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那天早上行騁被寧玺掐着臉轟上樓之後,寧玺一個人在客廳裏,蹲在地上,把煙灰缸拖過來,倒了點兒水上去,燃了一根煙。
行騁一身朝氣,那股子沖勁兒和勇敢,是寧玺最為羨慕的。
可能有時候就是如此,對方身上越擁有什麽自己或缺的,反而能越來越讓自己心動。
熬了整個通宵沒睡,寧玺一到教室,第一節課還沒開始就趴下了,睡了兩節課起來覺得冷,一摸額頭,還有點兒燙。
寧玺繞過高二的走廊往化學實驗室那邊走,選了小通道下樓梯,直奔着校醫室去了,身上還剩他媽媽打的五百塊錢,光藥錢就要了五十塊。
拿着藥去沖了喝,寧玺測了個體溫,三十八度,也還好,能繼續上課。
寧玺一回教室還是昏昏沉沉的,給班主任打了個招呼,一個人頂着外套趴桌子上睡着了。
外邊兒風吹進來,吹得他一只耳朵冰冰涼涼的。
一覺睡了起來,身上外套變成兩件,那撲鼻的運動香水味兒,寧玺都不用猜的,翻個面就看到校服裏邊兒商标領口上寫着“XC”。
男生女生愛在校服上亂塗亂畫的習慣,大部分都改不了,還記得初中那會兒,行騁讀的區裏邊兒另一所公立中學,校服背面畫了老大個蠍子,還覺得特別酷,個兒高條順,招搖過市的,頭發一抹,校草啊。
寧玺問他畫個螃蟹幹嘛,告訴所有人你橫行霸道嗎?
行騁一臉不置信,有點兒懷疑自己禦用畫手的功底。
哥,這他媽是蠍子,天蠍你知道嗎,你不就是天蠍座嗎?
沒幾天,行騁他們學校的流言蜚語都傳到寧玺耳朵裏來了,估計他們學校暗戀行騁的女生們,是個天蠍座的,都得興奮好幾天。
這位校草背着一個愛的圖騰,橫行霸道了好幾天,越看越覺得背上像畫了只螃蟹,于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買了件新校服,膽子大,直接在後邊兒寫了個“11.12”。
以至于,後來行騁初三學了吉他,天天抱着在樓上彈棉花,張嘴就來:“你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小區門口的二路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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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玺在下邊兒看書,頭都大了,也不想管樓上這位青羊區小刀郎,直接上去敲門兒。
行騁,滾出來。
在玉林路打架的事情過去了兩三天,學校給在燒烤攤打架的幾個男生集中做了一次思想工作,教育了幾天,也去掃了幾天的教務處。
這事兒行騁為首,學校意思一下給了個警告處分,程曦雨那幾個女生的家長也又跑了幾趟學校,這幾經折騰,行騁那個警告處分也給抹了。
掃一周的教務處,行騁每天下午的訓練時間也暫時占用了,一下課就拿着掃帚過去,後邊兒跟了一溜校隊的人,全拿着掃把和簸箕,說要幫忙。
行騁點了一下人頭,這一下得有十二個人,放着訓練不去,跟着他們哥幾個來這兒掃地,這不明擺着找罵嗎?
好不容易勸退了那幾個女生,行騁拿着掃把轉悠得跟金箍棒似的,一邊小聲哼歌一邊指揮着隊員去倒垃圾,忙得一頭汗,但也還樂在其中。
連着打掃了好些天,偶爾碰到一次他哥,行騁立刻站得筆直,掃把往身後一藏,跟站崗似的,一點頭:“哥!”
寧玺站定了,本來今天也是繞道來看看弟弟的,手上還抱着書:“挺勤快。”
行騁沒聽出來寧玺這是在誇他還是損他,正準備說幾句,就看到寧玺提了個袋子,在他面前颠了颠,淡淡道:“拿着。”
下意識般的,行騁低頭一看袋子裏,老大一個NIKE的标,放着一套全新的護膝,護踝,那護手臂的都跟袖子差不多了,堪稱是全副武裝。
這一套,少說也三四百吧?
行騁還有點懵,就聽到寧玺認真地說:“不管是球場上還是打架,都別再傷着了。”
旁邊兒站着喝飲料的一群校隊小男生們炸了,眼饞着看那一袋子物件,沒聽說過打架還爆裝備的啊?
寧玺一走,行騁也沒客氣,直接發朋友圈炫耀,拍了一張,配的文字也簡單明了:寧玺送的。
校隊群裏也發了一遍,還戴上身拍了好幾張買家秀,臭屁得很,惹得校隊裏邊兒幾個小男生在微信群裏撕心裂肺地吼,玺哥我也要!!!
行騁拿着手機一個個地語音回複,沒有,不可能,靠邊兒,做夢!
你是他弟弟嗎?
晚上一回家,行騁把這全身裝備都試了一下,站在穿衣鏡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穿着球衣,滿腦子都是他哥那句話。
可別再受傷了。
……
高二放得早,行騁今天想等寧玺,就還真抱着球跑操場裏坐着,屁股下全是草,還好最近成都旱冬,還沒怎麽下雨,幹的。
他脫了書包墊在身下,還覺得挺舒服,反正也沒幾本兒課本在裏頭,特別軟。
成都的冬夜,天邊兒泛着的燈火輝映出一片紫紅,點點繁星綴在夜幕之上,若隐若現,似乎這夜裏都沒有那麽冷了。
行騁躺在草地上,滿眼星空,教學樓上邊兒高三教室的燈都還亮着,旁邊也躺着下來喝汽水兒的應與臣,兩個男生就這麽并肩躺着,身上蓋着外套,翹着腿,有一搭沒一搭地幹杯。
應與臣挨了一刀之後回來就休息着沒怎麽往球場跑了,他成績還挺好,家裏也不給壓力,在學校他哥也管不了,一聽行騁說在操場喝汽水兒,書包都沒拿,就把晚自習給逃了沖下來。
為此行騁還專門多買了一罐,單手開了,遞給應與臣,後者一笑,特豪氣地往空中一撞:“謝了兄弟!”
他哥哥那些事兒,行騁沒好意思多問,關心了一下應與臣的傷口就作罷了,說以後放學晚的話讓應與臣跟自己和寧玺一起走,要安全些。
應與臣說他哥專門派了人來接他,倒不是多大個事兒。
行騁又聽應與臣講起他的情況,在北京讀書讀得好好兒的為什麽會跑成都來,他哥又是個什麽樣的人,怎麽怎麽的……
“嗳,別說我了吧,喪氣。聊聊你啊?”
說得汽水兒都喝了一大半,應與臣嘴裏還留着股紅石榴味兒,笑着問他:“行騁,你真不打算走體育生?你這身高夠,成績也勉強能走個藝體的……”
行騁也咽了一口,碳酸跳得他舌尖特別爽:“不了,我得先看看我哥走哪兒讀。”
應與臣一拍大腿:“哎我靠……你倆太黏糊!不對,你太黏糊他。”
行騁笑了,拿着易拉罐跟應與臣碰了杯:“我就這麽一個哥,那可不得黏緊點兒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直覺出了偏差,我總感覺你跟你哥不是那麽回事兒!”
應與臣是憋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連個喘氣的機會也不給他留,行騁承認得也大方:“我喜歡我哥,為他剃過頭逃過課,學過吉他,為他翻牆又跳樓的……”
差點兒沒從草地上直接跳起來,應與臣扯了幾根草往行騁身上扔:“我`操,我就覺得沒對勁兒!”
愁得連紅石榴汽水兒的罐子都給捏變形了,應與臣薅了一把自己軟塌塌的頭發,雙手撐在身後,嘴巴叼着易拉罐拉環,喃喃道:“我哥最近也跟一男的扯不清楚,真是……你說你們這放着一大片姑娘不要,以後多難走啊?”
行騁嘆口氣,睜着眼開始數操場上空的星星了,數到第七顆,眼有點兒花,說:“沒辦法,誰都替不了了,得把他給抱緊點兒。”
應與臣想了會兒,覺得寧玺的行為也挺不一樣的,問他:“你哥喜歡你嗎?”
一問這個問題,行騁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吧,盯着高三教室那兒窗口明亮的燈盞,眼裏跟倒映了天邊兒星子一樣,點點頭。
“喜歡。”
昨天晚上放學,他捎了兩袋泡面兩個蛋,去寧玺家起竈。
那廚房燈一亮,竈臺火舌頭竄上來差點兒沒把行騁一對劍眉給火漂成匕首。
寧玺看不下去了,把行騁趕出廚房,打了兩個蛋,煮得香辣四溢地端出來,兩個蛋全給了行騁。
行騁拿筷子攪了幾下:“我靠,哥,怎麽有兩個蛋?”
寧玺端着碗沒坐着吃,眼皮兒都懶得擡,冷冷地答:“雙黃蛋。”
放屁,他哥根本就沒吃吧,行騁迅速把面條一掃而空,又跑便利店去買了兩個蛋,硬給他哥又加了一碗水煮蛋。
他哥低頭拌面的時候,行騁一伸手捏上他哥的臉蛋兒去,惡狠狠地說,有我一份,那就肯定得有你的一份。
後邊兒行騁搶着洗碗,在廚房裏面壁思過,想了好久好久。
晚上一回房間,他硬是咬着牙做題到了淩晨一點半,最搞不明白的歷史卷子寫了一張,背了好久的時間軸,把寧玺給他的筆記本都吃了個透……
電熱水袋他拿給寧玺了,晚上暖床全靠抖,還跟寧玺說他有倆,上邊兒一個下邊兒一個,晚上熱得出汗,總踹一個出去,自己留着浪費了。
明天開始就不去校隊了吧?
但是打球也感覺挺必不可少的……
但是再打真的就傻逼了,這成績離二本線都差好大一截,高二了,沒多久了,真的不打算好好在成績上追一追他哥麽?
行騁覺得有句話還真說對了,學生時代,戀愛并不一定影響學習,但單戀一定會影響到學習。
這周五就是冬至,寧玺媽媽破天荒地給寧玺打了電話,說放了學讓寧玺去一趟高新區,家裏擺了羊肉湯鍋,正好周五放學,過來吃一點。
寧玺拿着手機,鼻子有點兒酸,倒不是因為他媽媽叫他去吃飯有多感動,他只是覺得去年他媽媽就沒記住高三周末只放周日一天,這今年複讀了還是這樣。
月考成績不聞不問,生活上偶爾問候,寧玺表面上不鹹不淡,但是心裏邊兒有多珍惜媽媽的這一通電話,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年冬至的時候,他也被忘記了,中午一個人跑到學校附近去吃了一頓羊肉湯,回學校就吐了,晚上沒去吃飯,看得行騁站在教室門口幹着急。
寧玺沒想到的是,因為自己沒吃飯,行騁逃了晚自習,去操場背後要翻牆出去買羊肉湯,一條大長腿剛騎牆上,轉面兒就看到校長在牆下邊兒蹲着,手裏拿了個手電筒。
他校隊幫忙的那一群哥們兒,還在牆那頭個個躍躍欲試,扯着脖子吼:“行騁!能下去嗎!”
行騁騎在牆上,看看這邊兒的校長,又看看那邊兒站着的哥們兒,絕望地一閉眼,對着他哥們兒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任眉一跳腳:“現在知道怕了?”
行騁冷笑一聲,心裏邊兒憋着笑,換你來試試。
任眉三兩下子就蹿上牆來,也騎着,一上去就傻了,倆男生對着牆下的校長幹瞪眼,校長笑眯眯地問:“訓練有素啊,打算去哪兒?”
行騁也耿直:“買羊肉湯,餓了。”
還因為這事兒,行騁爸爸那晚上摁着行騁的頭,逼着在家裏吃了兩個小時的羊肉湯,看得登門家訪的班主任都傻了。
今年行騁倒沒又去翻牆了,一等到高三下課,就想接他哥一起走了,找家附近的店,吃一點意思一下。
他知道寧玺媽媽找寧玺去吃飯,但沒想到寧玺還真以為這個事兒,請假了。
一整個晚自習都沒來,也沒跟他媽媽說今晚有課。
行騁一個人站在高三教室門口,看着來來往往背着書包收拾好要走的學姐學長,有點兒洩氣。
也怪他沒跟寧玺說,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飯。
應與臣手裏正提着個保溫桶,拿了一雙不知道哪兒去找的一次性筷子,滿面愁容地在走廊上哼歌,行騁看到他就覺得逗,撞了一下:“今晚還有得吃啊?”
那保溫桶裏純正的簡陽羊肉湯味兒,真招人稀罕,香!
應與臣一點頭:“是挺好吃,但我們那邊兒都吃餃子啊!”
行騁忍不住想翻白眼:“入鄉随俗,在這兒該吃什麽你就吃什麽。”
應與臣又開始愁了:“送羊肉湯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說的,跟我哥糾纏不清的那個男人,之前我在金港賽道出車禍,就是他給撞我屁股上了!真特麽跌份兒!”
行騁拍拍手:“緣分。”
這小學長愛車他知道,行騁也挺感興趣,不過現在經濟實力只玩兒得起六十八一顆的籃球,車的計劃暫時擱置到二十多歲以後了。
賽車跟籃球一樣,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大部分男人所熱衷的運動,裏邊兒擦出的火花,自然也是難以滅下去,想當年第一次跟他哥杠上也是因為一顆球,到底是誰砸到了後腦勺上。
晚上一個人跑回家,吃了家裏做的羊肉湯,行騁跑窗口去看了一下樓下亮沒亮燈,管他媽媽要了祛疤膏,敲他哥的門兒去了。
今天他爸爸在家裏抽煙把沙發給杵了個印兒,那火星子燒得響,迅速點着,行騁忽然就想起寧玺的手腕上。
拿去給他抹抹手腕,不知道有沒有用。
他這門鈴一摁,門開了,撲鼻而來就是滿客廳的煙味。
寧玺垂着眼,鼻尖一顆小痣襯得臉龐愈發好看,皮膚還是白得過分,手裏扯着一張數學卷子,手掌心兒攥了草稿紙,上邊兒方程式還看得清晰。
再往下,寧玺嘴裏咬了一根煙,燒了一半,火星忽亮。
半邊面容沉浸在煙霧裏的寧玺,那麽迷幻,那麽孤獨,模模糊糊的眉眼,清瘦而美好的下颚輪廓,煙頭上每一寸都燒到了行騁的眼裏。
行騁捏了捏手裏的祛疤膏,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着他哥這個樣子。
頹廢而神秘,眼神淡漠,一邊兒抽煙一邊兒寫數學題,坐在客廳裏,點着那盞燈,自己買的那一方小桌上,還有小半張沒用完的草稿紙。
寧玺吸了一口煙,沒掐,吐了個圈兒出來,擡起眼,定定地看着行騁。
他終于,他總算,在行騁面前,露出了最真實的自己。
在行騁曾經看不見的地方,他并沒有表面那麽優秀,也沒有多麽陽光。
笑,或者不笑,都是他。
堅強,或者懦弱,也都是他。
行騁說明了來意,寧玺挽起袖子就把手臂伸了過去。
那疤痕只有指甲蓋那麽大,猙獰可怖,微微凹陷下去一些,呈深褐色,看得行騁喉嚨跟被人掐住了一般。
就跟手裏捧了個什麽似的,行騁拿出棉簽,不敢亂來了,一點點兒地給他上藥,眼神就沒離開過那一塊疤痕。
他塗得慢,寧玺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沒忍住,笑道:“磨蹭。”
行騁心裏快要痛死了,疼死了。
感覺他多看那煙疤一眼,就好像全燙在自己身上,像烙鐵,正面兒印了印背面兒,疼得他喘不過氣。
寧玺一直盯着他,沒有說話。
行騁一擡頭,撞上哥哥的目光,忍不住嘆了口氣:“上輩子我們可能是仇人,你肯定拿劍刺過我胸口一刀,這輩子我還得還債才這麽喜歡你……”
寧玺猛吸了一口煙,當着行騁的面,就這麽坐在地板上,把上半身穿着的襯衫扯開半邊,低聲道:“我胸口上也有疤。”
跟被人又打了一棒似的,行騁正準備在挖一塊兒祛疤膏在指腹上,手卻一下被寧玺給捏住了:“你摸。”
寧玺碰滅了客廳的那盞臺燈,周遭燈光忽熱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行騁吞了口唾沫。
那天,行騁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過去,暗夜裏,能看到他哥的脖頸線條,鎖骨,在往下是敞開的衣領,半邊兒裸|露在寒冷空氣之中的胸膛……
行騁常年練球摸筐的粗糙指端一觸碰上那處溫熱的肌膚,寧玺一抽回手,猛地将行騁的手按住。
此時此刻,行騁覺得在自己掌心裏生存着的,是寧玺強烈的心跳。
是心上人的情意。
“感受到了嗎,它也一樣喜歡你。”
這一句講完,寧玺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繼續說:“行騁,這就是真實的我。”
十七歲這一年,行騁在某個夜晚的這一刻,把他的寧玺牢牢地擁入懷裏,忽然覺得在這座城市裏,所有的燈都滅了。
獨獨全世界最亮的,是他們心裏為彼此點好的那盞。
行騁緊緊地抱着寧玺,眼睛看着那扇關閉着的大門,想起每一次他想進來卻又老被關在外邊兒的場景,這下他總算是進來了。
真正地,進入了寧玺的心,參與到了他的生命裏。
他想起無數次因為寧玺而激起的鬥志,成長的重量,每一步,都踏得死心塌地。
在這一處小客廳裏,行騁安慰性地輕輕拍了拍寧玺的背。
隐秘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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