟我過來。”埃德加的額頭抵着卡爾的,“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他。”

“他……他還好嗎?”卡爾不敢去想埃德加口中的“原因”究竟是什麽——是死了還是……無論哪種他都恐懼于面對。

“說老實話不太好,”埃德加嘆了口氣,“但是他在等你。”

托德在等他。這句話無疑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卡爾咽下心頭沉甸甸的憂慮和恐懼,“那……那你等等我,我給爸爸留張字條,然後我來找你。”

他的頭還是很暈,哭泣甚至加重了這一症狀,可是對于托德那份無言的責任令他強行按捺下身體的不适,跌跌撞撞地換上厚外套,再下樓把媽媽的結婚戒指連同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一起壓在了餐桌上——他希望爸爸能看到又一點都不希望,做完了這一切,他悄悄地從大門離開。

“這是……”

他的媽媽坐在花園的木頭椅子上。

她就像一朵沉睡的白玫瑰,終于又回到了家,卻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不會融化的白雪落在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就像童話裏的冰雪女王。

淚水再度湧上眼眶,卡爾扶住了手邊上的牆壁,否則他會因為悲痛而摔倒。就在他将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刻,有人将他攔腰抱起。

他靠着那沒有絲毫溫度的懷抱,許多的不安都逐漸沉澱下來,就好像許多年前他就曾知道這一事實。

“摟着我的脖子,我帶你去見你的朋友。”埃德加的手掌覆蓋在他的眼睛上,他的意識漸漸沉浸到黑暗裏。

半夢半醒之間,他聽到耳邊急速掠過的風聲。

“我們……我們這是要去哪?”

他,還有埃德加,就像是傳說中的生物,游離在這靜谧美麗卻滿是鮮血的小鎮邊緣。

直到太陽升起來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他們的。

飛翔。卡爾隐約地意識到他們此刻是在飛翔。穿過雲,穿過風,穿過寒冷還有孤獨。

飛翔的感覺是這樣好,好似他是以此為生一樣。

說不清在黑暗中疾馳了多久,埃德加停下了步伐,将他放在軟軟的墊子上。

“到了,睜開眼睛吧。”

卡爾睜開眼睛,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這裏是威格爾森大街39號,但和他記憶裏的那個又有點不一樣,至少他記憶的那個不會有柔軟的針織靠墊和長絨毛地毯。

“你……你對你家做了什麽?”卡爾結結巴巴地問,“上次我來……這裏不是這樣的。”

明明也沒有多出什麽誇張的東西,但這裏的客廳不再荒蕪又空曠。

“他被我關在二樓的房間裏。”

埃德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牽着他的手上樓梯,“你需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因為他被那家夥變成了吸血鬼,嗯,對,不完整的初擁。出于兩個原因我沒有立刻殺掉他,一是你的請求,二是他看起來好像還能交流,但你要記住我說過的話,黑暗生物都是天生的騙子,也許你認識的那個托德·克羅夫特已經死了,留下來的是個新生的怪物。”

縱使是已經有所準備,聽到埃德加這樣說,卡爾也難以克制內心的悲傷。

“我……我相信托德。”他用只有自己能聽清的音量說道。他已經失去了媽媽,不能再失去托德了。

“希望如此。”吸血鬼超常敏弱的五感讓埃德加聽見他在說什麽,“所以我帶你來見他。留心,卡爾,你是最熟悉托德·克羅夫特的那個人,你必須時刻謹慎地分辨他是否在撒謊,如果他撒謊了又是出于怎麽樣的目的?是朋友間善意的謊言還是吸血鬼為了捕獵不擇手段的謊言。”

他領着卡爾來到二樓靠右的那間房門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開門。

門上用銀粉畫着潦草的符號,卡爾盯着自己的腳尖,沉默不說話。他知道埃德加說得對,但是……他還是覺得很難受。

他的朋友變成了另一種生物,也許他再也不會是他記憶裏的托德……就算這樣他也想要繼續和裏面的那個吸血鬼做朋友。

希望埃德加不要覺得他這樣的想法可笑。

“我會在門外守着,如果事情不對你就在心裏默念我的名字,我會聽到的。”

門被打開了,埃德加輕輕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對上一雙閃爍的紅眼睛。

“托德,是你嗎?”他試探性地開口,“我是卡爾,我……我來見你了。”

黑暗,這是卡爾對這房間的第一印象。

不知道埃德加做了什麽手腳,應該是窗戶的地方只有一片黑漆漆的反光。

卡爾走進去,房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他知道,埃德加肯定會像一位信守承諾的騎士那樣守在門外,這樣的認知使得一股熱流湧上心頭。

就算是黑暗生物也會有好的一面。

“卡爾,”被捆在床上的人形發出一陣微弱的呻吟,“不要過來。剛剛那家夥說我變成了吸血鬼……我……我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獠牙,你離我遠點,我害怕我會弄傷你。”

習慣了黑暗以後卡爾才看清托德的模樣:他被一條黑色的帶子捆在床頭,那條帶子似乎是由某種流動的液體組成。除了紅色的眼睛,還有唇邊是長長的犬齒,他整個人蜷縮成小小一團,口中不住地發出呻吟,似乎在承受某種劇烈的痛苦。他定了定心神,又往前走了一步。

先前埃德加說過的話在他的腦子裏轉了一圈就飛向了別處。吸血鬼是不是怪物他不知道,但是在看到那雙眼睛的一瞬間,卡爾就能确定,眼前是他的朋友托德·克羅夫特。

他屬于人類的那一面尚未完全死去,正在和屬于野獸的那些東西艱難地搏鬥,他必須幫助他度過這最艱難的時刻。

卡爾試探性地伸出手。過去他觸碰托德的時候,托德體溫總是比普通人要低一些,可總體來說還是溫熱的,這次卡爾什麽都沒摸到,除了霜雪一樣寒冷。

失去彈性的皮膚在他的指尖下輕輕凹陷,他深呼吸一次,慢慢握住這沒有體溫的手,讓他們十指交扣在一起。

“卡爾……”托德睜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卡爾居然願意觸碰這樣的他,“我……”

卡爾留意到他的眼白泛起大量血絲,而嘴唇泛着不自覺的青紫。他的心想被撕裂一樣疼痛,為什麽托德要變成這個樣子呢?

“托德,我……我還是很害怕。”卡爾又握緊了一點,“我害怕吸血鬼,害怕死亡……噢好吧,除了帶你過來的那家夥,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都不怕他……總之我會努力為了你克服恐懼,你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嗎?”他有些語無倫次,說到後面都快要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說什麽。

他想要靠近托德,但是他還是害怕吸血鬼,或者說他害怕自己看到吸血鬼時潛意識裏的那些東西。

——他不想傷害托德,無論是哪一方面的。

“我……我理解的。”托德沮喪地往回縮了一點,可卡爾不容許他退縮,他的眼神躲閃,“我覺得好餓,我想要血……你不該靠近我,你知道你在我眼裏是什麽嗎?一頭烤乳豬,一大片培根,差不多就這樣,我必須時時刻刻和這些瘋狂的欲望作鬥争,不要說你了,就連我都害怕這樣的自己。”

在聽到培根和乳豬時,卡爾忍不住大笑起來,“聽着,托德,這沒什麽。”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肺都要炸了,而眼前出現大片旋轉的星星。他拍着胸口,終于平靜下來後斷斷續續地說,“你想要我的血我就會給你,沒關系的,就像人類會餓肚子,吸血鬼就是要靠血液生存……我都理解的,雖然有點怕,但是我不會讓你化為灰燼的。”

托德猛烈地掙紮起來,“卡爾,我不要!”他過長的獠牙刺傷了嘴唇,黑色的液體從傷口處滲出來,“不要給我你的血!”

察覺到他掙脫的意圖,綁在他手腕上的黑色細繩一點點收緊,他慘烈地嚎叫起來,“……卡爾,不要為了我傷害你自己!”

痛苦令他的瞳孔擴散,他脫力地倒在床上,扭過臉不去看卡爾,“你出去,我不要你的血。”

為了不繼續傷害托德,卡爾不得不松開手,悲傷地注視床上小小的身影。他看得出初擁那不可逆的可怕魔力還在侵蝕托德的身體,将他徹底變成吸血為生的黑暗生物。

對此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在心裏默念埃德加的名字。

“埃德加!”他放聲大叫起來,“我需要你的幫助,求你救救托德,如果你知道該怎麽做的話!”

“到外面等着。”

金發吸血鬼破門而入,不由分說地把卡爾推了出去。

當房間再度關上,他一眼就看出床上人的狀況非但沒有好轉,甚至變得更糟:托德的眼珠都快要從眼眶裏突出來,而手背、脖子上浮現出猙獰的脈絡,他長大了嘴,獠牙不受控制地生長到正常長度的兩倍以上。如果卡爾繼續留在房間裏一定會發現,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再像他的朋友托德·克羅夫特,而是韋爾伯特莊園裏的那些怪物。

“我很難受。”托德含糊地說,“救救我,我不想這樣……”

他的眼珠上倒映着埃德加的身影。埃德加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的面容,眼裏閃動着愧疚悲戚的光芒。

他敢肯定伊格納茨又改良了他的配方——伊格納茨非常喜歡用自己的血裔當試驗品,因為這樣就能确保他對他們的絕對統治力。

“血,給我血,我……我需要更多的血!”流動的血繩深深地勒進托德的手腕裏,但他像完全感受不到痛苦那樣,拼命地掙紮起來,“給我血!”

他咆哮,哭泣,甚至是咒罵一旁的埃德加。

透過瘋狂的紅眼睛,埃德加不僅看見了軀體裏那個可憐的男孩,更看見了一頭新生的猛獸。

它惡毒,殘忍,被饑餓的欲望折磨,随時都在失去理智的邊緣。他想起剛剛接受初擁的自己,也是被相同的痛苦折磨。

“忍一下。”

埃德加取出一把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腕,擠了兩滴黑色的血液到托德大張的嘴裏。很快那道淺淺的刀口就愈合,但接受了埃德加血液的托德就沒那麽好過了。他像是被火燒過一樣,凄厲地慘叫起來,那聲音連見多識廣的埃德加聽了都覺得毛骨悚然。

眼見細細的血繩快要将這可憐男孩的手整個切下來,埃德加才稍微放松了一點壓制的力道。

這時托德已完全沒了人類的樣子,他死死地盯着埃德加的眼睛,就像是發現了獵物的野獸,又興奮又殘忍。

“聽着,我沒有卡爾那麽仁慈,”他壓低了嗓音在托德耳邊說道,“我知道你還能聽懂我在說什麽。我告訴你,差不多還有半個鐘頭就會天亮,你要是挺不過去,我就解除玻璃上的魔法讓太陽光照射進來。我活了幾百年,這麽點微弱的陽光對我來說不算什麽,對你,只消一丁點就能把你化為灰燼。”

陽光的威脅令托德的瞳孔驟然緊鎖。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上方的金發男人,連甚至連掙紮都忘記了。

不過托埃德加的福,他也找回了一點屬于人的理智。

他想要埃德加重複一遍他剛剛說了什麽,“但是卡爾……”卡爾要你救我。

“你是伊格納茨的血裔,我當然不可能信任你。”埃德加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你最好祈禱你能一直這麽清醒下去,否則我會直接把你拖到太陽底下暴曬。”

金發男人松開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輕松地打了個響指。

上一秒還全然不透光的玻璃此刻變得完全透明起來。托德看見那預示着破曉的鉛灰色雲層,眼睛就被刺激得流下兩行血淚——新生吸血鬼總有一段适應期,在這段時間裏,即使再如何微弱的光照和聲音都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巨大傷害。看在卡爾的份上,埃德加目前還不打算真的傷害他,很快又恢複了玻璃上的小魔法,房間再度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會按時給你血液。”不知道埃德加對他做了什麽,他現在非常困倦,因此金發吸血鬼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催眠,吸血鬼都有天生的催眠能力,你将來也會有的。

聽到耳邊有埃德加以外的人這樣低語,托德睜大了眼睛,惶恐地搖頭,“不要,不要,不要!滾出去,滾出我的腦子!”

“你怎麽了?”埃德加察覺到他情況不對,再度強迫他擡頭注視自己的眼睛,“你聽到了什麽東西?”

“我聽到有人在說話……”托德茫然地說,“他還在笑,一直笑,啊……他還說你是個騙子,說你根本不可能救我。給老約翰一個便士,他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想到埃德加之前說的話,托德沉默了一瞬,哽咽地說:“我……我覺得我的身體裏多了頭怪物。我是不是要變成怪物了?”

埃德加不看他的眼睛,“我,還有卡爾,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都會努力救你的,所以不要輕易地放棄自己。”

起初卡爾只是想小憩一下,可這不到24小時能發生的許多事情湧上心頭,他很快就在威格爾森大街39號客廳那張嶄新而柔軟的沙發上陷入了快而短暫的睡眠。

在夢境裏,他看到媽媽穿着一條素淨的白裙子向他揮手道別,他伸手去夠她的指尖卻怎麽都夠不到,下一秒,天國般美麗的景象煙消雲散,他又回到了那條詭谲的石頭走廊裏。這一次他成功地抵達了那扇緊閉的大門,聽到裏面的生物正熱切地呼喚自己,但就在他要推門的那一剎那,他猛地從夢境中醒來。

埃德加坐在他的身邊,手裏端着個杯子。

空氣中彌漫着甜蜜的奶香氣,卡爾空蕩蕩的胃裏分泌出大量胃酸。他悄悄地咽了下口水,“……幾點了?”

埃德加沒說話,只是将手中的杯子遞給他。他碰到杯子的一瞬間被燙得立馬縮回手,過了幾秒鐘才小心翼翼地再度伸手,“我還以為你又要在我面前進食了。”

杯子裏裝的是熱牛奶,卡爾吹了半天氣,确保它不那麽燙人後再小小地喝了一口。甜,太甜了,裏面大概加了半罐蜂蜜,甜得卡爾舌尖發膩。

他疑惑地看向埃德加,埃德加有些不自然地說,“吸血鬼沒有味覺。”

如果換一種情況,卡爾也許會笑,可這一刻,他沒有這種心情。

大量的糖分緩解了卡爾的焦慮,他靜靜地喝着杯子裏甜得過分的牛奶,許久之後才小聲發問,“托德還好嗎?”

“不太好。”埃德加坐在他身邊,确保他把牛奶喝光,“我不是他的血族之父,所以我的血只能稍微減緩一點他的痛苦,讓他的變化速度不那麽快。事實上我根本沒見過他那種情況,所以你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謝謝你。”卡爾把空了的杯子放到一旁,“我有點混亂,我到現在都不能相信,這一切就是發生了……太可怕了,為什麽醫院會變成這個樣子?”

埃德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至少現在不打算——他沒有忘記幾個鐘頭前卡爾的狀況有多糟糕,他不打算用新一輪的噩耗摧毀他的心智。

或許伊格納茨說對了,破曉毀了以前的那個他,用一種他過去從未想過的方式,将過去那個殘忍無情的他完完全全地殺死了。

“你剛剛臉色很糟糕。”

卡爾嘆了口氣,“我夢到了媽媽。埃德加,我不知道你看出來了沒有,我不是媽媽血緣上的小孩,更嚴格點,她只是我的養母……但是我真的很愛她,比起那不知道為什麽把我遺棄了的親生父母,我只承認她是我的媽媽。我夢到她和我道別,就在我快要碰到她的瞬間,我又回到了一個總是糾纏我的噩夢裏。”

“噩夢?”

卡爾沒注意到埃德加的臉色變得很古怪。

“石頭走廊,像迷宮一樣,大致應該是在地底……牆上有做成怪獸頭一樣的油燈,裏頭是青綠色的火焰,”卡爾比劃着夢裏的場景,“我變成了一個小孩,大概這麽小,然後一直走,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走,大概是迷宮的盡頭有什麽東西在等我吧。”

埃德加沉默了很久,“卡爾,這些都是夢,不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

“我知道,知道這只是個夢……”卡爾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我的童年一直都很幸福,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我猜可能是因為我看了太多雞皮疙瘩系列叢書,媽媽總是讓我少看一點這些書,免得晚上做噩夢。如果……如果能讓媽媽回來,我可以發誓一輩子都不再看這些拙劣的奇幻小說。”

就在眼淚再度要溢出眼眶,他擡起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對不起,又說起這麽悲傷的話題了。埃德加,天要亮了,你不回去睡覺嗎?”

白天是不屬于吸血鬼的。

即使知道微弱的陽光無法傷害到埃德加,卡爾還是忍不住為他擔心。

埃德加握了握他的手,“晚安,卡爾。”

“晚安。”卡爾坐在沙發上,“我能在你這裏待到傍晚嗎?我向你發誓,晚上見到你以後我就回家。”

“随你便。”埃德加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确定再也看不到埃德加的身影後,卡爾從沙發上跳下來,悄悄地把窗簾拉開一角。

刺目的晨光令他幾乎要再度落淚,可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初生的朝日。

血腥的夜晚終于結束。

流過的血卻無法抹去,變成了所有活着的人心裏永不愈合的傷口。

沐浴在陽光下,卡爾第一次覺得,陽光帶來的并非是溫暖和光明,還有沉重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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