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介紹二婚

時至仲秋,秋雨綿綿。

細細密密的雨絲落在身上,被入夜的北風一吹,帶起砭人肌骨的寒意。

高原範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腳下的步子卻片刻不敢停,急急跟着前面的女子,将手裏的傘舉在她頭頂。

他想開口提醒雨天地滑,慢些走也不妨事,反正她回來,陛下總會等着的。可前面的人步子又快又急,宮燈搖曳,微弱的火光下依舊能看清她已經濕重的裙擺。

從洛陽一刻不停趕回來,眼下只怕是心焦如焚。

高原範這樣一想,便把話咽了回去。

高原範是嘉惠皇帝蕭逐月的近侍,如今任內侍同正員,執掌內侍省事務。

能讓他這樣侍奉的人自然不是什麽等閑人物,走在前頭這女子是嘉惠皇帝的胞妹,當朝的慧懿長公主——蕭挽瀾。

此刻紫宸殿燈火通明。

待行至殿門前,還不待高原範收傘,蕭挽瀾便已經推開門一陣風似地進了殿內。

外面的涼風猛的灌進去,引得殿內的連枝燈上的燭火一陣晃動。

高原範忙不疊将門關了,同身後蕭挽瀾的兩個婢子道:“我們且在這候着便好。”

紫宸殿內與外面不同,蕭挽瀾一進門就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暖意,還有空氣裏彌漫着的藥香。她直奔向內殿,瞧見床上半靠在枕上的男子,一個箭步便沖了上去。

“皇兄。”

才将将喊出兩個字,蕭挽瀾喉頭一陣哽咽,淚水簌簌不止。

蕭逐月來信只說自己身體不适,望她早歸長安。

她卻隐隐察覺這病恐怕沒有信上說的這般輕描淡寫,心中有所準備,卻萬萬也沒想到是這樣一番光景。

在她印象裏,兄長一直是個豐姿英偉的翩翩兒郎,哪會是現在這副模樣——兩頰凹陷,膚色近乎慘白,半點生氣也無。

一副将死之态。

握着兄長瘦骨嶙峋的手,也顧不得殿中還有人在,蕭挽瀾幾乎是泣不成聲,“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年前、年前你來洛陽看我還都是好好的。”

蕭逐月勉力擡手摸了摸幼妹的發頂,溫聲哄慰,“好了,莫哭了,也不怕人看了笑話。”

話音才落,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蕭挽瀾見狀,只覺惶然。忙收了哭聲,慌亂起身道:“太醫,我去給你傳太醫來。”

蕭逐月擺手制止她,

“不用了,無礙的。淮兒,你過來,皇兄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說,你且聽我說完。”

淮兒是蕭挽瀾的小字,因為當年她在淮水河邊出生,先帝才給起了這個名頭。

蕭挽瀾迎上蕭逐月的目光,只得重新又坐回床邊。

蕭逐月緩了幾息,才說:“淮兒,我的身子你也看到了,也不知還能不能拖過這個冬天。朝中蘇太師一黨卻蠢蠢欲動,暗中謀劃欲立蕭仲景為新帝。蕭仲景雖說是你我堂兄,可父皇向來不喜與本家來往,他與我們更說不上親厚。若他成事,我只怕他慢待了你。與其讓你他日受制于人,我思慮良久,倒不如傳位于你。”

蕭逐月越往下說,蕭挽瀾的臉色就越難看。她用一種極為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兄長,“這怎麽可以?”

雖說之前母後在世時,曾有過“二聖臨朝”,大雍女子為官也有幾例,但要真出了個女皇帝,怎麽說都是有些驚世駭俗。更何況,宮裏不是還有個從本家過繼來的孩子?

想到這一茬,她就又說:“那桓兒怎麽辦?雖說未立他為儲,可到底是名正言順的皇子。”

蕭逐月像是根本沒将這孩子放在心上,“不過是安撫朝臣才領了來。若這些年你同顧疏有子嗣,這個位置怎還輪得到旁人來坐。”

蕭挽瀾一聽之下,心中頓時恍然。

難怪皇兄把這孩子接進宮卻遲遲沒有立儲的打算。難怪她久居洛陽,早前幾年都有那麽兩個月,顧疏會“奉旨”來看她。

她以前覺得皇兄是想要他倆夫妻和睦,重修舊好。可每次顧疏來就如同公務公辦,連句體己的話都欠奉,她心裏自然也不痛快。

兩人相看兩相厭,哪會有同房一說。

一直以來自己這個兄長都将她護得太好了,半點難處都不肯與她說。

要是知道他有這樣的打算,就算孩子的生父不是顧疏,她無論如何也要生一個出來,不讓他這般難做。

“原來竟是這樣。”

蕭挽瀾只恨自己以往太粗枝大葉,都沒在這些事上細想過。

眼下說到顧疏,她不免又想起顧疏的父親顧亭禮與蘇太師私交甚深,那麽顧疏是否也參與其中?

單單就是這麽一想,心頭便是一陣火起。蕭挽瀾按捺着火氣問:“那顧疏他是不是也支持蕭仲景?”

蕭逐月沒有開口反對,算是默認了此事。

蕭挽瀾怒極反笑,連連道了幾聲“好”。

“我竟不知他怨我至此。他是我的驸馬,他喜歡趙鸾,我都給他納了,他還有什麽不滿?”

蕭逐月見她如此,心中既疼惜又後悔。若非當年自己看幼妹對顧疏死心塌地,而有意促成這段姻緣,也不至于現在還令她如此痛苦。

他嘆息一聲,勸慰道:“淮兒,你是我們大雍的長公主,顧疏他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聽兄長的寬慰,要是換做以往,蕭挽瀾早就把心中的委屈同他宣洩了。可如今蕭逐月握着她的手瘦骨嶙峋,指尖冰涼,沒有絲毫力度,她心中那些不甘、憤怒、委屈都抵不過此刻的哀恸,反倒是冷靜下來。

她緊緊抓着蕭逐月的手,賭咒一般道:“皇兄且放心,如今局勢豈容我再與他兒女情長。這江山是父皇母後辛苦半輩子打下來的,我自然不會教它落入旁人手裏。你拿主意就成,我都聽你的。”

蕭挽瀾年少時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胡天胡地哪個都不怕,離經叛道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後來先帝崩去,她守制三年,嫁給顧疏之後,才斂了性子。

眼下氣性上來,倒也沒覺得自己兄長的提議有什麽不妥。

蕭逐月見說服了幼妹,心中寬慰,語氣愈發輕柔,“如今讓你在朝中理政并不難,但日後想要站穩腳跟,卻需得有個人幫你,引導你,讓你有所依仗。”

他伸手召來一早便在床榻旁站着的人,引薦給蕭挽瀾。

“他是宋衍,當朝尚書令,以後他會好好輔佐你。”

相比于中書、門下二省,尚書省統領六部,實權在握。尚書令一職又曾為蕭逐月所任,蕭逐月登基之後,這個職務便一直空置,不授予臣下。

如今宋衍官拜尚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謂是當朝第一權臣。

也是個傳奇人物了。

坊間關于他的傳言數不勝數,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要數這位宋大人已過而立之年卻尚未娶妻一事,傳得多了就生出了各種版本的“原因”。

這些“原因”中最為考據的當屬宋衍“克妻”一說。

當年宋衍狀元及第,又至婚齡,同門下侍郎崔賀嫡長女崔琰有指腹為婚之約,崔賀便有意讓他将大小登科一齊辦了。宋衍前往宣州接母入京,兩家準備議親,崔琰卻偏偏在這時候得了重疾,病發後沒幾日就夭了。

自此以後,宋衍一直為這個未過門的妻子守制,不沾女色。

這事如今還被文人寫成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搬上戲臺,頌揚這位位極人臣的宋大人是如何的癡情。

蕭挽瀾久居洛陽,對宋衍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不過關于他的那些傳聞,這些年倒是頗有些留意。

并非她愛打聽這些,實則是因為自己當年做下的一件荒唐事,間接影響到了宋衍。眼瞧着人家三十來歲還未娶親,心中對他總有幾分愧對。

如今見了正主,這份歉意愈發重了幾分,連瞧着他的目光都不由得有些發虛。

同傳聞中一樣。

宋衍生得一副好樣貌,眉如墨畫,眸似點漆,五官昳麗非凡,穿着一身月白纏銀絲長袍,外罩一件同色廣袖衫,長衫廣袖之下更襯得他身姿如勁松般挺拔。

真真應了那句“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不過他周身的氣度卻遠不如他的樣貌來的這般耀眼刺目,溫潤親和,讓人覺不出半點危險。

在蕭逐月介紹完之後,宋衍率先擡手給蕭挽瀾見了個禮,恭謹道:“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連說話的聲音都清朗幹淨。

蕭挽瀾卻盯着宋衍看了半晌未有反應,直到一旁的蕭逐月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她才如夢初醒般地說:“原來你就是宋衍。”

這話屬實有些突兀,頓了頓,她便又客氣了一句,“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宋衍也客氣回去,“長公主過譽。”

對于蕭挽瀾的失态,蕭逐月看在眼裏,卻不置一詞,反倒是同宋衍道:“執夷,朕這個妹子自幼被嬌縱慣了的,以後少不得要你費心的地方,你便多多教導她。”

執夷是宋衍的字,為公允持平之意。

宋衍微垂着眼睑,恭敬道:“嘗聞長公主幼而岐嶷,□□若神,若說教導實不敢當,微臣憑着虛長些年歲,在旁提點一二倒是無妨。”

雖說宋衍這話是帶了些誇大,但倒也沒說錯什麽。蕭逐月朗聲笑道:“說起來慧懿策論寫的倒是極好,先帝在時都對此贊不絕口的。”

頗有些與有榮焉的模樣。

蕭挽瀾被這兩人一唱一和誇贊了一通,倒是不大好意思。再說宋衍可曾是連中三元的人,她哪好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只怕人家不要笑話她便是好的。

當即朝蕭逐月使眼色,嬌斥道:“皇兄,你快別說了。”

她本就長得明豔,只是這些年過的不快活,如同珠玉蒙塵,少了以往的光彩。如今生氣起來,倒似年少模樣,顯出幾分女兒家的嬌态來,靈動可愛。

蕭逐月唇角的笑容不減,倒也真轉開話題,同宋衍聊起朝中事務。

蕭挽瀾就在一旁聽着,她久別長安,對很多人和事都不清楚,自然聽得雲裏霧裏。不過幸虧這兩人也沒談多久,不一會就聽蕭逐月說:“時辰也不早了,執夷,你就先回去罷,餘下的事以後再說。”

宋衍應下,擡手行禮告退。

蕭挽瀾看着他步履沉穩地往外走,不免有些怔怔出神。她記得宋衍年輕時因為一樁案子,被誣陷入獄,受過刑訊,廢了左腳三根腳趾。

不過現在單看他走路,倒看不出什麽異樣。

等宋衍出了門,蕭逐月看了眼出神的蕭挽瀾,突然開口問道:“淮兒,你覺得宋衍如何?”

蕭挽瀾被這句話問的一頭霧水,“什麽如何?”

蕭逐月正色道:“你總不能和顧疏這樣過一輩子。宋衍論樣貌、學識、品行,比之顧疏有過之而無不及,配你無一處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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