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君可安好
瑞京地處偏南, 正是盛夏, 皇宮雖然靜谧, 偶爾也能聽到蟬鳴唧唧。幾個小宮女在錦钰宮外灑水除塵, 時不時的小聲接耳幾句,忽聽帶她們的姑姑咳嗽了一聲, 幾個人立即安靜下來。
再悄悄擡頭時,只見一個氣韻華貴的妙齡女子, 身着绛紅色皇子妃正服, 金絲聯雲紋的裙裾曳地, 眉目如畫,雲袖垂膝, 正帶着兩個丫鬟遠遠走來。
年長些的姑姑認得這是三皇子的正妃, 睿王妃,忙停下手中事物屈膝行禮,又令一個機靈的丫頭進內通傳。
沈纖荨颔首道聲免禮, 一手微提裙裾,一手讓思源扶着, 拾階而上。
錦钰宮裏璐姑姑迎了出來, 幾人又是行禮, 沈纖荨道:“璐姑姑不必多禮。聽聞母後鳳體微恙,纖荨特來拜望。”
璐姑姑引着她穿過大殿,繞過回廊,往寝殿走去,邊走邊發愁道:“自打小公主留書出走, 皇後娘娘就時刻挂念,前日更是犯了心疾,太醫院院使會同幾個太醫共診,都道少慮靜養,可這如何能少慮?又如何能靜養?”
寝殿華麗的卧榻旁,兩個丫鬟輕輕的搖着羽扇,鄭暄閉目半卧,眉頭還緊緊的蹙着。
璐安緩步上前,低聲道,娘娘,睿王妃來了。鄭暄睜開眼睛,讓璐安扶她起來。
“兒臣給母後請安,”沈纖荨雙膝跪地行大禮,“母後萬福金安。”
鄭暄坐直了身子,擡了擡手道:“荨兒來了。來,到母後這兒來。”
小丫頭搬來一只繡墩,璐安又尋了兩個軟枕放在鄭暄的腰後,好讓她挨着省點力。
纖荨起身上前,傾着身半坐在繡墩上,容止安定的道:“聽聞母後鳳體微恙,兒臣甚是牽心,只是昨兒個時辰已晚,唯恐擾了母後靜養,今日一早,特來拜望。” 說着又仔細看了着鄭暄的臉色,語帶憂心,“幾日不見,母後清減了。”
鄭暄拉着纖荨的手,還未說話,眼圈已經紅了,嘆了一聲,才緩緩道:“荨兒有心了。母後這是心病。你也知道,自笛兒不告而別,母後這心裏,總是挂念。她長得這般大,從未離開過京城,這一番出去,卻許久不見音訊。她又不比幾個哥哥,見慣了風浪,只身一個姑娘家,讓我怎能不憂心。”
“牧笛妹妹向來聰敏,連禁衛軍都遍尋不着,尋常人又能奈她若何。妹妹此番留書出宮,大約也是在宮裏呆得久了,想要學着哥哥們,經一經民間疾苦,看一看塵世繁華。”纖荨言語溫柔中肯,眼中盡是關切,“人都道母女連心,還請母後保重鳳體,妹妹定會平安歸來。”
鄭暄點了點頭道:“還是荨兒最懂我心。”
又坐了半盞茶的功夫,小丫頭送來剛煎好的藥湯,纖荨親手伺候鄭暄服了藥,再陪她話了幾句宮中家常,談了幾句阖州風土,見她困意上來,才悄聲退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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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钰宮的寝殿外有一圈香徑回廊,廊中植着一片從異國進貢來的奇花異草,是皇帝特意賜給皇後的。此時炎夏,一個小宮婢拎着花壺繞着圍廊給花兒灑水,神态仔細,炙熱的陽光落在一叢花瓣上,隐隐泛出七彩的光。
書瑤和思源正站在圍廊一旁等候纖荨,見那宮婢小心翼翼,便是水露都怕碰壞了花兒似的。
“那是什麽花?真漂亮。”等小宮婢離開,思源走到圍廊前,挨着欄杆。
“七色堇。”書瑤也陪她站在欄杆邊,“原本是傳說中才有的花兒,後來域外尚鄯國國手花匠,歷經數載,才栽培出此花。一開始只有兩三種顏色,爾後不斷交錯,最後,才成為我們如今見到的七色堇。”
“……”思源呆呆的望了她好一會,書瑤沒聽着她答話,目光也從花叢中擡起來,回望着她,一看便失笑道:“你怎麽了,這般呆樣。”
思源自知失态,忙合上了嘴。過了會又由衷的道:“書瑤姐姐,你真厲害。這麽神奇的事情,你竟然也知道。”
“并非我厲害,不過是從前陪殿下來過錦钰宮,我也曾好奇的問過這是什麽花,殿下告訴我的。”書瑤笑笑,神情仿佛在回憶,模模糊糊的遙遠,“那時她只有十二三歲吧,卻已經讀過許多書,知曉許多事情了。”
“書瑤……”思源望着她,心緒搖搖晃晃,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些疼,有些難受,也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書瑤。
“主子。”書瑤曲了曲膝。
思源回頭一看,纖荨從寝殿出來了,身後還跟着璐姑姑。
璐姑姑低聲與睿王妃略談幾句,見她點點頭,方轉身回去。
纖荨直到她進了寝殿,才提步走下階梯,書瑤和思源已經迎了上去,左右伺候着,卻聽她吩咐道:“一會兒回府收拾一下,你們倆随我入宮小住。母後鳳體違和,皇子公主們大多都不在跟前,我與太子妃要在階前侍疾。”
“是。”思源與書瑤對望一眼,一同恭謹道。
黃昏的最後一抹殘陽漸漸隐入無邊的黑暗,天跡閃出幾點影影綽綽的星光。睿王府裏明燈高挂,下人們還各自忙碌着。
小丫頭們緩步退到門邊,輕輕掩上寝殿的門,高枝九燭臺上燃着半高的牛油燈燭,數盞燭花相互交映,将室內照得如白晝一般。
沈纖荨獨自站在蟠龍立櫃前,入宮需要備下的大衣裳丫頭們都已收拾妥當,還有一只打開的藤匣,置在絨毯邊。她将閣中幾套素白的寝衣取下來,放在榻上,目光觸到一件衣裳,想了想,又将旁邊一套月華色的寝衣取下。
展開寝衣,衫身和袖子都略長,覆在纖荨自己的寝衣之上,便将它完全覆蓋了。
那是牧白往常穿的,擱在立櫃裏,已經許久沒有穿過。纖荨将那件寝衣拾起來,放在自己膝上,青蔥般的指尖滑過衣領上暗繡的祥雲紋路,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夏雨淅淅瀝瀝,敲響格窗,清風拂過,已是夜涼人初靜。纖荨的雙眸染了氤氲之色,落在那件細致的衣裳上,也如月華一般柔和。
即将分別的夜晚,她也曾這般輕撫過牧白寝衣上的繡紋。她的吻,和她說過的那些話,仿佛還停留在耳邊。
高枝九燭臺的燈燭明滅一晃,映着纖荨溫柔的神情,她擡起手中的寝衣,慢慢覆在臉頰邊,閉上眼睛,輕輕的輕輕的,倚在寝衣的前襟上,依稀有淡淡熟悉的龍誕香。
瓊州一別,已數月矣。
他鄉故夢,君可安好。
自周牧笛留書離宮,鄭皇後的精神便短了許多,頭疾心疾不斷,周凜雖惱她過于縱容女兒,至今日之淘氣,但與她多年夫妻,于她病勢總也是上了心的。
半月之前,睿王妃沈纖荨入宮,與太子妃衛瑾程同在皇後跟前侍疾,這日伺候了皇帝皇後用膳,行了禮退到偏殿,兩人才對坐着略進了些飯食,就聽外邊有喧嘩之聲,思源出去略聽了聽,回來道,是前方铳州和祁州的戰報到了。
沈纖荨“嗯”了一聲,有心想問問牧白的近況,卻也知軍國大事,後宮是不得相詢的。書瑤又替她盛了半碗幹貝竹荪湯,衛瑾程見她懶懶的似無心飲用,笑問道:“妹妹可是擔心睿親王?”
沈纖荨臉上一紅,卻不推搪,遂坦誠道:“聽聞前方戰報來,總是有些挂心的。”
衛瑾程放下筷箸,徐徐道:“我乃生于将門,父輩伯叔皆駐守邊戎,我自小便看父兄常年行軍,有時經年不歸。記得有一回,父親帶兵逐寇,被敵将所傷,養了數月方能下榻,爾後我祖母與我母親又再親自送他上戰馬。回來時我問道,父親的傷還沒好利落,何以便披甲出征。祖母道,兇寇為虐,民不得安,男兒為志,不慚于世。天子尚思守國門,況我輩乎。”
沈纖荨聽得心中震蕩,望見太子妃端坐在桌前,雖是後宮女子,一雙黑亮的眼眸中卻有着俾睨天下的傲氣。沈纖荨心悅誠服,站起身朝太子妃盈盈一拜:“生而在世,當以國為家。姐姐一席話,令妹妹茅塞頓開,謝姐姐教誨。”
衛瑾程上前扶她起來,待要說話,忽聽外頭丫鬟們紛亂奔走,一個丫頭急匆匆跑進來,只胡亂行了個禮,開口便道:“兩位主子,皇後娘娘聽了前方戰報,捂着心口暈了過去,璐姑姑讓請兩位主子過去。”
兩人聽了都覺得眉心一跳,忙擡步往正殿去。衛瑾程一壁走一壁問道陛下可還在正殿,沈纖荨也問可請了太醫,丫頭們一一回了。不一會來到正殿,只見丫鬟魚貫而入,随後又紛紛退了出來。
沈纖荨與衛瑾程對望一眼,彼此定了定神,才叩門而入。
正殿裏周凜拿着一份邸報站在堂中,鄭暄已從昏厥中醒來,被璐安扶着坐在金絲楠木椅上,急得臉色都變了,她仰頭望着周凜道:“陛下,求陛下速速派人去铳州吧!”
地上有一只摔碎的茶盞,熱茶灑了一地,還微微冒着熱氣。沈纖荨見鄭暄這般模樣,心中砰砰直跳,那戰報,只怕是個極壞的消息了。
衛瑾程行了禮,走到鄭暄身邊道:“可是出了什麽事?母後請保重鳳體安康。”
沈纖荨上前幾步,陪在鄭皇後身邊,聽太子妃雖是盡量穩着聲音,卻也帶了一絲顫抖,知她如自己一般,擔憂遠在千裏的良人。
“瑾程,荨兒。”鄭暄兩手握着她們的手,眼中還有隐忍未落的淚,“笛兒,她到铳州前線去了!”
沈纖荨大吃一驚,忙轉頭看周凜,周凜怒道:“若不是你一再縱着她,她豈會這般拂逆!”
鄭暄忍不住哭道:“若不是陛下強要給她指婚,她哪會怕得要出走!她一個韶齡女兒,奔走千裏,要去找她哥哥傾訴委屈,世道險惡,路上還不知吃了多少苦!”
周凜氣得胡子直翹,鄭暄實在憂心女兒,縱是頂撞些,也顧不得了。
衛瑾程聽見不是太子的戰伐之事,心裏倒是定了些,端了一杯熱茶給鄭暄順氣,鄭暄飲了一口,大總管李佩就到了門前回話,說寶親王來了。
周凜道,讓他進來。
周牧翼一身親王服飾,玉冠朝靴,進前來向皇帝皇後請了安,又向兩位皇嫂問安。
周凜道,铳州祁州戰事緊張,着他押送糧草,送往二州。
周牧翼下跪領命,正要退下去籌措,沈纖荨忽而屈膝道:“啓禀父皇母後,兒臣日前收到哥哥書信,言睿親王穗河一戰,險受敵傷,兒臣聽後日夜惴惴,只盼能見睿親王一面,親眼求證她無恙。兒臣知此乃不情之請,但懇求父皇母後念在兒臣與夫君遠別千裏,晝夜懸挂,委實難安,望求父皇母後恩準。”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妃要千裏尋妻去了(傳說中的查崗?)。大家周末愉快~
謝謝補分的小夥伴。更文真的好艱辛,有你們,才有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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