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東軒遺香

夜風凄厲, 黃沙舞地。天色已然黑透, 荼族大軍暫停了攻勢。周牧白站在城頭, 抿唇盯着荼軍看了一會, 再分派了幾項防禦工事,才步下城樓。

周牧宸站在城牆邊, 手臂上的箭傷只潦草的包紮了一下,周牧白見了, 忙幾步過去, 将城上城下的情形簡略敘述幾句。周牧宸點頭道:“着人輪班巡守。大軍疲累, 抓緊修整。”話音未落,他身子晃了一晃, 周牧白一把扶着, 知他體力透支,叫來兩個親兵扶他去衙署休息。

沈佑棠端着飯食進來時,周牧白正坐在書案前, 支臂撐着額頭睡着了。佑棠将簡單的飯食輕輕放在案邊,想着是讓她先歇一會, 還是喚她醒來趁熱果腹。

外邊忽然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 還未到門前, 周牧白已一震醒來,想是神經一直緊繃着,淺寐而已。

“殿下,”守衛的聲音傳進來:“東宮親衛有急事求見。”

“進來。”周牧白揉着眉心醒了醒神。

一個親兵進前下跪,哭喪着臉道:“啓禀睿親王, 太子殿下中毒了。”

周牧白立即從案後站起來,喝問道:“中毒?軍醫何在?”

“軍醫已在太子殿下房中,為殿下診治。着末将來請親王殿下過去。”

周牧白不待他說完,已疾步走出房門。

衙署後堂,幾個副将都站在門外搓手踱步,見周牧白來了,一齊行了軍禮。周牧白擺擺手,推開房門,見一個蓄了胡子的軍醫跪在床榻前,正給周牧宸施針。

地上有淩亂的紗布,血跡已漸變了顏色。周牧宸手臂上的衣袖被割開,箭蔟劃開的傷口已被擦拭過,隐隐透出些黑色。

待得軍醫施針畢,轉過身來,還未磕頭,就聽睿親王道:“虛禮都免了,皇兄傷勢如何?怎的會中毒?”

軍醫指着周牧宸的手臂道:“劃破太子殿下手臂的箭頭定是浸過毒液,據微臣觀測,當是西域境外特有的蛇毒。”

“可有礙?”周牧白皺眉。

“此毒狠辣,毒性極強。萬幸只是擦傷,太子殿下又向來強健,才撐了這麽些時候。”軍醫躊躇道:“微臣的随軍藥箱中備有蛇藥,當可暫緩蛇毒,但需即刻找到幾味對症之藥,內服外敷,才能防止蛇毒侵入髒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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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當有藥鋪,你将方子寫來,孤立即着人去尋藥。”

等将諸項事物都安排停當,天邊已漸漸泛出魚肚般的白光,周牧白略進了些飯食,在議事廳的案前稍眯一會,就有副将前來回話。

經昨日一役,五萬玄翼軍僅餘不足兩萬,其中輕傷者數千。周牧白皺了皺眉,帳前文書也進來了,回說營中存糧只能支撐十餘日。

周牧白下令全軍每日口糧縮減至三分之二,将受傷無法站立的馬匹宰殺充當軍糧,以節約草料,再派人手到城中百姓的民宅中借些糧食。

她心裏明白,說是借糧,實則與明搶已無異。但盼葉郡之中,孟想将軍能反應過來,早些派兵援救。

周牧白嘆了口氣,沈佑棠勸她回後堂略歇一歇,走到房門,她忽然道:“戰中箭雨無數,何以只有皇兄中毒?”

沈佑棠一怔,垂手回道:“蛇毒難煉,許是看出兩位殿下身居要位,才往殿下方位放箭。”他頓了一頓,低下眉目,“況且,軍士之中也有一些人中了蛇毒……只是軍中實在無藥……”

周牧白停了腳步,沈佑棠跟在她身後,見她抓着門框的手緊了一緊,随即放開,大步去了。

沈佑棠本以為周牧白會往後堂略做休息,怎知她擡步出門,直往軍營中去,知她是去探望傷員,忙令沈岩沈岚随侍左右。

天色大亮,一輪紅日掙脫束縛躍然在東方,沈佑棠站在衙署門前,望着周牧白遠去的背影,雙手做拱,深深一拜。

自周牧白帶人奔往曲陽城,周牧笛在營中就覺百般無聊,日日嚷着要溜去暨郡玩耍,衛瑾鵬無奈,只得讓兩個心腹帶着幾個親兵護着她進城。

心腹及親兵都得了話,知道這是京中郡王的公子,來軍營中長長見識,便也鞍前馬後,伺候得周到。

這日進到城中,周牧笛往大街上轉悠了兩圈,也無甚稀奇之物,正覺着無趣,一個機靈的親兵上前言道,轉角處有一家茶樓,裝潢精致,二樓雅間沿街一方設了回廊遮陽,可以一邊品茶一邊看樓下風景。周牧笛拍拍手贊他聰明,一行人便往茶樓中去。

秋日的陽光有些耀眼,周牧笛獨自坐在二樓回廊之下,面前擺了幾盤茶點,身後站着幾個護衛。她撚着一塊如意芝麻涼卷咬了一小口,心道:“雖然粗粝些,味道倒是別致。改日帶小白哥哥來嘗嘗。”

廊前扶欄外還種着半圈蘭草,蘭草嬌貴,對氣候土壤多有挑剔,故此在西陲頗為少見。眼前這片蘭草雖不是什麽名種,卻難得養成這般玉潤的模樣,看着也是可愛。周牧笛撐着下巴出了一會神,就聽到小二在雅間外喚道:“客官,店裏的花匠來了,可否容他進屋擺弄一會花草。”

周牧笛自是不願被人打擾,可又想到如今自己是個公子哥,總得大氣些,便擡了擡下巴,護衛會意,走過去開門。

小二哥帶着個年輕男孩兒走進來,十七八歲年紀,拎着花壺花鏟,戴着書生帽,俊秀白皙。

小二先給周牧笛陪個不是,周牧笛心不在焉的應了,護衛們圍在她周圍,男孩兒看了看,自上前擺弄那些蘭草。

周牧笛等了一會,見還沒弄完,便有些不耐煩,擡腳就要走了。忽聽那男孩兒在身後道:“這幾株蘭草怎的放在這頭?”

小二哥想了想道:“昨日老板娘請匠人來修護欄,花花草草沒地兒放,挪那兒了。”

男孩兒動手将蘭草搬下來,小二攔着道:“老板娘說了,圍這半圈好看,客官們都喜歡,讓就放這兒。”

男孩兒斜了他一眼,“蘭草喜陰,擱在日頭底下沒兩天就要蔫了。到時你們又說我沒本事,種壞了花兒。要麽你們另請高明吧。”說罷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往門外走去。

小二在後邊跺腳直嚷:“白墨!白墨!這兒除了你還有誰能養蘭!!”

那叫白墨的男孩兒也不應,木樓梯上噠噠的腳步聲去遠,周牧笛還在廊下,見他下了樓,走過街頭轉角,不見了身影。

日子尋常,在營中呆了幾日,周牧笛又領着護衛往暨郡城中去。衛瑾鵬聽到手下回報,只皺了皺眉,實在管不住她,何況軍中諸事繁雜,他也無甚心思去伺候這小公主。

再到那間茶樓,果見廊下的蘭草都耷拉着無甚精神,牧笛彈指撥了撥,一株蘭草在她指間搖曳片刻,又垂垂的低下頭去。

天色有些暗淡了,桌上的茶點半分未動,周牧笛倚在木質的欄杆前,手中把玩着一支長笛。笛身翠綠通透,笛尾還墜着一枚小小的玉片,玉片上刻着一個古體的“牧”字,她捏着玉片兒望向天邊流雲,聚散無常,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護衛看了看天色,上前請她回營,她淡淡的應了一句,再坐半晌,懶懶的起身下樓。門丁牽着馬過來,周牧笛踏着上馬石,幾個護衛護着她翻身上去,一行人轉過街心,就看見喧喧嚷嚷的圍了一圈人。

周牧笛無心看熱鬧,打馬往城門方向去,才走了幾步,就聽到一個聲音嚷道:“我又不是你家家奴,憑什麽定要跟着你去!”

那聲音有幾分熟悉,像是在哪兒聽過。周牧笛側耳想了會,又聽到一個惡狠狠的聲音道:“誰管你是不是家奴!我家老爺要你去你便要去!”

“放開我!”前邊那聲音掙紮着,還傳來了厮打的聲響,又聽他大聲嚷道:“這暨郡就沒有王法了嗎!”

“敬酒不吃吃罰酒!”一個鞭子劃拉着斯聲抽出去,惡狠狠的聲音道:“我家老爺就是王法!”

圍觀的人群有人認出這是城中一霸,都怯弱的逐漸散開。周牧笛坐在馬背上,在四散的人群中看見幾個大漢圍着一個白皙的少年站在街心,少年的身上已帶着幾道血跡傷痕,又是一鞭子抽下,正好打在他臉上,帶出一道斑駁的痕跡,他倔強的擡起頭來,對上周牧笛清亮的眼睛。

蘭草悠悠,東軒遺香。

那少年,是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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