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反殺
北千秋坐在床上,身上披着個不知哪裏拿來的軟鬥篷,摸着料子還是秋天用的,似乎是棋玉怕她着了冷才又翻出來的。屋裏這會兒點着香,她腦子都有點迷糊。
然而腰膝酸軟且不說,北千秋難受的兩腿都叉不開,可真是時時刻刻都體現了她昨夜被迫的戰績。
棋玉喜滋滋的捧出來多少年沒用過的鎏金銅刻鹿香爐,屋裏熏得又暖又香,北千秋似乎懷疑自己腦子不清楚是不是因為這香裏有東西,她拼命吸了一口,嗆得不行,只聞到是正統的紫油迦南香,只是似乎少有人用放的久了些。
她坐在床上也不起來換衣裳,等棋玉來扶的時候,擡起眼來問了一句:“昨兒,郡王可有問了你什麽?”
棋玉面上笑的開心:“郡王問了夫人最近身子好不好,還囑咐着要請個大夫來好好治。”
“長公主在府中?”
“今日好像是進宮了,剛回來。”
“進宮了……”北千秋覺得自己如同驚弓之鳥,什麽都忍不住懷疑。左陽是否發現了她的身份,看着棋玉的樣子,他似乎并未過多過問,今日早晨早早就不在,也像是個跟并不恩愛的妻子共一夜的正常男子。
若是左陽發現了,那他還不動手,如今便是緩兵之計,北千秋可以利用這一小段時間做太多事情;若是左陽還沒發現,那更好,北千秋争取今日全身而退。曲若應當還在從西北往江寧趕,二人會和不太可能了,長安雖有幾處可以去的地方,但北千秋并不打算留在長安,她一定要在今明兩日離開長安!
時間緊迫,不如主動出擊。北千秋正要讓人給換了衣服,卻聽着又有人走進了院裏,這回是付嬷嬷,可不似之前那樣被驚到,面上挂着和善笑意,只當以前的事兒都沒有,進來老老實實給北千秋行了個禮。
北千秋坐到一邊榻上看着她,也不說話。
既然知道這是郡王府,也就門兒清了。這府裏如今空空蕩蕩,不比四年前熱鬧,那年兵變僅剩下的是長公主、左陽和他四妹。然而……左陽四妹竟嫁入宮中,三年位至貴妃,如今也不過是個十八女兒。而這等外甥女嫁舅舅的荒唐事,差點讓長公主氣出了一口老血,然而包辦這檔子事的則是太後。
家道中落,她鬥不了太後。恨得咬碎了一口牙,她卻覺得都吞進了自家四姑娘的肚子裏。
幸而左陽四妹天性聰穎,在宮內為長公主提供了不少助力。
李氏中毒是長公主一手所為,看付嬷嬷這态度,是長公主決心留這李氏一條命?北千秋細細端詳,才想起來,這付嬷嬷是長公主幼時起就陪伴的宮人,如今倒是成了這府上管家了。
“郡王妃,老奴來賀喜了。老夫人在主屋西暖閣,想見見您,也說些體己話。”付嬷嬷被她盯着,竟忍不住回想起以前在宮裏的時候,面對那些位高權重的女官和娘娘們的感覺。
呵,這會兒李氏有了命,才肯叫郡王妃,也是厲害。
“嗯。”北千秋不願多說,她還正想見見惠安長公主,付嬷嬷說了幾句話,拐着彎北千秋懶得去想她話裏有話,只招了招手讓她下去。
棋玉笑的跟朵花似的,連忙就來拿衣服給北千秋穿戴。北千秋身上還有些情愛味道,她按理該是去洗了澡再見,可時間不夠,也懶得打理。
一身水紅裳,又是搭這個又是搭那個,連一頭釵子也插得比往日講究,面上又抹着珍珠米分。北千秋連鏡子也懶得照,趁着棋玉去找玫瑰鹵子想讓她喝兩口玫瑰水口齒生香時,她将扇子放進袖口,又不放心,拆了兩根琴弦,纏在手腕上,拿着十個玳瑁甲片一并放進袖口。
釵子雖比得上匕首,紮的深而細,任神仙也救不了,卻是尋常婦人家心中的利器,她還是別拿了省的掉出來招人心疑。
等收拾齊整了,棋玉給她端着香爐,腰板挺得跟個傲氣的大丫鬟似的,叫上這院裏所有看的上臉的小丫頭,浩浩蕩蕩的就要伴着往主屋走。
北千秋自己接過香爐,看了棋玉一眼道:“知道點本分,我進了主屋,你就算是我這院裏最大的丫鬟也別往長公主面前露一點臉。”
棋玉不滿的喚了一聲:“哎!都是有婢子陪着的,我可要站到您後頭去,莫讓——”
“就你那樣,快別丢人了。”北千秋斜眼看她,輕輕一句棋玉就洩了氣。
棋玉也就是個沒腦子的小丫頭,萬一前頭出點事兒,丢了命,北千秋就覺得不舒服了。
那邊過了些時候,左陽走到主院落座,惠安公主穿了身秋香色的襦裙,端着茶盞一看到左陽,立刻放下。她已有近四十,意思看得出年輕時的貌美英氣,和左陽八分相似。
“今日進宮是去見四妹了?”左陽關心的很。
惠安笑了笑:“是啊,前幾日不是說身子不爽,我也是擔憂的緊。幸而七郎倒是歡喜她,處處用的東西都是細致卻不紮眼的。”
七郎說的正是順帝。
“嗯……”左陽似乎不願在面前多說順帝的事。
“又跟太後多說了幾句,靖王前幾日回了京,我今日竟也碰上了。他倒是比我想的顯得老,果然甘州那地方不少磨他臭脾氣!這次還帶着回來,看樣子伴着太後生辰,這是要長住了。瞧他跟七郎一比,七郎不過是比他小了五六歲,看起來卻年輕了十歲不止!”惠安長公主和左陽說的話倒也親密。
偌大空蕩的屋裏,丫鬟婆子都趕了出去,也就他們母子二人。
“這次出關,果真是得到那老賊的消息了?”惠安問道。
“是了,那老賊這般張狂,在柔然名動一方,我埋伏了兩月之久才捉住了他,本已經捉住,連他雙手都已廢了,卻未想到關押他的房間房梁坍塌活活壓死了他。算是逃了,這就是命數啊。”左陽嘆了一口氣,提袍坐下:“殺父之仇,十年不晚。我知曉他脾性,以後再捉他并非不可能。”
惠安嘆道:“那老賊不知活了多少年,一把年紀張狂狡詐,你不過才二十出頭,抓他哪有那般容易。”
左陽卻笑的輕松:“娘,我心中有底。更何況捉他不是要他死,一是要他所知的千萬機密,二是為了要他背後的舊部勢力。傳言中北千秋背後的水潭可不淺,南明王府若能吞并他的勢力,如今就不必在朝堂上處處犯難了。”
惠安皺眉:“他背後也不過是些魔道勢力,你若是吞并反而容易落下把柄讓朝中他人捉住。南明王府既然不如當年昌盛,若要我說不如暫且低調些。順帝有扶持南明王府之意,我們盡也可以靠攏帝君,你的年紀做太子騎射之師也合适……”
左陽明白其母的意思,這個話題早就探讨過太多遍,他與惠安沒論出個結果,左陽心意已定,不願再說下去。
惠安公主正要說,就見着一個水紅色身影輕輕柔柔的走來,出現在屋內,長發束個簡單發髻,水紅衣裙襯着那病弱面容上顯出幾分血色,瓊鼻杏眼目光漣漣,正是北千秋。
北千秋身邊連個丫鬟也沒有,她傾身行了個禮,規規矩矩,微微低頭,看模樣卻是個教養極好的世家貴女。左陽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她不說話。
惠安能喜歡李氏就怪了,她自也不必這時候跟李氏置什麽氣,只是客客氣氣的讓她起來坐下了,正要趁着左陽也在,問幾句話,卻聽着左陽開口打岔,繼續和惠安說話。
“這個話題不說也罷,那老賊似乎在南方還有幾處産業,與江湖人士也關系密切。如今道派分裂,也有他的功勞。”左陽道。
北千秋跟沒聽見似的端了茶細細撥開茶沫。
“那老賊權勢再大還能逆了天去?”惠安不喜左陽這般不顧忌的在李氏聊這些,随口說道:“十年前內司姑姑把控朝政,權勢頂了天去,我都要托她幫忙,不也是早早去了,如今還有誰記得這號人,更何況一個連長安都進不來的老賊。”
左陽聽着她提到內司姑姑一事,面色一僵,果然不開口再說這個話題了。北千秋手上停了動作,似感受到了左陽的不對,擡頭看了他一眼。
左陽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本是為了捉他,重金從南疆求來的聖物鎖魂鈴也用不上,虧得我一直小心翼翼帶着它。這鎖魂鈴重在蠱母,蠱母若死,聖物就算廢了。”
他從衣袖中拿出那黒木小盒,放在桌上打算遞給惠安公主。
“這鎖魂鈴再金貴,也不是天下獨一份的東西,你倒是因為讨來不容易格外小心。”惠安笑道。
北千秋低頭卻是目光爍爍,左陽果然心中生疑在試探她!可這也好得緊,左陽已然暴露,這主屋西暖閣也說不定早已是天羅地網,她卻可将計就計,險中求生。
至多也是昨夜發現,到今日也不過幾個時辰,她倒要看看這麽一會兒能設出個什麽局來擒她!
左陽,若要怪,就怪你非要将惠安長公主也卷進這事兒裏來!
奪蠱母,挾公主——她此刻腦中只有這六個字。如今這般的機會再也難找,北千秋縱然此刻有疑慮,卻也是個果敢的人。
左陽卻沒有注意她,繼續說道:“這蠱蟲實在太過精細,我本打算給谷銘,卻不放心。還是放在母親這裏養着,待到我找到那奸詐老賊的蹤影,再來向母親讨要也不遲。”
惠安公主接過黑色木盒,鄭重的放在衣袖之中:“我知道了。之前我還怕你殺北千秋心切,你既已想通打算利用他,也是合了我的心意。”她說罷,正好看向下首坐着的秋娘,開口想要說什麽,忽然看她猛然起身,往前走兩步,發出一聲嗚咽的哭聲,狠狠往地上一跪。
“還請長公主将妾身這罪人的命奪了去!”北千秋這身子聲音嬌軟,哭起來更是飽含委屈。
“哎?怎麽了?”惠安公主本不願起身,可看着李氏竟跪在地上痛哭出聲,又說出這種話,就算是做做樣子她也要去伸手扶她。
左陽也是一愣。
“妾身……知道家人犯下大錯,前幾日得了病,忽然想起了做過的罪孽——”北千秋擡頭,雙眼如波。
忽然一道鐵弦如同靈蛇般電光火石之間朝惠安長公主刺去,左陽大驚驟然去拽,那鐵弦勾上長脖頸,留下一道不淺的傷痕血轉瞬湧出,順着衣襟沾濕了胸口衣物!
北千秋怒罵:“格老子的!”若不是左陽,長公主早就在她手邊!
北千秋意欲奪那木盒,她人影微動,腳下步法詭谲多變,左陽還未保護好惠安長公主,就看到一道黑影竄動,回頭之時竟見到北千秋坐在了桌上,右手折扇橫在惠安脖頸之上,左手就去摸她衣袖!
她将那黑色木盒拿到手中,都不打開只往地上狠狠一擲,只見着那木盒碎裂,冒出一片毒氣。
“北千秋!”左陽怒喝,他常年佩劍,四年間早已磨砺成戰場上的軍人,便伸手就拔劍出來,擡手讓暗衛警備。
北千秋倒笑了起來,左手纏繞的鐵弦瞬間朝左陽腰側劃來,左陽以為北千秋要阻止他拔劍,立刻側身一閃。這一閃反倒是中了北千秋心意,那琴弦彈性極佳,長度正好劃破了左陽衣襟,将他身上所帶之物掉出來。
那掉出來的也是個黑色的小盒,用一整塊墨玉切割而成,眼見着落在地上就要碎,左陽面色大驚,連忙就要用劍尖去接!
這轉瞬間又是琴弦猛然勾住往回一帶,這墨玉小盒中空并不沉,被這一下高高抛起,北千秋擡手輕輕松松的接住。
左陽愣了。這一招雖力道不狠,卻精巧刁鑽極了,也不知北千秋習武多少年,才有得這樣一招。
“北千秋!你若是出手傷人,也要承擔得起那後果!”左陽面色沉沉,暗怒道:“你害死我父親長兄,難道還不夠麽?!”
那墨玉小盒到手,北千秋看也不必再看就知道是什麽,她根本不理左陽的話,伸手撫上惠安臉頰,笑容卻促狹下流:“惠安,你年近四十竟還保養的這般好啊!當初還叫我一聲爹呢,悄悄這身上還噴了香,四年不見身形不同,卻面容上不見老啊。”北千秋擡手将墨玉送入袖內,伸手卻摸了惠安長公主一把,笑道:“你瞧瞧,現在孫子都要來殺爺爺了,你也不管管你這逆子——”
惠安公主并不作答,左陽更是惱怒:“你倒是自稱爺爺自稱的順口!”
“喲,你還有臉火大了!你的腿是老子治好的,你的處是老子給你破的,你倒是也有證據說是我害的左安明?!”北千秋蹭着惠安的臉頰,這樣一個靥若初雪眸含春水的容貌,說的話卻讓左陽想死。
昨兒是北千秋想捶床,今兒是左郡王想掀桌。
偏偏北千秋還把“處”字說的特別大聲,看着左陽面紅語塞,挑眉繼續說道:“要我說都二十好幾了還沒經驗也是厲害,連個肚兜都解不開還拿剪子鉸的,自個知道的體位就那麽兩三個,真心是技術不夠全靠長度湊,你當是蒜臼子可勁兒捅就行了?”
“你你你——你閉嘴!你這老賊閉嘴!”左陽已經要癫狂了。
從他懷疑昨夜李氏根本就是北千秋時,整個人就要炸了。他看着淡定,內心真要崩潰了,多少次他都想一頭撞在柱子上,現在滿腦子都是“他跟那個猥瑣下流滿腦子龌龊不知道多少歲的老賊滾了床單”……
而這個老賊在幾日前,還是個有鳥有蛋的中年老男人。
左陽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要性冷淡了。
他簡直想跳腳指着北千秋怒斥——你丫為什麽還裝少婦裝上瘾了,幹嘛不跟他動手,幹嘛還忍辱負重的樣子跟他……那啥啥。
按理說北千秋成了被壓在下頭的那個,應該心裏更苦,可左陽也覺得昨晚真是殺敵一千自傷五百,兩人內心都陷入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之中。
北千秋看着左陽一副羞憤欲死的樣子,臉紅的仿佛一桶紅油漆從頭澆下,簡直樂不可支,卻強作不滿:“明是我吃虧,你倒是羞惱了!老子要的也不多,回頭等我再換個身子,再來艹你一回,好歹讓你知道什麽叫知識豐富技術過硬,咱也算扯平了!”
“……我倒是看你今日能不能離開這裏!”左陽咬牙道。
“你也終于學會不老實了,知道設局來套我,我倒是欣慰。”北千秋轉頭看向被她控制之下的惠安,輕聲道:“你說是不是,連那個心細溫和的左陽也這樣了,倒真是被逼的不輕,你是欣慰還是痛苦?”
正說着,北千秋面上的笑容陡然僵硬,她忽然看着惠安的耳垂,面色一沉過了好一會兒才冷笑出聲:“左陽,你或是不知,我認識你娘也好有個二十年不止,你找這麽個東西來糊弄我,以為老子混了這麽多年,連易容都不懂麽?”
左陽卻被她這一句話弄得心中一陣驚懼。
母親找來的替身,不必化妝易容已有□□分相似,如今經過他人之手,又訓練多年,就算是進宮面聖,和四妹說話,也叫旁人誰都認不出來!
更讓人驚懼的是……北千秋認識惠安長公主二十年不止……
北千秋看他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娘面上連顆痣都不差的,只是她耳後有顆小肉痣,她自己也不常摸到看得到吧,竟漏了這一點。”
左陽對長公主的替身使了個眼色。轉瞬間,北千秋來不及細想便條件反射感覺到危險,猛然一擡折扇!那替身肩膀處鮮血噴湧,北千秋腰腹上陡然一痛——
那替身肩頸上一道深深血痕,被北千秋推開猛然倒地,手中還握着沾血的短匕,北千秋則腰上水紅色衣衫已經盡是血紅,接二連三在左陽手上吃苦頭,這歷數前幾年是從未有過的事!
“左陽小兒!自你昨日回府,便在老夫眼下,倒是有本事會設局了。”北千秋捂住腰際傷口,愈發淡定,冷笑:“我若還是前幾年叱咤江湖的身子,哪怕只剩一只手你也妄想傷了我!”
左陽抿唇不語,那短匕淬迷藥,裝扮臨凝公主者又曾是暗衛中的高手,北千秋竟只受了點皮肉傷。
北千秋也不瞧他一眼,只感覺自己腰上傷口漸漸發麻,只怕過不了一會兒就要發作。
左陽看她毫不驚慌,連忙招手,七八暗衛湧入屋內。這一局布的太過匆忙,不過抓住受傷中毒的北千秋也應當足夠,他卻看着北千秋伸手拿起茶盞,一仰而盡,清冽茶水順着她白皙脖頸流入衣領,那黑色點墨雙眸滿是張狂笑意,她驟然将杯盞猛然摔在地上,衣袖潦草也豪爽的一抹嘴,冷笑:“左陽,你年紀還小。老夫可是活過太多年太多身子,若想囚我,待你再長三十年罷!”
左陽從手持三尺青鋒長劍,卻看着北千秋左手纏上琴弦,右手執扇,仰頭笑一聲,朝他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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