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浮生一夢

秋日的陽光異常明媚,透過紗窗點點落在殿內的地磚上,燦如金子。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清元殿的管事趙姑姑捧着藥碗,一勺一勺親自給長公主喂藥。長公主前些日子得了風寒,病的極重,昏迷不醒好幾日,昨夜高熱退下去,今早人才醒過來。趙姑姑仍是不放心,早就命人宣了太醫過來瞧過,眼下連伺候喝藥都不假手于人。

容秋将懷裏的桂花枝在白釉陶瓶中插好,轉過頭來笑盈盈地說:“這一放晴,園子裏的桂花竟都開了,一樹都是,奴婢就去摘了幾枝,公主聞着可還喜歡?”

被她喚作公主的人,自然是蕭挽瀾。

她聽見容秋說話,仍舊有些神情不屬,随口應道:“甚好。”

容秋并未發現蕭挽瀾的異樣,只以為她是大病初愈精神不濟,便在一旁吱吱喳喳說着讨她歡心的話。

“奴婢聽高內侍說,陛下昨日已經命他取了含涼殿裏那道聖旨,似乎要給公主和顧大人賜婚哩。許是老天爺知道公主好事近,這兩日天都難得放晴了。”

含涼殿那道聖旨……蕭挽瀾心裏猛地一顫,臉色都變了,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趙姑姑忙攔着她道:“我的小祖宗,您病才好些,可不能這般胡來,就算再高興……也要喝了藥,好生養幾天才好。那顧大人又不會跑了。”

蕭挽瀾聽了這話,簡直是哭笑不得。她這哪是高興,只恨自己不能插上翅膀,去阻止這樁婚事。

她清楚記得自己失去意識前和顧疏說的話,可醒過來時卻見到了早就告老還鄉的趙姑姑,和十四、五歲的容夏、容秋。

她居然回到了自己還未出嫁的時候!

剛醒來的時候,蕭挽瀾甚至懷疑過往種種,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夢。是上天在給她示警。

可那些記憶那樣地鮮活真實,她确定自己是切切實實活過了那些年。

既然老天眷顧,給了她機會重新選擇,她又豈會再嫁顧疏?

奈何此時趙姑姑拉着她,自己大病初愈手腳綿軟,一時間竟然掙脫不開。

蕭挽瀾心急如焚,想要解釋又覺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只得軟了聲音道:“趙姑姑,你就讓我去吧,我真有急事。”

趙姑姑看她急得跳腳,心道莫不是真有急事。要真是這樣,她哪好攔着,便勸說道:“那也要先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再去。您這樣出門,再着涼了可怎麽辦。”

當即吩咐了容夏、容秋去端水來伺候梳洗打扮。

蕭挽瀾則被趙姑姑扶着端坐到妝臺前。

她看着鏡中裏面的少女,秀發披散在肩頭,烏鴉鴉的柔亮如緞,五官昳麗非凡,奈何面色太過蒼白,顯得有些病态的嬌弱。

這樣的自己,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一切都恍如隔世。

蕭挽瀾擔心自己憔悴的模樣被蕭逐月見到,特意讓容夏多撲了些脂粉,掩去病态,随後又換上了一身朱赤色齊胸襦裙。

這般明豔的顏色,襯得她容色灼然,豔如芙蕖淩波。

趙姑姑取了朵紅珊瑚珠花簪在她鬓邊,上下打量了片刻,才滿意地笑道:“許久不見公主穿這般豔麗的顏色,還是這樣最襯您。您孝期剛過,也幸虧織染署那邊有心早早地制了這些衣裳過來。”

蕭挽瀾攬鏡自觀,也覺得自己許久沒穿過這麽明豔的衣裳了。

自從父皇崩去,她守制三年,穿戴都是極為素淡。在她記憶裏,出了孝期之後,自己又同顧疏很快就成婚了,而顧疏喜素淨,她就更不碰這些顏色的衣服,換成他喜歡的素色。直到後來去了洛陽,她心念成灰,于此道上就愈發沒了心思。

其實趙姑姑說的不錯,确實是這般豔色更合适她。

時辰早已到了巳時,外面的太陽正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臨出門時趙姑姑卻還是不放心,給蕭挽瀾披了件披風,等到紫宸殿,扶着蕭挽瀾下了辇駕,才替她脫下。

紫宸殿外當值的宮人好像都被打發走了,殿門緊閉,只有高原範雙手抱着拂塵守在門口。

見着蕭挽瀾,他先是一愣,随即便忙不疊迎上來行禮,嘴裏說道:“公主殿下,您病才好些,怎麽就過來了?陛下還說一會去清元殿看您呢。”

他說話的功夫,蕭挽瀾已經行至殿門外,正要開口求見,就聽見裏面傳來蕭逐月沉穩的聲音。

“慧懿,既然來了就進來罷。”

蕭挽瀾這才推門而入,恰好見到一個背對着她的藍袍男子彈衣而起,而她的兄長則坐在禦案後,神色不虞。

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顧疏居然在這!

蕭挽瀾足下微頓,現在想退出去卻是不行了。

見着她,蕭逐月臉上才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招了招手示意蕭挽瀾過去。

“你還病着怎麽就出來亂跑?以後再這樣胡鬧,朕第一個就要罰你身邊伺候的那些宮人。”

蕭挽瀾聽着兄長滿含關切的訓斥,眼眶就是一熱,可顧忌着顧疏在,才咬牙忍住。

蕭逐月現在身子還算健朗,與她前世趕回長安時見到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沖他一笑,快步上前,抓住蕭逐月的衣袖撒嬌道:“你看我這不是好了嗎,活蹦亂跳的。皇兄,我好了就過來看你,你就不要罵我了。”

她挨着蕭逐月很近,其實更想去握一握兄長的手。

那就更沒規矩了。

蕭逐月卻任由她沒規矩地拽着自己的衣袖,悠悠然“哦”了一聲,眼角的餘光掃過殿內站着的藍袍男子,故作驚訝道:“是麽,真是來找朕的?”

蕭挽瀾一聽蕭逐月這語氣就知道他不信,心中直呼冤枉。可這事要照她年少時候的性子,還真做的出來,也怨不得蕭逐月想差了。

此刻她只能擺出最誠實的模樣來,點着頭說:“我真的是來找皇兄的,我有一事要懇請皇兄幫忙。”

蕭逐月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像是來了興致,順勢就問:“那你說說看,到底是什麽事?”

蕭挽瀾顯出幾分遲疑來,“這事我想和皇兄單獨談談。”

蕭逐月想了想,将目光轉向顧疏,一掃剛才的溫和,語氣沉冷,頗具威儀。

“朕同你說的事,你回去想想清楚,過幾日再回話也不遲。”

顧疏垂首應諾,随即行禮告退。

全程連眼皮都未擡一下。

蕭挽瀾聽着兩人這一番對話,心裏就是咯噔一下。

原來自己剛才進門時見到的并非顧疏在行拜禮,而是跪着同皇兄說話,是她來了才起身。

一個猜測瞬間就浮上她的心頭。

等顧疏一走,她便忍不住問:“皇兄,你是不是對顧疏說了什麽?”

蕭逐月捧起一旁的的茶盞,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道:“他之前帶兵去平陽侯府抓人,雖說長孫信确然有罪,但如今案子還未判,他不該在平陽侯府就折了長孫信一雙手。他身為刑部侍郎,就該知法守法,朕不過斥責了幾句,讓他日後規束自身。”

這事蕭挽瀾是記得的,而且印象深刻。

長孫信是平陽侯世子,因強搶民女、草菅人命被人告發。平陽侯府是勳貴世家,又與現如今權傾朝野的中書令兼吏部尚書王陵甫同氣連枝,也只有顧疏敢帶兵去圍了平陽侯府抓人,還在衆目睽睽之下折了長孫信一雙手。

顧疏這樣把人抓了,朝中參他的折子可以被蕭逐月壓下,可在家中卻免不了被他爹顧亭禮訓斥,責令其去祠堂罰跪。

蕭挽瀾當初一心系在顧疏身上,聽人說要罰上半個月,每夜跪到子時過後方能起,心裏焦急難過的不行,居然忍不住跑去顧府找他。

祠堂裏檀香袅袅,神龛上供奉着顧氏先祖,蕭挽瀾就陪着顧疏跪在蒲團上。他初時還冷言冷語地趕她,之後或許是覺得自己白費唇舌,便不再理她。

秋雨淅瀝,夜風砭人肌骨,蕭挽瀾凍得手腳冰涼,牙關打顫。也不知過了多久,身旁的人終究嘆息一聲,脫了外袍兜頭兜臉扔到她身上。

前世過了這些年,蕭挽瀾依舊記得外袍上熏的松木香的香味,以及那一刻自己感受到熨帖的溫暖與圓滿。

後來她回宮,才有了年少時的這場風寒。

沒想到待她病好後沒多久,顧疏就向蕭逐月請旨,有意尚公主。

當年的蕭挽瀾還甚為感謝這場風寒,覺得或許是因此才打動了顧疏。

卻并不知道,也是因為這場風寒,蕭逐月對顧疏乃至整個顧家極為不滿,秘召顧疏觐見。

更不知顧疏從始至終都只是“奉旨”娶她。

再之後,兩人成婚,蕭挽瀾就知道了更多事。

——那個告發長孫信的人原本是趙鸾的一個丫頭,出府嫁人後不久就被長孫信擄去,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平陽侯本有意同趙國公府聯姻,讓長孫信娶趙鸾為妻。所以顧疏才會對長孫信的案子不遺餘力,甚至不惜得罪平陽侯和王陵甫。

——他折了長孫信一雙手,只是因為長孫信對趙鸾口出污穢亵渎之詞。

将這些事都串連起來,無一不昭示着顧疏對趙鸾的拳拳之心。

而自己和顧疏的這樁婚姻,一直以來就只是她一廂情願,也怪不得旁人。

還是不要再做這般可笑的人了。

蕭挽瀾心裏嘆息,輕輕地笑了一下,說:“皇兄,你別騙我了,我都知道的。含涼殿裏父皇留下那道聖旨,你取來是想給我倆賜婚吧。”

蕭逐月擱下了茶盞,心虛地別開視線,摸了摸鼻子道:“你都知道了,那還問什麽。”

蕭挽瀾蹲下身來,仰頭看着自己的兄長,緩緩說:“我不嫁給顧疏了。皇兄,那道聖旨,懇請你賜予我罷。”

蕭逐月似乎是沒想到蕭挽瀾會說這話,轉過頭十分驚訝地看着她。可是蕭挽瀾神色認真,語氣平靜,半點也不像是在和他開玩笑。

他忖度了片刻,像是知道了原由,才開口道:“你是怕我強迫顧疏,擔心他,才這樣說?”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我是真的不想嫁給他了。”蕭挽瀾沖他笑了笑,一臉的孩子氣。

“我都想好了,要是嫁不出去,就賴在皇宮裏,讓皇兄養我。”

蕭逐月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眸中滿含寵溺,微笑着說:“說什麽傻話,長安青年才俊這麽多,還挑不出一個比他更出色的人來?這道聖旨本就是父皇留給你的,你既然開口了就拿去罷,怎麽處理全憑你自己決斷。”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噠。

聲明:本文暫定隔日更,更新時間為晚上9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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