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百兩黃金

謝琅擡頭直視劉徹,什麽都行?

“你不意外?”劉徹挑了挑眉問道。

謝琅:“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長安城乃都城,長安也是陛下的長安,草民從未想要瞞過陛下。請仲卿幫忙,也只是不想引得宵小窺探。”

信口說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小子果然不是尋常農夫。

劉徹來了興趣,“為何不讓仲卿直接呈給吾?”

“草民聽說淮南王也曾做出豆腐,又聽說不可食用。草民不知是真是假,就不敢拿此物邀功。”謝琅半真半假道。

劉徹不禁坐直,“劉安?”

“是的。”謝琅道,“草民忘記聽誰說的,淮南王丹藥沒煉成,煉出一甕白玉板。草民好奇,回家試一下,結果煮出一鍋豆漿來。草民嫌那東西寡而無味,放一些鹽進去,沒想到就成了豆花。”

“油皮又是如何做出來的?”劉徹接着問。

謝琅不禁看向衛青,你沒說?

“朕想聽你說。”劉徹開口道。

謝琅:“豆漿變涼,上面有一層皮,草民揭掉放在碗中,打算喂牛的。當時草民家中忙着蓋房,一時就給忙忘了。等草民想起來,油皮都變硬了。草民想扔又覺得可惜,不扔又擔心吃出病來,就煮了喂羊了。”

“竟是羊先嘗的?”劉徹不可思議道。

謝琅心說,當然不是。

“不熟悉的東西,草民不敢入口。”謝琅說着,看一下劉徹,見他沒生氣,才說,“草民也沒想到城裏人會喜歡。起初養蠶裏只有六家做豆腐。其中兩家知道臭豆腐比豆腐價高也沒敢做。”

衛青道:“現在你們村是不是家家戶戶都做豆腐?”

謝琅搖了搖頭,“不做豆腐。都是做素雞、豆腐幹和幹油皮。”

幹油皮就是腐竹。腐竹這個詞謝琅沒法解釋,就随村裏人喊幹油皮。

“這幾樣也是你做出來的?”劉徹好奇地問。

謝琅點頭,“村裏人太好,給草民送了許多豆腐和薄豆腐,草民吃不完,又不能送回去,閑來無事,試着做出來的。”

“你做這麽多東西,自己卻不賣,靠什麽生活?”這是劉徹最感興趣的,“別說打獵。你打到的東西都給仲卿了。”

謝琅笑道:“打鐵,做犁。”

“犁地用的犁?”劉徹不信,那東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做出來,恐怕都沒人家輕輕松松做一天油皮賺的錢多。

曲轅犁這東西謝琅有想過告訴衛青,但他沒想過現在就說。

可是既然劉徹問了,他不想說也得說。只是他就這麽說出來,謝琅又不甘心,便看着劉徹故意問,“陛下剛才說的賞賜?”

“你想要什麽?”劉徹盯着他問。

謝琅轉向衛青,我可說了。萬一把皇帝惹生氣了,你得幫我一把。

“吾恕你無罪。”劉徹道。

謝琅立刻說:“小七還小,草民卻已十八歲,過兩年必須得服兵役。草民懇求陛下免了草民的兵役。草民一人即可。”

劉徹樂了,合着在這裏等着他,“你的犁就是吾知道的那個犁?”

“不是。”謝琅轉向衛青。然而,他還沒開口,衛青就吩咐仆人去取筆墨。

謝琅拿着毛筆,把曲轅犁和耙畫在竹簡上。衛青立刻呈給劉徹。

劉徹并不是一個“何不食肉糜”的帝王,只需一眼就看出耙的用法。而曲轅犁他不甚明白,便用眼神詢問謝琅。

謝琅把曲轅犁的用法說出來。劉徹啪一下把竹簡摔在案幾上。

小七吓得就往謝琅懷裏鑽。

謝琅不明所以,“陛下不信?”

“陛下是氣你應該把此犁公之于衆,而不是豆腐。”衛青解釋道。

謝琅張了張嘴,就因為這點事?至于麽。

至于。

有了犁和耙,粗耕粗種步入精耕細作,一畝地至少可以多見一石糧食。

泱泱華夏,巍巍大漢,一年能多見多少糧食,謝琅算不出來,反正足矣把國庫堆滿。

可事已至此,謝琅解釋再多都是掩飾,“草民忘了。”

“什麽?”劉徹滿腔怒火嗖一下洩的一幹二淨,指着謝琅,不敢置信,“這麽大的事,你忘了?”

謝琅:“陛下,草民去年才十七,還有個孩子要養,家裏還在建房,還有牲口,還有十六畝地。草民實話告訴陛下,不是因為草民家中只有草民一人幹活,草民也想不起來把家裏的犁改成這個樣,後又做個耙出來。”

“你,你,再有下次,朕饒不了你。”劉徹咬咬牙瞪着他無奈地說。

謝琅心想,當皇帝可真了不起。這麽不要臉的話都能說出來。

“其實還有――”

劉徹震驚:“還有?!”

謝琅連忙抱緊懷裏的小孩,看向衛青。

衛青把筆遞給他,又給他一卷新的竹簡。

謝琅騰出一只手,把耧車畫出來,“此物陛下可曾見過?”

“耧車。朕知道。”劉徹仔細看了看,“不對,你畫的有三個耧腳?”

謝琅點頭,“比以前的好用。”

“沒了?”劉徹收起來,就盯着他。

謝琅猶豫要不要說,“紙陛下可曾見過?”

“宮中便有。”衛青道。

謝琅:“養蠶裏的人最近在用竹子試做紙,做好了,草民再呈給皇上?”

紙和農事無關,而當務之急是把耧車、耙和犁公之于衆。劉徹想也沒想就說,“做好直接給仲卿。”

“遵命。”謝琅見他又拿起竹簡,忍不住說,“陛下剛才答應草民的事?”

劉徹:“給你免了。你懷裏那個孩子也免了。但只限你二人。”

“草民謝陛下。”謝琅正想俯首謝恩,一看懷裏的小孩,連忙放開小七。

劉徹見狀,“免禮。仲卿,看來吾今日沒口福了。”

衛青起身道,“微臣恭送陛下。”

劉徹走到謝琅身邊,笑看着他,“你确定只有這些?”晃一下手裏的東西。

謝琅下意識回想。

劉徹瞪直了眼,“還有?”

“沒了,沒了。”謝琅道,“只有紙。”

劉徹剛才不過随口一問,現在反而不信了,“真的?”

“草民還有一事。”謝琅看一眼劉徹,你不想聽,我也可以不說。

劉徹真想把他拖出去斬了。十七八歲的人,也不知怎麽這麽多心眼,“說!”

謝琅有礦,底氣十足,才敢把豆腐的做法公之于衆,才敢教村裏人做紙,才能毫不猶豫地把曲轅犁、耙和耧車畫出來。

如今外人找他做耙,是八十文一個。一旦做耙的人多了,淨賺三十文,乃至二十文也有人幹。可謝琅不幹。那麽他以後就沒法跟村裏人說,他的錢是做犁、耙和耧車賺的。

“草民如今靠這三樣生活。”謝琅不敢直接開口要錢,就故意說,“可不可以請陛下暫時不要昭告天下?”

劉徹不答反問,“你認為呢?”

“除夕過後再昭告天下,好像也不晚。”謝琅弱弱道。

劉徹板起臉,“晚了!”不容他開口,就說,“吾賞你百金。”

“金子?”謝琅忙問。

衛青不禁抓住他的胳膊,不得無禮。

劉徹瞥他一眼,“難道你認為自己只值百兩銅?”

“多謝陛下。”百金雖然是百兩黃金,也夠他家小七用一輩子了。謝琅這個謝真心實意,“開春農忙過後草民就督促村裏人做紙。”

衛青連忙說:“紙不急。回去好好跟村裏人說,他們如果不想做,或者沒空,你出錢請他們做。用了多少錢,為兄給你。”

“啊?”謝琅看到衛青眼中的擔憂,不禁笑了。

已走到門口的人猛然停下,扭頭看謝琅,“可笑?”

“不是,不是,仲卿誤會了。”謝琅笑道,“草民以前跟仲卿說,草民是養蠶裏的村霸。仲卿以為草民同他說笑。”

劉徹聽衛青提過這事,“不是?”

“小七,告訴你劉爺爺,我是養蠶裏的什麽。”謝琅看向小孩。

小孩抓住謝琅的手,小心翼翼看着劉徹,弱弱地說,“裏長。”

“裏長?”

二人同時驚呼出聲。

謝琅點了點頭。

劉徹又忍不住懷疑謝琅的年齡,“方才說你多大?”

“不是裏長,草民也不會教村裏人做豆腐,也不敢擅自把豆腐的做法公之于衆。”謝琅道。

衛青打量他一番,依然難以置信,“養蠶裏的人讓你當裏長?”

“他們,他們要我三爺當的。”小七突然開口道。

童言無忌。

衛青和劉徹不得不相信謝琅說的是真的。

“養蠶裏這個地方,吾一定要去一趟。”劉徹說完,深深的看了謝琅一眼,掉頭就走。

衛青跟上去,把皇帝送到門外,命仆人關上門,同謝琅到屋裏,就屏退所有人。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謝琅點頭,“裏長确實是他們逼我當的。”

“這是為何?”衛青不解。

桀骜不馴的帝王走了,屋裏除了謝琅,就只剩氣質儒雅,謝琅口中的好人衛青。小七膽子大起來,“賺錢。”

衛青明白了,緊接又忍不住替他擔心,“那你把那些給陛下,他們會不會怪你?”

謝琅:“不會的。那東西只有我和我大伯會做。只是不能讓他們知道陛下賞我百金。陛下使人送來的黃金就先放仲卿家中。仲卿給我十貫銅錢,我帶回去。”

衛青也是窮過來的,知道十貫錢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是一筆巨款,又不至于讓他們心生歹意,殺人奪錢,“我現在就命人準備。”到門口吩咐下去,回來就問,“這樣就行了?”

“行了。紙做出來,我再把那些黃金拿回去。村裏人若問我哪來的錢,我就說賣紙賺的。”謝琅道。

衛青皺眉,“你做他們也做,騙不了他們吧?”

“可以。”謝琅笑看着他,“你曾給過我五貫錢。”

衛青恍然大悟,村裏人懷疑他,他就可以推到自己身上,說他給的,“賢弟果然聰慧過人。”

“壞了!”

衛青忙問:“怎麽了?”

他把鐵鍋給忘了。

謝琅不好解釋他為何要把做飯的陶甕換成鐵鍋,就假托為了煮竹子,想打一口結實的銅鍋,但他沒有那麽多銅,就打了一口鐵鍋。

随後謝琅又說,“最近天冷,無法做紙,那口鐵鍋沒人用,我就給忘了。”

“此事我回頭跟陛下說一聲,和農事無關,陛下不會怪你。”衛青拉着他坐下,示意他別擔心,“除了這個還有嗎?”

謝琅覺得沒有了,“我家的糧食高産算嗎?種子是我特意挑撿過的,所以今年收獲的麥子格外多。”

“這點不算。老農都懂。”衛青聞到香味,“一定是魚好了。”立刻吩咐仆人打水。

謝琅往四周看了看,“你母親呢?”

“天冷有些不舒服,在屋裏歇着。”

謝琅:“我去看看?”

“別去了。昨晚一夜沒睡,陛下來之前她剛歇下。陛下都沒進去。”衛青看着小七窩在謝琅懷裏不動彈,“是不是冷?”

小七搖了搖頭,抿嘴笑笑,“不冷。”

“這孩子真乖。”衛青摸摸他的小腦袋,“你三爺好不好?”

小孩連連點頭,“三爺最好。”指着自己身上的衣裳,“三爺買的。”

“你日後要好好孝順你三爺。”衛青道。

小孩認真的說:“我孝順。”

衛青頓時樂不可支,沖他伸出手,“小七真是個乖孩子。”

謝琅把小七遞過去,“小七,你劉爺爺給三爺多少金子?”

“百金。”小孩道。

“我大伯問你,你該怎麽回答?”

“十貫錢?”小孩看着謝琅,我說的對嗎?三爺。

衛青開口道,“對!小七真是又乖又聰明。以後不論誰問你都這樣說。”

小七點頭,“我知道的。不能讓別人知道。”

“公子,飯菜好了。”

衛青抱着小七站起來,“端上來吧。”親自給小七洗洗手。

冬天日頭短,飯畢,衛青也不敢留他們。銅錢裝好,衛青又送謝琅一件狐皮大氅,就命仆人把他們送到北門。

謝伯文見謝琅的背簍很重,上面還有一個布包,誤以為裏面都是“王公子”送他的東西。謝琅也沒解釋。

到村裏,謝琅見謝仲武家門口有許多人,把布包放屋裏,出來就沖那些人招招手,“都過來。今天讓你們開開眼。”

“王公子送的什麽?”謝伯文好奇了一路,因謝琅不說,他就沒好意思問。

謝琅把背簍翻過來。

衆人只聽嘩啦啦一聲,正想問什麽,看到一堆銅錢,不禁驚呼,“王公子給的?”

“算是吧。”謝琅故意沉吟片刻才說。

謝伯文不禁問:“什麽叫算是?”

“從今天開始我不再做耧車,犁和耙。王公子知道我會做那個,就把此事告訴他上面的官,那個大官說他要把那三樣公之于衆。可他又擔心城裏做那三樣的多了,我賺不到錢,就讓王公子給我十貫錢。”謝琅說着,停頓一下,“我總覺得有一半是他私自給我的。不過我也沒問。問了王公子也不會承認。等你們做出紙來,我就把我家那些好紙全送給他。”

“厚薄不均勻的也不賣了?”

謝琅搖了搖頭,“那個賣。我答應你們賣的錢請一年夫子,如今有了這筆錢,不論那些紙能賣多少,都請兩年夫子。兩年後你們自己出錢請。”

有孩子的人家放心下來,也不再盯着他的十貫錢。

“什麽時候公之于衆?”謝伯文問。

謝琅不知道。但劉徹不會讓他等太久。

“除夕前。元宵節到城裏一定可以買到。”謝琅道,“利民的東西上面很看重,指不定現在已經遞到未央宮。”

“皇帝住的地方?”

衆人驚呼,“三郎做的東西都見到皇帝了?”

“那當然。”謝琅把銅錢扔背簍裏,“以後皇帝還用我做的紙呢。”

“你怎麽知道是用你的?說不定是用我的。”

謝琅笑看着說話的女人,“你會嗎?”

“你――你,我男人會!”

謝琅嗤一聲,“不跟你們叨叨了。我家猴哥該餓了,我得去伺候它。這些你們都給我守口如瓶。再逢人就NN,傳到小偷耳朵裏,有好事再帶着你們,我就不是謝三郎!”

衆人連忙做個閉嘴的手勢。

謝琅指着衆人,“別以為這樣我就信你們。真招來游俠,我把你們全剁了。”說完就回屋。

衆人籲一聲。

“看把他能耐的。”

謝伯文扭頭看去,沒找到說話的人,“他不能耐,他有猴哥,還有王公子。三郎一段時間不去,那個王公子會不會來找他?”

衆人老實下來。根本沒把謝琅的威脅放在心上的人面露尴尬,接着就找個理由家去了。

謝琅把銅錢扔卧室裏,就撸起袖子炖魚湯。

晌午剛吃過,再好吃小七也不想吃,看到謝琅拿魚,就抓住謝琅的衣角,“三爺,我想吃餅。”

“三爺也想吃。這個是給你猴哥和虎子、小狼做的。”謝琅道,“等我一會兒。給它們做好,再做咱們的。”

小孩高興了,“三爺,我領虎子玩去?”

“去吧。別跑太遠。”

小孩揮揮小手,“我知道的,三爺。猴哥,咱們玩去。”

謝琅把魚放鍋裏,反而開始愁晚上吃什麽。

在衛青眼裏他好像十天沒吃過飯似的,他都吃到喉嚨眼了,衛青還覺得他沒吃多少東西,一個勁讓他多吃點。

盛情難卻,謝琅就吃多了,以致于現在還不餓。

可晚上不吃,他正長身體,消化的快,頂多亥時他就該餓了。

一邊燒火一邊琢磨,琢磨不出來,謝琅的意識潛入江山圖中,看到熟透了的榴蓮,謝琅不想吃。看到地上掉落的橙子,謝琅也不想吃。

整個江山圖轉一圈,謝琅只想吃“草”。

小七肯定也和他一樣。

謝琅見魚肉炖出味來,淘一把米,煮兩碗白米粥。随後,端着碗去隔壁,“秦紅嫂子,給我點酸菜。”

“晌午吃好的吃多了?”秦紅開玩笑道。

謝琅點點頭,“是呀。”

秦紅驚訝:“真的?”

“真的。王公子恐怕我吃不飽,吃的我未來三天都不想沾肉。”謝琅把碗遞過去,“半顆酸白菜就成了。”

秦紅給他一顆,見碗放不下才切掉一半,“寒菜要不要?”

“什麽寒菜?”謝琅沒聽清楚。

秦紅又打開一個壇子,夾一個菜梗,“這個你沒吃過?”

謝琅看清楚,屬于謝三郎的記憶湧入腦海,去年謝三郎還在的時候腌過苋菜。但他不會,腌壞了,再後來就全倒掉了。

“是不是也叫苋菜?”謝琅試探道。

秦紅點頭,“對!”

謝琅不禁拍拍自己的腦袋。

這下把秦紅拍懵了,“怎麽了?”

“腌這個的水可以做臭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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