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風鎖琉璃

暮光垂地, 又是卯時, 百裏墨如往日一般來到大帳, 調制好幾味輔藥, 擡手到瓷杯前,腕上已有數道刀痕。

“今日是第七日。待藥效生發, 殿下的毒傷,便可根除。”鋒利的刀刃伴着這句話在手腕劃下, 鮮紅的血液帶着隐約的藥味兒泊泊而出。

周牧白一直凝着眉, 待他簡單的包紮了手腕給自己的傷口上藥時, 才鄭重道:“白墨,你為我療治毒傷, 不啻于救我一命。你可有什麽事, 是我幫得上忙的?”

百裏墨聞言挑了挑眉,先将幾味藥和血調好,專注的塗抹在周牧白的毒傷上, 再将裴冬成備好的藥酒放在小暖爐上溫着,才淡然道:“殿下, 白墨想向你請辭。”

“請辭?”周牧白在燈燭下擡起眼, 甚是詫異。

“是。在下日前收到家鄉音訊, 聽聞家中老父年邁多病,我離家多年了,想回家看看。”他低垂了頭,聲音中辨不出情緒,“何況白墨本就是鄉野之人, 實在不慣軍營生活,還望殿下準辭。”

周牧白靜靜望他一會,看得出他是真心求去,只得道:“也罷,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只是将來若遇着牧白能援手之事,請一定告訴我。”

“殿下,小子聽聞上回赤翼軍圍剿荼族響馬,斬獲的寶物中有一頂鑲嵌着藍色玉髓的寶冠?”百裏墨語音淡薄,目光中卻流露出緬懷的神色。

“你想要那頂寶冠?”周牧白有些意外。

百裏墨搖搖頭,“小子讀書雖少,卻也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卻又擡起眼,定定的望着周牧白道:“嘗聽說此物乃尚鄯國先皇後鐘愛之物,先皇後于我有大恩,小子鬥膽,懇請殿下派人将此寶冠,送回尚鄯。”

天色已然透亮,周牧白黎明時分飲了用以發散的藥酒,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神清氣爽。忽而想起臉上的毒傷,忙擡手摸了摸,已無受傷的痕跡,又叫人打了一盆水,臨水自照,果然恢複如初。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想着已有兩三日未見着沈纖荨,今日她若來,看到自己毒傷根除,還不知會如何歡喜。

外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親衛送了早膳過來,牧白匆匆用過,執了一本兵書随手翻閱,卻又莫名的有些坐立不安。雨滴落在大帳上,發出略微沉悶的聲響,她便知道,雨勢變大了。在帳中踱了幾步,她揚聲道:“來人,請副典軍。”

沈佑棠很快到了大帳,見親衛捧了鬥笠蓑衣進來,又見一個兵丁回道,馬已備好。沈佑棠眨眨眼問:“殿下要出營?”

“我去城裏,看看王妃。”周牧白一手接了蓑衣,又道:“你與我一道去。”

沈佑棠眼神閃了閃,見周牧白已經在穿蓑衣了,只得攔着她道:“殿下……王妃……王妃恐怕不在城裏。”

“不在城裏?”周牧白穿着蓑衣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續而展顏笑道:“莫不是在來大營的路上?那咱們去接她!”

“殿下!”沈佑棠支吾了一下,硬着頭皮道:“王妃……王妃怕是已經啓程回京了。”

“什麽???”周牧白一下子轉過身來,“怎麽回事?好端端的為什麽回京?”

“王妃讓沈岩遞了話給寶親王,請寶親王接到小公主後繞道去一趟暨郡。”沈佑棠退後一步,免得被睿親王的怒火波及,“王妃要與他們結伴回京。”

周牧白雙目緊蹙,有些莫名其妙又隐約覺得此事仿佛有跡可循。她一時找不到那可循的跡,只惱火的瞪着沈佑棠道:“你們竟然都瞞着孤???”

“是王妃說,我們兄弟幾個自從跟随了殿下,眼裏心裏只忠于殿下,都不再顧着妹妹了……”沈佑棠瞄了周牧白一眼,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有些想笑又不敢笑的,還要正經道:“殿下,還有一事。”

“何事?”

“沈岩說……前兩日王妃已問寶親王拿了那封書信。”

“書信?什麽書信?”

“聽聞是殿下您親筆寫的……休書。”

!!!

冬雨滂沱,鋪天蓋地般直打在營帳上,一陣疊一陣,猶如千軍萬馬奔騰。

周牧白沉着臉在帳內走了幾步,忽然披起蓑衣快步走了出去,沈佑棠冒着雨在後邊跟着跑:“殿下,殿下,等雨勢緩一緩……”一陣風吹來,夾雜着雨滴直灌進他嘴裏,他呸了兩聲,擡眼時已看不清周牧白了。

走到馬廄,庾少卿親自牽着一匹駿馬等候在側,沈岚早收了消息,牽着自己的坐騎守在一旁。

周牧白目不旁視的走過去,接過缰繩翻身上馬,一路往營寨大門跑去。沈岚知她心裏堵着氣,忙打馬跟上。

幾個親衛都随侍在左右,周牧白不許他們跟着,獨自奔到寨門前,守衛推開栅欄,牧白呼喝一聲,馬匹踏着泥濘飛奔出營。

雨勢太大,沈岚在後邊跟得辛苦,好在都知道方向,只不斷催馬急追。馬上風大,吹得鬥笠翻起,他扯開縛繩,将鬥笠扔到狂風之中。

天邊雲翻墨卷,老天爺似在考驗世人的真心一般,使銀河傾倒。周牧白微眯着眼,冰冷的雨水迎面撲來,雖是穿着蓑衣,雨水卻順着領口灌進了衣袍中,冷得人心寒。

算着時辰,直追出幾個驿站,無論官驿民驿,都道沒見着這樣一隊人馬。

小驿庭的驿丞見她穿着不凡,不敢怠慢,斟了熱茶恭敬的捧了來。周牧白的眉頭皺得更深,接過茶,一摸腰間才發現出來得急竟然身無分文。沈岚追上來,忙從袖袋裏摸了幾塊碎銀,賞給驿丞。再看了看牧白,牽過她手上的馬,到站後添了些馬料。

“爺。”沈岚也抿了半杯熱茶,小心翼翼的道:“會否我們追得太快,他們還沒出城?”

“兩位客官是從暨郡來?”驿丞收了賞銀,對他們越發恭順,“聽聞暨郡外邊的盤山道泥石俱下,壓着一個行商的車隊,死了好幾個人啊。你們能順順利利來到這兒,可真是萬幸。”說着又搖頭感嘆:“這一場大雨喲,也不知要下到什麽時候。”

周牧白将濕透的蓑衣扔在一旁,本是在站在廊下看眼前晦暝的風雨,聽了此語,她的眼皮跳了跳,放下杯盞,寒着眉目大步走進雨裏。

沈岚自覺的跑到站後草棚,将兩匹馬牽了出來,周牧白接過馬辔,一言不發上馬回奔。

直到天色昏暗,兩人才回到暨郡城門,城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風站着,見到他們縱馬奔來,急忙揮了揮手,臉上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尋回暨郡!”沈岩看着周牧白與沈岚飛馬到近前,自己也趕忙牽過一匹馬,“今兒個雨太大,車隊壓根就出不了城。”

沈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瞥見周牧白坐在馬背上面沉如水,忙轉回頭,與他哥哥左右護着,奔進城裏。

別院的庭院裏植着幾株碧葉喬木,深冬蕭索,一場大雨更是把滿樹風流都吹散了去,偶爾有幾片殘葉,翻飛着落到小園香徑,平添了幾分蕭瑟。

周牧翼手裏執着一枚黑色的棋子,瞅着縱橫交錯的棋盤上斟酌,端坐在棋盤另一方的是小公主周牧笛,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子,頗有些意興闌珊。

窗外的雨下了足足一天,本是要啓程回京的,也耽擱了下來。天色漸漸黯淡了,小白哥哥在做什麽呢,還有那個神秘兮兮的百裏墨,又去了哪裏?

牧翼将棋子落下,眼睛還盯在棋盤上,半晌沒見着動靜,方擡起頭來,見牧笛望着雨幕發呆,便也轉頭看了看,窗外的景致早已模糊了,有兩個仆婦在廊下候傳,外間偶爾傳來一兩句小丫頭低聲的說話。

他抿了一口茶,又探着腦袋“诶”了一聲,牧笛緩緩的眨了眨眼,仿佛還是沒回過神來。

書瑤研好墨,站到暖閣的另一旁看小丫頭伺弄一盆虎尾蘭,玉石堆砌的圍圃旁還辟了一方清水池,池中養着幾尾追逐嬉戲的珍珠金。

沈纖荨獨坐在窗前,身側的榻幾上置了幾卷書,書旁是幾張素白的玉版宣。她支着玉腕托着臉蛋,眸光沉凝。小丫頭捧着熱茶放到她手邊,她忽而想起那日周牧白帶着傷來到這暖閣,她被參茶燙傷了手腕。便是那一日,她說了那樣傷人的話,于是她登上檀臺,做了那樣傷己的事。

悠悠一嘆,她提筆在白宣上寫道:潇潇樓閣青玉案,雨疏風聚鎖琉璃。

還未将後兩句詩兒寫完,就聽外邊喧嚷起來。“小姐!小姐!!!”思源的聲音由遠及近,奔到門前,又是驚詫又是欣喜:“殿下來了!”

纖荨在案前擡起雙眸,眸中辨不清情緒。暖閣的流蘇被小丫頭左右挽起,周牧白帶着深冬風雨的潮氣走到門前,跑得太急,還微微喘着氣,雨水順着她的額發滴落下來,一身錦袍都濕透了。

她定定的看着沈纖荨,仿佛已經尋了她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實在寫到心力交瘁,為了讓你倆見上面,作者菌寫得不是快哭,而是已經哭了啊!!!

本周打榜,周日加更一章,歡迎小夥伴們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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