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行騁這句話一出口,寧玺覺得整個人都要炸開了。

整個偌大的籃球場上,只有他們二人,在躲避開大燈光線的黑暗裏,對視着,也對峙着……

連開口講的話,都字字不成調。

初戀。

這兩個字,似乎跟寧玺這個人從來就不沾邊,也沒想過這個詞語,會被行騁拿來形容彼此之間。

自行騁懂事之後,寧玺從來沒有去考慮過自己對行騁的感情,甚至自然而然的,就這麽動心了。

他是個理性的人,在他的人生規劃裏,如果一定要有個排名,那一定先是事業,再是家庭,最後才是愛情。

但如果愛情兩個字被換成“行騁”的話,寧玺就會想要去變成一個被感性所控制的人。

可是他不能。

行騁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愛的人,但是不代表他就該理所應當地,去享受行騁對他的好。

他的行騁,應該有最完美的人生,優秀的學位,幸福的家庭,以及光明平坦的未來。

而不是選擇現在和他一起,在某一處百來平米的簡裝房內,對着一個空蕩蕩的,沒有沙發、桌子和電器的客廳發愁。

他現在,背靠着冰冷的牆,身前壓着行騁,對方炙熱的胸膛溫暖而有力,讓寧玺出神,忽然想起卧室裏那一個暖手袋。

抱在懷裏暖得發燙,再抱緊一點,再多抱一會兒,就慢慢涼下去……

暖手袋要熱,得有充電的線,可寧玺不是。

面對眼前已經長成少年人的行騁,寧玺根本找不到什麽理由去拒絕,更不知道該說什麽話,來将對行騁的傷害減到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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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就是在遞剪刀去捅行騁一下,最鋒利的那一頭,卻對準了自己。

行騁雙手撐在寧玺的耳畔,借着燈光看他……

寧玺的沉默,讓行騁眼底的熱望一絲絲褪下,一時間,竟然支撐的力氣都快被抽空了。

他這才發現,他們二人,剛好在一直記挂他心上的那堵“一輩子”的牆下。

想過一萬次在這堵牆下,與他哥站在一起的模樣,但是沒想到過會是以這種方式。

行騁整理好情緒,往後退了一點,認真道:“哥,我覺得,你也不是對我沒……”

寧玺渾身一震,完全不給行騁繼續說話的機會,脫口而出的言語裏都帶了刺,連忙打斷了他:“我二十開頭的人了,沒空跟你談感情。”

行騁确實是聽話又體貼的,但這野性強行給訓得溫順過久,骨子裏那點兒狼崽子性格全被他哥這句話給激出來了,一時間火氣壓不下去,咬着牙辯駁:“你只比我大一級!”

寧玺沒敢去看他,低聲說:“我大你三歲,行騁,明年我要高考,你也要高三了。”

行騁壓根兒憋不住話:“我不在乎高三不高三……”

“我在乎。”

伸出手臂擋了他一下,行騁身邊兒讓出一點空隙,寧玺這剛想直接走人,又被行騁握住肩頭止住了動作:“哥,我不強迫你跟我在一起。”

行騁自己都能感覺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心都在滴血。

這句話太假了。

那些單戀着的人,什麽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只要你好我就好,這種話都太假了,舉着刀子往心裏多挖一寸,誰不渴望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行騁不是聖人。

但對方是寧玺,他就算巴不得今兒把他哥按在牆上強吻了,那也得咬着牙忍了,滾回家自己抱着被子發瘋去。

行騁忍了又忍,壓着嗓繼續問道:“你就告訴我,我在你心裏,是不是特殊的人?”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寧玺猛地轉過頭來盯着自己看。

寧玺雙眼有些發紅,身形略有些不穩,就那麽站在寒風中,像操場邊那棵參天大樹上,快枯幹零落的葉。

看着是沒落下來,但就像站在了懸崖邊,離下去只差那麽一步。

豈止是特殊。

但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算特殊。

因為寧玺的世界只有行騁一個人。

真正入得了他的心的,能牽動他情緒的,能每天跟他說好多句話的,能随時關心他的,能讓他第一眼就感覺到存在的,只有行騁一個人。

但是行騁不一樣,行騁的世界裏有很多人,他不缺朋友不缺兄弟,家庭美滿,振臂高呼身邊兒能蹿出來一群。

他從來不缺愛。

寧玺缺,但他自己不敢承認,也從來不願意去面對。

如今他面對着質問自己的行騁,甚至連一句“是”都說不出來,更沒有點頭的力氣。

只是看着行騁,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神。

寧玺深吸一口氣,把衣服拉鏈拉高了些,夾着脖頸的肉了也不覺得疼。

入喉的空氣都變得刺骨,卡在喉嚨裏,像咽不下去的刺。

寧玺這次狠了心了,抓着領口就轉身要走。

行騁站在原地沒伸手去抓他。

他覺得這會兒他哥就跟天仙下凡似的,看破紅塵了,要是被自己這麽魯莽地一把薅回來,這虛僞的塑料兄弟情也沒得做。

他就那麽站在原地,看他哥一步兩步走出去,在燈光下,人影都被拉長,長得行騁想去追……

他哥的影子越拖越長,越來越遠,然後慢慢地,慢慢地……

停住了。

行騁猛地一擡頭。

寧玺沒走了。

他看着寧玺轉過身來,面朝着自己,雙手揣在校服衣兜裏,下巴微微揚起來一點兒,隔太遠了,行騁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行騁心髒一陣狂跳,幾乎是飛奔般地跑出那一圈兒暗處。

寧玺回頭了。

回頭了。

他想了無數種,該在日後怎麽悄悄接近他哥又不打擾到他哥的方法,都暗自開始計劃下一步了,沒算到寧玺會在走出去十來米之後轉過身來。

行騁跑到寧玺面前站定了,粗喘着氣,雙手撐在膝蓋上,愣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哥是真的沒走……

抱他。

行騁滿腦子就這兩個字。

身高差距擺在這兒,行騁輕而易舉地就把寧玺摟進懷裏,抱得很緊,那力度,簡直可以跟他每次在場上跟人搶籃板球的力氣比。

寧玺快被悶死在行騁懷裏了,怎麽推都推不開,幹脆……

幹脆就任他抱着。

夜晚的操場,籃球場上,大燈照耀着全場,四周沒有籃球的聲音,倒是有兩個男生互相交融在一起的喘息聲。

一個因為心動,一個因為狂喜。

被抱了好一會兒,行騁整個人都在發抖,嘴唇不經意間摩挲過寧玺的耳廓,想說好多話,但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寧玺也在喘氣,這種心髒被瞬間填滿的感覺,他真的期望了太久太久,哪怕他現在在做着他所理解的錯事,哪怕從這一刻起,他就已經開始不能原諒這樣的自己。

行騁拼了命一樣抱着他,腦子裏一片混亂,他已經沒功夫去想他哥停下來是什麽意思,只知道自己想抱他,想狠狠抱緊他。

“行騁,我等你了。”

寧玺笑笑,繼續說,“你要跟上我。”

他原以為,什麽事情都可以自己一個人完成,吃飯睡覺學習看書,甚至一個人在客廳裏抽煙,喝酒……

但是自從行騁出現之後,他就知道,他喝的酒,抽的煙,全是漫上心頭的海水,水面升起的海霧。

行騁是海上的輪船,越過海霧與波濤,只為了撈一條藏在深海的魚。

寧玺就是那條魚。

哪怕上了岸,就活不了太久。

……

自從那日在操場上,寧玺說了讓行騁跟上他之後,行騁覺得自己的世界都改變了。

青春期的男孩兒,一頭熱血,全部沸騰在心裏,巴不得把全世界的好都給自己喜歡的人。

更別說行騁這種性格,要是每個人的名字都要挂在胸口,他胸前絕對是四個字,寧玺的人。

雖然這個稱呼并沒有得到正主的驗證,但行騁已經潛意識裏覺得,他哥一定是喜歡他的。

就算不是喜歡,也有點兒縱容吧。

縱容,也帶着無奈。

不然寧玺那種性格,那天怎麽可能跟他說那麽多,怎麽可能回頭,沒一腳把他踹開都算是好的了。

行騁就是抓住了這個點,拼命地往空隙裏鑽。

星期五下午,金牛區青少年宮那邊又有外企公司包了場地,一堆老總一起打球,行騁被塞了好幾條短信,說是要他去打,一節兩百塊錢,結算下來,四節一共得有八百塊錢。

行騁二話不說,一等到沒課,抱着球衣翻牆出校,坐着公交車就往西門兒跑了。

一路上坐了一個多小時,搖搖晃晃的,行騁都快睡着。

公交車駛過一處初中,這個點兒,行騁還看到不少家長來接學生回家,心裏忍不住感嘆幾分。

這世界上完美的家庭那麽多,怎麽老天就那麽吝啬,不給寧玺父愛就算了,連母愛都不惜得給他。

小時候他在樓上,經常聽到寧玺他媽媽發脾氣,砸東西,砸到最後小行騁都覺得下一秒是不是他哥也要被扔出來了?

一聽完吵架,小行騁就趴在窗戶邊兒,豎着耳朵聽樓下窗口的動靜,自己都快摔下去了,就想聽聽,他哥有沒有哭過。

沒有,一次都沒有。

小行騁抛了繩子下去,糖果零食全吊上了,手都酸了,吊了半小時沒人拿。

他估計啊,他哥連看都不看一眼。

只有小寧玺知道,每次樓上的跟屁蟲弟弟把好吃的好玩兒的吊下來時,他自己是坐在床沿邊,愣愣地盯着的。

那繩子挂了多久,他就能盯多久。

偶爾樓上傳來一聲行騁媽媽的呵斥:“行騁!不要命了!有樓梯不會走嗎!非要翻窗子,我看你摔下去都得把你哥的窗臺砸爛!”

一聽阿姨這麽喊,小寧玺就特別緊張,跑到窗口邊兒往上看,生害怕他樓上那個弟弟,翻窗戶下來找他。

還好這麽多年了,行騁還沒摔下來過。

星期五下午的比賽,絕對是行騁業餘生涯中打得最憋屈的一次,憋屈到要不斷給那些老板喂球,得助攻,不能耍帥,還得當陪襯,故意輸,還不能太明顯。

真是技術活。

不過這也是他的工作,只得照做。

行騁在籃球場上一直是遠近聞名的一大殺器,如今還真是為了錢,暫時收斂了鋒芒。

他在場上跟着球跑,為了下一個快攻,拼了命去搶籃板,搶到之後扣在掌心兒裏,看着那高高的籃筐……

有時候,在外邊兒打球,他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又成長了一點點?

哥,也就三歲而已啊。

等一等,再等一等我,或者,我跑快一點兒,不就追上了嗎。

行騁擡頭,望着頂上湛藍的天空,簡直要恨死了那三年的春夏秋冬。

三個年頭,三十六個月,多少天行騁算不清楚,就把他跟他哥隔開。

好像生命無常,成長路漫漫,他永遠都追不上。

那天賺的八百塊錢,當場結算,一拿到手,行騁蓄謀已久,加上腦子一熱,坐着地鐵就往太古裏走。

他站在貨架邊兒挑了好久,給寧玺挑了雙九百多的籃球鞋。

太貴的這會兒錢不夠,先買雙鞋,預祝一下他哥校運會打爆高二年級,也還好。

行騁沒太在意自己的一心投敵,看着那雙黑白相間的球鞋,越看越高興。

在他的意識裏,一千以上的東西,寧玺肯定不會收,但是一千以下,那就算便宜點兒了,作為生日禮物,也不為過吧?

況且錢是他靠自己的本事賺的,他樂意給他哥花錢。

這十月份的尾巴了,十一月的開端,就是寧玺的生日,是周一那天。

今兒下了雨,放學鈴聲一響,行騁也沒帶傘的習慣,提着運動品牌的口袋就往高三跑,一腦袋的水,順着脖根兒往背脊流。

教室裏都走空了,寧玺才做完題,收拾東西也慢一些,把文具袋裝進書包裏,抖了抖字典上的灰也要往裏邊兒裝,一擡頭就看到行騁一個大高個兒,站在教室後門,背後拎着個袋子,望着自己挑眉。

還吹了一聲口哨。

寧玺無語了,差點兒沒一個大白眼翻過去,咳嗽了聲,繼續收拾筆記本。

他這還沒弄完,行騁站不住了,拎着袋子跑到寧玺身邊,摁着他坐下:“哥,今兒你生日,我記得……”

寧玺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袋子,有點兒不好的預感,皺眉問道:“你給我買東西了?”

行騁沒搭理他,伸手就去捉他的腳腕,驚得寧玺猛地往後腿一下,臉都紅了:“你別亂動我……”

手臂力氣大,行騁抓着他就要給他脫鞋,寧玺直接蹬了他一腳:“有監控!”

行騁被監控折騰得有點兒頭疼,要不是之前出的那事兒,他估計今天就強硬着把寧玺鞋脫了!

他現在也只得站起來,把那一雙籃球鞋從袋子裏拿出來擺地上,特認真地說:“那你自己換上。”

寧玺連鞋都沒去看,直接問他:“你哪兒來的錢?”

行騁一聽這話,背脊都挺直了:“我自己賺的。”

寧玺想了一下,行騁的确也不是會揮霍家裏錢財的主,半信半疑地,冷着臉,站起身來繼續收書包。

這下子行騁有點兒氣,蹲下來又去抓他哥的腳腕子,寧玺一驚,一狠心,說:“行騁,我不能收這麽貴的東西。”

行騁膽子大了,流氓勁兒也上來:“你今兒不穿,我在這兒親你,你信不信?”

要是換在從前,寧玺肯定先揍他一頓,再打幾下行騁說渾話的嘴巴,背上書包,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做不出任何讓行騁失望的事兒。

寧玺忍着火氣,心裏又酸又甜,慢慢蹲下身子,把書包扔給行騁,穿上了那雙籃球鞋。

那天行騁抱着他哥的書包,站在他哥的教室裏,看他哥穿上自己給買的籃球鞋,覺得是在看媳婦兒穿婚紗似的。

太好看了。

寧玺系好了鞋帶,把書包奪過來自己背上,拿着傘,提着裝了舊鞋子的口袋,屁股後邊兒跟了個行騁,一路沖着下教學樓的。

到了教學樓門口,行騁把寧玺手裏的傘奪過來撐開,說的話也沒什麽毛病:“哥,我比你高,傘我來打。”

寧玺納悶兒了,這也高不了多少啊。

行騁特別得勁兒,高一厘米也是高,頂天立地,我就得罩着你。

我小時候,不是也被你罩大的嗎?

行騁一路走一路貧,逗笑了寧玺好幾次,每次行騁一低頭笑着看過來,寧玺又立刻板起臉罵他:“看路。”

兩個人撐着一把傘,雨下得淅淅瀝瀝,一下一下打在傘面兒上……

聽在寧玺耳裏,卻被放大了無數倍。

行騁笑着說:“你小時候打一把小荷葉傘,還擱我面前轉,那水花轉起來,甩了我一身,這輩子都記得你。”

寧玺冷哼一聲:“挺記仇。”

行騁本來還想說句什麽,眼看着走到路沿邊兒上了,再前邊兒的路要下一個階梯,路面的積水已經有點兒深。

一腳踩下去,估計今兒個新買的球鞋都得廢了。

這會兒路邊上沒什麽人,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路燈亮了幾盞,樹蔭的遮蔽下,更是連前邊兒的車牌號都看不真切。

寧玺的手裏突然被塞進傘柄,行騁脫了外套披到他身上,把書包挂在身前。

他拉起寧玺的手,繞到他身前,一使力氣,硬是把他哥給背起來了。

雙腳踏空,他自己整個人都被行騁背在了背上!

寧玺傻掉了。

行騁力氣大,根本扳不動,寧玺空了一只手出來,扯着他耳朵喊:“你他媽……”

“哥,你還會說髒話啊?”

行騁又一用力,以防寧玺從背上滑下來,怕他撲騰,提醒了句:“你抱緊我脖子,這兒的水趟過去了,我就放你下來。”

寧玺不吭聲了,抱緊了行騁的脖子。

他一個當哥哥的,就這麽,把臉埋進了弟弟的後脖根兒。

行騁一腳踏入積水中,感覺襪子都濕透了。

真他媽是透心涼,心飛揚。

行騁一邊兒踩水一邊兒說:“今兒你生日,穿我給你買的鞋,可千萬不能弄髒了……”

他從積水中過,腳還沒站穩,就忽然感覺後脖子上被什麽溫熱的東西碰了一下!

行騁心裏一句“我`操”爆炸開來,腳差點兒一軟,往水裏跪下去。

他不确定那是什麽,也不敢多想。

好軟啊。

背上的始作俑者寧玺跟沒事兒人似的,也不覺得自己動作特明顯,只是吸吸鼻子,聲音悶悶的,應了一句:“好。”

那天傍晚,行騁第一次,在家附近的路燈下,背着寧玺……

好好感受了一番他哥全身的柔軟溫度。

寧玺的傘打得很好,全顧着給行騁遮頭了,他自己的背倒是濕了一大片。

行騁的鞋才是濕透了。

過了那一處積水,他沒立刻把他哥放下來。

行騁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濕透的腳尖,以及雨水滴落下來,在腳邊砸出的一圈圈兒漣漪。

他一個人,身上現在承擔着兩個人的重量。

行騁忽然有點兒感謝這一場雨。

再下大點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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