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一滴眼淚

從暨郡到曲陽城, 快馬奔走需得十日路程, 若是行軍, 自然更費時些。周牧白心急如焚, 晝夜趕路,一行十七騎, 只用了七日便趕到曲陽城外。

離城還有十裏地時,果然遇到瑞軍的探哨, 那兩個小兵看清來人是瑞國服飾, 按例上前盤問, 得知是睿親王,唬得就要下馬叩安。

周牧白阻了他們, 聞知太子已于昨日領着大軍入城, 眉頭又是一皺。

進到曲陽城,早有人飛奔去報太子,又有人領他們進了衙署。曲陽城雖是荼族領地, 畢竟兩國都曾占據過不短時間,建築多受瑞國習俗影響, 衙署也按着瑞國的制式修建。

東宮幕僚與玄翼軍一衆副将都在府堂, 聽聞睿親王到來, 都露出捉摸不定的神色。周牧宸只頓了一頓,就要請人進來。太子少師樊邵芩勸道:“太子殿下昨日方破城而入,曲陽城眼看即可全功,睿親王此時便到,只怕……”他話未全講, 但衆人已明了,唾手可得的功績,誰願與他人坐享,忙紛紛附和。

周牧宸止着他們道:“睿親王豈是這等人!”又問來報的兵吏,睿親王帶了多少人馬,兵吏回答,只十七騎,衆人方才無話。

庭院外邊,周牧白不住的踱來踱去,一身衣袍已染了沿途風塵無數,厲厲西風吹過,一只寒鴉拍着翅膀驚叫着從樹丫上飛遠,周牧白忽然沉眉咬牙,擡步就往衙署中走去。

周牧宸正從府堂出來,兩人在堂前相見,周牧宸臉上帶了笑,幾步迎上來:“三弟也來了。你怎知我在此?”

周牧白單膝下跪道:“給皇兄請安。臣弟派人往葉郡送信,方知皇兄已帶玄翼軍來曲陽城,臣弟怕其中有變,忙趕來與皇兄會合。”

“哦?有何變數?”周牧宸扶她起來。

牧白道:“半月前,曾有一隊荼族精騎,約莫一萬二千人,縱馬欲犯暨郡,渡過穗河時被衛瑾鵬将軍率衆殲滅,片甲不留。”

“此事我已知曉。”周牧宸笑道:“三弟首戰立功,可喜可賀。”

“皇兄,衛将軍嘗與臣弟言,這一萬二千人多半是荼族先鋒,大軍定是在其後起赴,若是赤翼軍未能将先鋒拿下,便會引來大軍圍城。”周牧白望着太子,神情嚴肅:“如今先鋒軍铩羽不得歸,依皇兄之見,大軍會往哪裏?”

周牧宸雙眉緊蹙,眼中迅速湧上一層權衡之色。又見牧白接着道:“敢問皇兄,因何忽然引軍往曲陽?”

周牧宸望了少師樊邵芩一眼,樊邵芩上前道:“日前收到探子回報,荼族首領阿拓列病篤,四大部落各自奪權,日逐部落擁立左賢王爾綿,與阿拓列長子爾朱争位,太子殿下趁曲陽城空虛,領軍奪下此城。”

“攻城時守将幾何?”周牧白沉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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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邵芩一愣,太子道:“我軍沖殺而至,趁曲陽城不備,斬殺守軍三千餘,逃散的約莫也有萬餘之衆。”

“皇兄,你可知曲陽城常駐軍至少有三萬。”

“許是日逐部落抽調人馬助戰奪嫡之位呢!”樊邵芩插話,“奪嫡之位”四字,語氣又重一層。

“許是?”周牧白冷眼看他,“如若不是呢?”

樊邵芩還要說話,周牧宸震道:“夠了!”

樊邵芩只得躬身退開一步,見太子問睿親王:“三弟看為今之計當如何?”

周牧白道:“臣弟只怕此消息是荼族故意放出,引我等上當前來,還望皇兄暫棄曲陽城,立即趕回葉郡。”

“太子殿下!”玄翼軍一個副将上前道:“我等昨日方攻下曲陽,士兵急行疲累,尚未得修整,此時趕回葉郡,只怕事倍功半。”

“且葉郡之外有闊河護城,又有孟想将軍率衆駐守,當是無礙。”樊邵芩也垂手道。

“你當我擔憂的是葉郡麽!”周牧白冷笑,“荼族大軍若攻葉郡還只是緩計,若從穗河直接攻打曲陽,只怕不日就要抵達城外了!太子乃國之儲君,曲陽如若被困,你們誰當得起責任?!”

衆人皆啞口無言,太子環顧諸将,仍見憤憤之色,也明白此時棄城,将士們必定心有不甘。正猶豫間,睿王府一行中有一人越衆而出,太子望去,正是東宮沈大學士的公子,睿王府副典軍沈佑棠。

沈佑棠拱手做了一禮,也不寒暄,立即切入正題:“曲陽城乃荼族補給之地,太子殿下若是難擇,何不令人搜查城中軍營儲備,甚或民宅。若是儲備充實,那一萬多守軍定是被攻敗逃,反之,若倉廪空虛,民宅閑置,那定是早有預謀,逐步退離了。”

周牧宸納他所言,立即令幾個副将帶人查看。

不多時,幾個副将奔走回來,臉色很是難看,其中一人領頭下跪道:“啓禀太子殿下,城中儲備已盡,幾無存糧,民宅雖有民衆出入,但多是老弱婦孺,精壯男丁極少。是微臣不察,求殿下責罰。”

“此時罰你們又有何用,留待陣前殺敵罷!” 周牧宸臉色冷峻,按劍道:“傳孤王號令,立即點兵出城,往葉郡回守,不得有誤!”

“得令!”

一萬騎兵在前,三萬七千步兵在中,最後是三千工事兵,負責押送攻城器械、糧草等重物。五萬大軍拔營出城,浩浩蕩蕩。走得急,營地中留下一地雜亂。

周牧宸與周牧白并肩騎行,東宮二十四衛與睿王府十二衛前後護擁,行不多時,望見前邊一騎疾馳過來,正是周牧白派去打探的沈岚。

來不及下馬,沈岚在馬背上急道,三十裏外有行軍正往曲陽方向來,煙塵滾滾,看樣子應是荼族大軍。

有人道應立即回曲陽固守,有人道當設伏迎敵,還未有定策,又有探子飛馬回報,荼族大軍不下十萬之衆,盡是馬軍,正全速來襲,很快就要逼到眼前了。

諸将皆驚,太子當機立斷,工事兵立即修築第一道防線,所有人全副披挂上身,陳兵列陣于野。騎兵在前,步兵在後,留一千後備役在左右設伏,若敵軍過得三分之一,立即拉動絆馬索,使其前後牽制。

“敵方雙倍兵力于我軍,且盡為精騎,為以策萬一,還請兩位殿下暫且退守曲陽。此處我等必會堅守。”當先的副将勸道。

前方數裏之遙,無數戰馬奔騰,塵土遮天蔽日。周牧宸雙目泛紅,臉上現出殺伐之色,“敵軍奔勞,我師以逸,勝負尚未可知。”他說着抽出長劍,拍馬上前,長聲道:“況孤王為主帥,當與将士共生死!”

周牧白一鞭抽在紫骍馬臀背,緊随在太子身側。瑞軍将士見兩個皇子一馬當先,精神為之一振,吶喊紛紛,聲動四野。

荼族大軍轉眼殺至,在山野間停駐,兩個骁将橫刀于馬背,身後豎着丈許高的旄旆大旗,也不搠戰,指着瑞軍談說片刻,忽然縱聲大笑,姿态狂妄無比。

沈岚年輕氣盛,實在忍不得,又仗着藝高人膽大,從身旁弓弩兵手中取過一把強弩,指搭弩弦,眯眼瞄準後力滿射出,箭蔟帶着隐隐的嘯聲在空中厮殺過去,直取敵将面門。

那荼族将領不曾想對方有如此勁手,大吃一驚,忙揮刀格箭。沈岚師出名門,臂力腕力豈是尋常兵士能及,只見箭蔟雖被稍稍撥開,還是“噗”的一聲釘入了荼族帥旗旗杆,且力透杆木。衆人都盯着那面招展的旗幟,又聽“呼啦啦”一陣輕響,旗杆硬生生被折成兩截,斷落下來。

瑞國玄翼軍上下歡聲雷動。

荼族将士臉色巨變,方才狂笑的将領惱羞成怒,提起大刀猛踢馬腹,率衆從百步開外殺将過來。

玄翼軍齊聲吶喊,騎兵催馬上前,步兵緊随其後,兩軍很快混戰在一起。

這一戰直打到日頭偏西,到後來已成近身肉搏。玄翼軍雖精銳之師,荼族大軍畢竟也是塞外骁勇,且人數衆多,慢慢占了上風。

周牧白雙目血紅,身上铠甲斑斑血跡早已分不清敵我。

殘陽在西邊一點一點隕落,荼族軍隊又一輪沖殺,東宮與睿王府的近衛雖勉力支撐,仍是被沖散了。

一支冷箭不知從何方射來,風馳電掣,眨眼便到周牧宸身側,周牧白大叫一聲“皇兄”,急往周牧宸撲去,兩人一同滾下馬來,那箭蔟擦着周牧宸的手臂釘在了黃土地上。

近旁全是馬匹奔走的塵土,周牧白扶着周牧宸,還未直起身,荼族将領已殺到身前,舉刀就砍。周牧白想都未想,立即屈身護着太子,十萬火急之刻,一柄畫戟從旁格入,挑開大刀,周牧白不必細看,便已知定是邱樹德匆忙來救。

果聽邱樹德大聲喊道:“快護送兩位殿下回曲陽城。”

沈岩沈岚驅馬在旁,聽到喊聲,一同俯身,各自拽着周牧宸與周牧白的手臂,猛的提上馬背。

周牧宸讓沈岩縱馬到令官身旁,下令鳴金收兵。玄翼軍雖處于劣勢,卻未亂陣腳。荼族大軍被絆馬索阻攔,稍緩了攻勢,玄翼軍且戰且退,逐步退到城門。

周牧白在沈岚的馬背上回頭望去,天色已沉,戰場上屍骸如山,一陣冰涼的風吹過,濃重的血腥味滲透在四周。

玄翼軍入城已泰半,沈岩沈岚護着兩位殿下靠近城門,荼族大軍似乎已看出這兩位身份不同,再次加強了攻勢,無數兵馬從各處殺來,東宮與睿王府僅餘的十餘名近衛咬牙支撐。

城門已在咫尺,戰馬卻被荼兵攔住,兩個荼族将領提着大刀渾身浴血的沖将過來,沈岩将馬缰交給周牧宸,與沈岚對望一眼,沈岚立即将缰繩塞進周牧白手裏,與沈岩一同跳下馬背,劈開幾個荼兵,往荼将殺去。

旁裏卻突然又沖出一人,執着畫戟大嚷,“保護殿下進城!”說完将沈岚往皇子身邊推了一把,自己直沖進敵軍陣營。

沈岩望見邱樹德舞動一柄畫戟朝敵将殺去,沈岚已站直身,兩人更不答話,各自又奔到兩位皇子身邊,斬殺敵兵,護送他倆入城。

勉強進到城中,周牧宸只覺頭暈目眩,尚勉力撐着,周牧白登上城頭,玄翼軍只有一小股殿後的士兵守在城門抵擋。

夜色幾乎黑透,荼族兵将仍是源源不絕。瑞軍士兵一個個被殺戮于刀下,抵禦的圈子不斷縮小。周牧白下令在城頭朝抵禦圈外的荼兵放箭,沈岚眼尖,看見一個揮舞着畫戟的身影仍在奮勇抵抗,忍不住大聲叫道:“邱副将,快進城!”

邱樹德已是力竭,全憑軍人的毅力在支撐。他回望了一眼十餘步外的城門,再轉回頭看着眼前湧來的無數敵兵,一捧獻血,打在他的臉上,他揚聲大喊:“關城門!!!關城門!!!”

周牧白站在城頭心中激蕩,她明白她應當立即下令關閉城門,可她盯着夜色中已然看不清的小隊瑞國兵将,雙眼血紅,開不了口。

邱樹德舞着畫戟,再不顧身前刀劍,帶着僅餘的幾十人,拼命厮殺。

曲陽城的城頭上,箭蔟如雨,往敵兵落去,邱樹德一柄畫戟斬在當先敵将的肩上,那敵将緊握着戟杆,大刀砍下。

城上城下,只聽到一個聲音仰天長嘯:“吾邱樹德,誓,效,皇,恩!”

周牧白一滴眼淚在夜色中滑落,很快被城頭的冷風風幹,她紅着眼睛下令道:“關閉,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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