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曲若

左陽扶起了北千秋,本還唯恐她是使詐,可當她倒在左陽身上轉過臉來,他心裏一震。

北千秋緊緊閉着眼睛,眼角兩行清淚,面上的表情相較于痛苦更像是極端的狠絕,額角磕的幾乎要露出骨頭,嘴唇上咬的血肉模糊。左陽仿佛這時候才窺見,北千秋那插科打诨背後多少年來背負惡名殺意的冰山一角。

可與那表情截然不同的則是柔軟無力的身體,手腕上一圈烏青,明明應該是最合适的動手殺左陽的時機,可她似醒着也似昏着,任憑左陽将她扶起來,連半分動作也沒力氣做出。

左陽默然。

北千秋生龍活虎慣了,就算是之前在西北被打斷了腿還照樣罵罵咧咧,如今氣若游絲,他……有點不适應。

“郡王,這離王府并不算太遠,屬下這就叫人牽馬來。”暗衛中最受左陽的信賴的是個瘦高的中年男子,随左家姓氏,多叫他左十七。

“叫人駕馬車來,轎子也行。”左陽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別扭的想要俯身攬住她的腿,抱起北千秋說道。“他這身子好歹是李氏,叫外人看着她這幅模樣太引人注目了。”

左十七這就點頭。

左陽緊繃着身子站在原地,叫屬下去看周圍是否有什麽可疑的痕跡。北千秋這般凄慘的倒在小巷裏,必定是遭人暗算,他可不信是她自己撐不住才倒下的。

要是北千秋,臨倒下都會死撐着給自己找張柔軟的床。

只是為何并未殺死北千秋,反而将她抛在這裏,難道那人也知道北千秋可借屍還魂不死一事?……左陽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有旁人知道北千秋在長安?這是那人心思詭秘不願現身,還是說根本就是北千秋自導自演的戲碼?

“郡王,前方百丈之地有車轅的痕跡,車轅上的花紋由于飄了些雨已經看不清了,只知道那車重的很,在地上壓了很深的紋路。”左十七趕來:“還有這個,一件農夫的外衫和一筐荸荠……”

“很深的車轍……莫不是行軍所用的青銅車?”左陽低聲道。

更可疑的是,北千秋身穿中衣倒在這裏,而僞裝瞞過暗衛的外衣則在百丈之外的地上。

呵呵,別說北千秋一邊脫衣服一邊扭着跑,跑到這裏腳下一滑,腦袋着地,磕的昏死過去。

太有畫面感了。

“問一下附近民宅中,是否有誰看見了那裏停駐的馬車,長安各個氏族中大多數早已多年不出武将了,用青銅車的并不多,仔細查一下。”左陽低聲道。

左十七點頭,不一會兒他們的馬車停在了小巷門口。

北千秋輕的很,左陽将鎖魂鈴的鈴铛塞入袖口,命人拉開車簾,踏上馬車一陣無語。他是該說這馬車準備的好還是不好呢……裏頭熏着香爐,點着小爐,還放着他娘出去游玩的一套軟枕毛褥,估計是以為李氏受寵特意準備的。

左陽嘆了口氣登上馬車,把北千秋往褥子上一扔,她悶哼一聲就滾進了馬車最裏頭,光着的雙腳上都是泥,蹭的軟皮車壁上都是。

左陽也渾不在意,手握着刀柄警覺的坐在距離北千秋遠遠地位置。

長安雖大,從這街巷到郡王府也要不得多少路。北千秋一身中衣被雨水打濕,雖神志不清卻仍然冷的哆嗦,左陽知道惠安給李氏下了毒,李氏身子本就極差,看她如此凄慘,左陽有幾分于心不忍,拿着那小桌上的手爐,塞在了北千秋的懷裏。

車子一個颠簸,左陽只感覺馬車朝後倒去,不由得大吃一驚立刻朝後退來想要保持平衡。

倒在褥子上的北千秋猛然睜開眼來,伸手扯住左陽的衣襟将他用力拉來,左陽中心不穩朝前倒去,心中大驚!果然自己又被北千秋所騙,她若是藏有匕首,左陽的命可真要交代了去!

可他只是倒在北千秋身上,壓的她痛叫一聲,便被北千秋攬住了脖子。

回頭望去,一根箭矢仿若是知道他為了平衡必定後退一般釘在了車壁上,左陽只感覺脊背發涼。

北千秋淋過雨的手臂帶着濕意的滾燙,緊緊攬着左陽的脖子,他臉都快被擠平了,耳邊傳來北千秋神秘兮兮的聲音:“不要亂動——他們定是來殺我的!”

車內一片靜默。

左陽忽然開口罵道:“北千秋!你是不是以為我傻!要是想殺你何必剛剛還把你扔在巷中!殺我更是不可能在這裏下手!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來救你的人麽?!”

北千秋幹笑了兩聲,松開手來,箭矢仍然不長眼一般飛入車內,外頭的侍衛并未亂成一片,只是馬車不停颠簸向前,似乎在找地方躲避。

“我不知道你在長安忌憚誰,剛剛明明能救你卻不敢出手,看你上了我的車,覺得我好欺負,這就開始亂放箭了是吧!”左陽一躬身躲過箭矢,氣的直拍桌子。

“你別老拍桌子,府裏常備十個八個都不夠你拍的。他們雖然救我,但是藏着不露臉我也沒辦法。要不你就把我扔這兒挺好,我不嫌地上涼我愛躺。”北千秋連着說一串話都直喘息,面上仍有着不自然的緋紅,左陽知道她剛剛的昏迷并不作僞。

“他們都能放箭,也能看清你的臉。”左陽伸手猛然拎起了北千秋想都不想就拉開車簾。

北千秋猛然一驚,伸手就攬住左陽胳膊,貼着他站的緊緊地,一陣亂箭飛來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全擦着這二人過去了。

“他們不長眼,你真以為他們不敢弄死我啊!”北千秋也顧不得形象,跟個樹袋熊般攀在左陽身上,只想拿他做擋箭牌:“他們覺得我死了反而不用被你困住,說不定萬箭齊發弄死我啊!”

左陽擡手道:“你們主子用了鎖魂蠱,恐怕一死再難以複生,你們可考慮好再放箭。”他聲音不大,可話音剛落便再沒有箭射來。

北千秋眯了眯眼睛,左陽果然已經發現,卻不知道他心中如何判斷此事。她還正攬着左陽,在他看不見的位置擺了一個手勢,屋檐上的黑影隐匿了下去。

左陽毫不客氣的把北千秋拎進了車裏,這一折騰,惠安公主游玩專用的馬車都快給弄成了篩子,當車門停到了郡王府的角門處,北千秋倒在毛褥上動也不肯動,也不知是身子太過疲憊還是故意耍賴。

“我要是把我放進你家院子裏,三月我就吃窮你。”北千秋這話可是真心實意。

左陽都懶得理她,将那毛褥一卷,只露出被泥水弄髒的長發和雙腳,扛在肩上就進了門。等到了李氏本來所住的院子裏,那裏已經被圍成了鐵桶,目光可觸範圍內全是一水兒的鐵甲侍衛,搞得比禁宮還禁宮。

“何必呢,你說這麽多人在這兒杵着,你不還得天天發工資。”北千秋費力的擡起頭來,幹笑着說道。

左陽看她還有力氣說混話,似乎精神比剛才倒在小巷裏好多了。他又覺得牙癢癢,又覺得安心了幾分,她還是有力氣撲騰的時候好。

棋玉已經在長廊上哭的死去活來,看着左郡王一身是泥扛着個褥子面包卷,還沒反應過來,連忙擦幹眼淚,迎了上去。

當看到那卷的是自家夫人,棋玉又驚又想哭,一口氣兒沒上來差點趴下。

北千秋皺眉:“快他媽起來,給老娘拿衣服。”

一個面包卷強裝霸氣,實在沒說服力。

左陽第一次在白日裏踏入李氏的閨房,只感覺哪兒哪兒飄得都是輕紗帷幔,哪兒哪兒都是一陣香氣撲鼻,他随手把北千秋往床上一扔,坐在了旁邊椅子上。

“叫谷銘來。”左陽一副絕對不會讓北千秋離開視線的樣子,坐在那裏就直勾勾盯着她。

棋玉被這陣仗吓到了,怯生生的拿來一套新裙子和熱毛巾,正要給看起來實在狼狽的北千秋擦一擦身子,可左陽就在那兒,用從未有過的兇狠眼神,就跟能盯死她似的盯着。

北千秋身子還是痛的厲害,她咬咬牙結果熱毛巾來,渾不在意的解開中衣就要擦一擦肩頸,果不其然,左陽只瞥了一眼就飛速轉過頭去。

她無力又得意的笑了笑,熱毛巾總算給她似乎每個關節都在作響身子帶來一絲舒适,她輕嘆了一聲,看着左陽似乎被這一聲輕喘刺激的整個人一哆嗦,想起了什麽不堪的事情耳朵都紅了,她更是樂的一邊擦一邊喘。

還沒喘幾下,谷銘推門就走了進來,兩眼冒着激動的光,也不顧北千秋這身子衣衫不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郡王——郡王!”谷銘一臉激動。

“放心,不是喜脈。”北千秋面無表情。

“鎖魂蠱已經種在她體內,不過這身子太弱了,她能活着也是厲害。”谷銘由衷誇贊:“生命力真頑強,等她養好了,不如拿來試一試其他蠱蟲!”

左陽轉過臉來:“是誰強逼你用下鎖魂蠱的。”

“啊,腳滑不小心摔倒了,結果沒想到那小盒也給甩開了,那蠱蟲不巧就落在我身上,我還沒來得及拍死它,它就鑽進我身體了。唉,我以後一定好好看路。”北千秋感嘆道。

你還真敢說啊。

谷銘笑了起來:“你拿鈴铛在她面前搖一下便是,那鎖魂鈴可是能蠱惑心智的,她保準你問什麽她答什麽,半分謊話也說不出。”

左陽伸手摸袖口,笑道:“我就猜這鈴铛少不得,果然你剛剛在馬車上就想偷走來着。”他挽起袖口,那紅繩正系在他腕上,北千秋想趁亂奪走鈴铛,卻只在左陽手腕上扯出幾道紅痕。

北千秋眯了眯眼睛,朝後靠在床內一臉戒備的望着左陽。

左陽拿着那鈴铛在她面前晃了晃,只看着北千秋眼神混沌起來。他開口就要問,卻一時太多想問的,反而一句都問不出。

“郡王?”谷銘歪頭看來。

左陽定了定心神,低聲道:“南明王府四年前一事,你是否參與其中。”

北千秋的面上并沒有太多掙紮,她面無表情雙眼直直望向左陽:“是。”

左陽手抖了一下,那鈴铛又發出清脆的聲音。

“靖王兵變,全軍逼宮。縱然沖入南明王府的人身着靖王陣營褐色戰衣,但我仍知道,靖王絕不是主謀。有人渾水摸魚罷了。”左陽是想确認自己的想法。

“你這不是挺清楚的麽。”北千秋眼神雖然呆滞,可嘴角那絲笑意卻沒變。

“你是主謀?”

“不……”

“那誰是——”

“……”北千秋意志力畢竟過人,她實在是不想說出的答案,便能死死咬牙一字不說。左陽再問一遍,看她嘴角都要溢出血來卻強忍不言,便換了問題。

“此事可不止李家參與吧,還有哪個世家?”

“徐、林兩家。你沒發現他們在左安明死後立刻風生水起了麽。”

這倒是跟左陽早就調查好的結論一致,北千秋并未騙他。

“在你看來,徐、林兩家哪個先下手更合适?”

“林家,太子雖年幼,可林家作為皇後本家更親近,上個月林續為太子太師,雖為虛銜但畢竟其本身官居中書侍郎,太子雖年幼卻仍有議政之心,加上林家二嫡女比太子小一歲,過了兩年正合适……”

“你倒是不在長安,消息比我還靈通。若是你,會怎麽對林家下手?”

“……呵,林家并未分家,幾個旁支兄弟全在一塊,簡直就跟脆餅子似的,咬一口崩一地渣——”北千秋冷笑道。

左陽心中一動,水雲卻忽然敲門,面上表情有幾分怪異。

“王爺,有個人從側門那過來,說要找這老賊。是個三十出頭的病秧子,自稱曲若。”

左陽愣了一下,想起了曲若是誰。

正是四年前給他治腿的那個冷面男,當初就與北千秋看起來關系頗為親密,如今北千秋進了王府屁股都沒坐熱就趕了來,想必是親信。

只是他單槍匹馬來到底做什麽?

“……讓他進來。”

左陽收回了鈴铛,北千秋過了一會兒才眼神清明起來。等到曲若進來的時候,北千秋吓得活像是見了老媽子,直往被子裏鑽。

曲若一身風塵仆仆,頭戴箬笠,深藍長衣,面色蒼白。他眼角微微垂下,面上更顯得沒什麽精神,可這也似乎并不能折損他旁人難敵的隽秀五官。他抱着個藥箱,那是他常年帶在身上的。

仿佛只是敲門看診的普通大夫,曲若都沒看左陽一眼,走到床邊,棋玉和水雲連忙退下去,谷銘在一旁饒有興趣的打量着他。

左陽早就習慣曲若從不拿正眼瞧人的習慣,坐在一旁倒要看看曲若來所為何事。

他伸手挑開北千秋衣領看到了脖頸上蠱蟲鑽進去的痕跡,又替她把脈,面色更是難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的腦子是讓豬拱了麽?”

北千秋捂臉:“我不是故意的。他忒不講理了……我也沒料到這不過是幾個時辰,他就找到了我。”這個他說的是伯琅,左陽卻以為說的是他自己。

曲若一看便是千裏快馬加鞭而來,身心俱疲,更是壓不住怒火。“你用這身子十日有餘,你不逃也不聯系,現在落到這地步,你到底在幹嘛!”曲若厲聲道。

不單是北千秋一哆嗦,這氣勢驚得左陽也是一抖。

“身不由己啊,多少年了就犯一次蠢,你可別說我了。”北千秋倒是開始賣可憐了。

左陽怎麽聽都怎麽不是勁兒,北千秋一大老爺們,跟另一個大老爺們裝可憐發嗲,卻怎麽看都覺得這倆人好多年就是這麽相處過來的——

想着四年前,北千秋也是膽大包天,卻惟獨有些怵曲若。

莫不是這倆人是斷袖!這曲若面上波瀾不驚口味也是重啊!

可北千秋用着李氏的身子不論幹什麽,他都有點別扭。

左陽竟從來沒想過北千秋可能是個女的這種可能性……

曲若過了半晌才伸手似安撫也似試溫的摸了一下北千秋額頭,嘆了一口氣,打開了藥箱。實在是左陽對于曲若的印象就一直是那個病弱的神醫,在眼神的殺傷力上驚人,卻沒想到他從藥箱中拿出一把細窄三節槍,兩端兩節如同雙劍般握在手中,中間一截繞在身後,劍尖上均有鐵鈎,似乎還染着血并未擦淨。

那奇怪的武器,細瘦而嗜血,竟跟曲若的氣息十分相符。

他動作平常淡然的仿佛是拿出針灸器具般,将藥箱踢到一邊,對北千秋伸出手來。

左陽雖未想到他這般大膽,敢直入郡王府,想到單人救出北千秋,倒也不慌,緩緩拔刀。谷銘把自己縮到屏風後頭,只覺得這長安城內怎麽比邊關還有江湖氣息,滿頭是汗也不敢吭聲。

侍衛都在外頭候着,院子裏平靜的仿佛雙方拿的不是刀一般。

曲若伸出了手,北千秋卻并未像以前一樣把手遞給他。他轉頭看過去,北千秋慘白而美豔的面容上擠出一絲笑:“我要留在這裏。留在長安……留在南明王府。”

曲若面上一冷。

這看似是笑着商量,曲若卻知道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便是命令。

“左陽,不如我們來合作,我在長安還缺個好住處,這裏倒是不錯。”北千秋往後一躺仰倒在床上。左陽心中一動,正權衡着北千秋的目的。

曲若緩緩開口:“千秋,我真想弄死你。”卻也緩緩半跪在床邊,慢吞吞的收起了三節槍,看向左陽:“給我也備個屋子,我要住隔壁。”

左陽感覺這氛圍太詭異了。

他不是要抓殺父仇人麽?!他不是要生擒北千秋麽?!

為毛南明王府變成了狗男男長安根據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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