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頭

面上還挂着笑,榮姑姑行了禮就起身說道:“郡王妃稍等,奴婢叫人借衣服來給您。”

宮女哪裏會有合适的衣服,只能去找娘娘借了。宮女去找娘娘借衣服,這事兒有點匪夷所思,何榮兒也是沒轍,自然是打着郡王妃的旗號,看看能不能讨一套了。

北千秋看着她似乎有幾分惱火,卻不知道她惱火的是左陽。她樂的清閑,又倒回了車裏。

何榮兒走的快,她又派了個腿腳利索的太監,沒會兒就又來了個轎子,何容兒扶了那轎子上的人下來,北千秋車簾掀了個縫兒,沒想到從那轎子上下來的竟是入宮為貴妃的左晴。

她衣飾絕不算華貴,但也不是清湯淡水的純素,似乎更要多突出幾分年輕氣息,鵝黃色的裙紗攏着青綠宮裝長裙,若不是頭飾精致靈巧,廣袖長衣與胸口宮縧都是貴妃才能用的花色,看起來更像是個活潑的初嫁新婦。

左晴已經快十八了,和左陽眉眼像的很。

左陽生的就極好,眉眼精致,看起來總是容光奕奕,可畢竟是男子,又去打仗,少年時期精致到玉雕般的眉眼,漸漸多了幾分糙,不過倒也顯得成熟了些。

可從左晴臉上也看得出惠安長公主和左安明的好基因。

她兩頰淺淺笑渦,雙眼微圓,顯得有幾分天真,卻也看着永遠都充滿着活力,精致如畫的下巴和紅唇,嫁人三年讓她看起來稍微少了些孩子氣,卻更顯得有一種生活氣息般的美好。

眼神跟會說話似的機靈,面上含着的笑意可跟那些平日裏總挂着的笑的宮女不一樣。

那似乎是心裏永遠滿是喜滋滋的好事兒,想說卻又覺得覺得不值得說,但抿着嘴、笑出笑渦的喜悅是從內心漾蕩出來的。

做起事來行動又脆又快,什麽都利落,轉瞬間就決定的巧到好處,聲音清脆而細柔,每一處都叫人覺得爽快喜樂。

這丫頭道行不一般了。

“嫂嫂,這裏有套裙衫,你接一下。”她接過宮女手中的托盤,親自送上馬車,微微掀開車簾。

左晴位至貴妃,封號為元,受順帝寵愛,地位在宮裏頭算是極其尊貴的,何榮兒連忙要接過來幫忙,北千秋大咧咧的掀開車簾,接過托盤。

左晴一瞥眼,就看見了她背後的鞭痕,心中一驚。

她親哥是這種人?!雖然知道家裏一向對李氏有意見,可左陽以前說過,李家一事不怨李蟬秋,可怎麽……

三哥以前不回家,最近剛回了家,就發現李氏衣衫不整滿身血痕的在他馬車上。饒是左晴也懷疑,是不是左陽多年老處男憋成了人渣。

北千秋換好裙衫,走出來。左晴心中看着李氏面無血色,似乎有幾分疲憊,她自動理解成承歡後的嬌弱無力,連忙伸手挽住她,生怕她腳軟跌了,跌了左家的面子。

北千秋被她挽着,只感覺她軟軟的胸口都貼着自己胳膊,心裏一酥,恨不得就直接軟倒趴在左晴身上。左晴身邊的宮女連忙過來,也扶着北千秋。

“榮姑姑麻煩通報一聲,讓郡王妃去我那裏整理儀容,和我一起去給太後請安。更況是快到深秋了,我那裏得了些太後喜歡的衣料子,一并送去。”左晴身為元貴妃,說話算是極為和氣,榮姑姑行禮稱是。

這頭北千秋就和左晴擠在一個轎子裏,左晴握着她的手,又是嘆氣,又是問候。

北千秋細細端詳了她一會兒,看着左晴過得并不差,心裏放心了許多,便也不回答,倚着轎子裝累極而睡。

等轎子進了內宮,停在元貴妃的宮門口,她被幾個宮女扶過去,下了轎子,看着頭頂上的興薰殿三個字,眉頭跳了跳,轉頭問左晴:“你住這兒?”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肯定,北千秋感覺進了宮門,跟做夢似的,拐了幾道才進左晴的主屋裏。

左晴倒是一副跟她極為相近的樣子,攜着她的手,又是找人備下點心和粥茶,又是叫宮女拿了新開盒的玉露脂來給她搽。

北千秋看着那極其會梳頭的宮人,給她梳了個斜髻,那翡翠的耳墜往李氏的耳洞上挂,左晴扶着她的手,正問她左陽最近如何。

北千秋看着鏡子裏,忽的笑了起來:“看你這般有心眼,我就放心了。”

“哎?”左晴愣了一下,輕笑起來:“嫂嫂說什麽。”

“往臉上抹得的是一年供宮裏四盒的新花玉露脂,這玩意兒花瓣都是人手一片一片挑出來的齊色,按着慣例,太後兩盒,皇後一盒,另一盒送貴妃或是別的王妃做禮。這味兒都是不一樣的,別人聞不出來,你當是太後用了十來年聞不出來?”北千秋看着鏡子裏的人笑起來。

左晴條件反射的就要緩緩抽回手來,卻被北千秋壓住,捏住她手指。

“外頭總是傳着太後心氣平和,喜歡看着年輕媳婦打扮漂亮,宮裏的新婦她都是可着好東西送,那是因為宮妃在她眼裏是她的人,站在旁邊顯得漂亮,是為了給她長臉。我一個郡王妃,要坐在太後客位的外人,你往我這兒挂半張臉都能映綠的翡翠墜兒,可真是有意思。”北千秋食指輕輕敲打着左晴的手背。

左晴在宮裏,兩三年間早已忘了十四五歲時的天真稚幼,她只是心中知曉長公主不喜李氏,哥哥又這樣對她,并不需要太後對她有什麽好感。

這些一舉一動,不過是條件反射般的細微反應。

不能說是算計,只是說是做事情習慣留個引子。

“我竟沒想過,嫂子并不怎麽進宮,卻這般了解太後。”左晴反握住她的手笑起來:“想來也是昭妃與嫂子提過,說了許多宮裏的事情,只可惜昭妃那般了解太後心意,那時候我才入宮一年多,她便香消玉殒,沒來得及多多讨教——”她就是非要提起這一茬。

北千秋可不是李氏,真心笑了笑,說道:“沒什麽,看你這樣,我倒是真的安心。”

左晴只覺得北千秋似乎進了興熏殿,整個人的氣場都變得淡定又了然,這不太像李氏,可畢竟左晴對李氏了解也不多。如今知道這嫂子也不是好相與的,她便笑着跟沒事兒一樣摘了那翡翠耳環,換了個得體的銀飾,又另人重新挽了發,親親密密和剛才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走出去了。

“嫂子可曾見過太後?不必擔心,太後心慈面善,又喜佛法宗理,凡事講究公平和穩,嫂子的性子,定會得太後的喜愛。”左晴也換了套衣服,笑道。

“見我名單上的第二位,我自然興奮。”北千秋笑起來:“四年未見太後,不知太後可好……”

左晴沒聽清前半句,只聽着說四年未見,想着李氏應該也入過宮,便笑了笑不以為然。

然而這邊,左陽進了禦書房半天了,順帝都沒擡頭看他一眼。房內日光正好,香雲缭繞,順帝埋頭批折,專注認真。

等了小半個時辰,順帝擡起頭來,一臉無辜:“啊喲,你來了啊左陽!瞧我這——”太用功了,沒發現。

左陽真心日了狗。

他自十二歲至十七歲一直在宮中長大,那時候,大他九歲的舅舅順帝登基沒多久,兩人少不得見面,左陽真是對順帝的演技五體投地。

裝無辜,裝不懂,裝蠢,裝為難。

靠着各種演技,表面上是無能略蠢,手無大權的慫逼皇帝,實則能在這龍潭虎穴的長安,坐穩皇位十五年,各個世家并沒有能誰權勢滔天把持朝野,他也絕不是等閑人。

只是長安城內,他玩的挺好,不代表皇城外也是在他掌控之下。

邊陲戰亂,淮南水患,也不知道是命不好還是恰逢社稷江山飄搖……盛朝并未在順帝的領導下走向幸福和諧的明天。

當然左陽跟他熟,不代表順帝內心跟左陽熟。

雖是舅舅侄子看着親,但這倆人也是除了放屁扯淡乎吹逼,就沒說過幾句真心話。

“我正是急着想問問你,太後生辰,你準備了什麽禮?”順帝放下筆問道:“我沒想好,但是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想着你做事周到,就問問。”

媽蛋就為了問一句禮物的事兒麽?!

……這比上廁所到一半被拽出來只是問一句今天你吃飯了麽——還膈應人!

左陽卻只能笑着:“備了真珠舍利寶幢,是蘇州趕了六年才做出的稀奇玩意兒,塔頂嵌了水晶珠,整個塔光工藝就用了六七種。”

“知道太後喜歡佛器,倒是仔細。”順帝起身:“我這邊還覺得送禪宗畫像不合适。”

左陽沒想着順帝真要跟他好好讨論禮物的事兒,只得捧着說禪宗畫最好不過了。

兩人讨論完禮物的事兒,順帝又坐過去繼續批折子,沒讓左陽走,也沒開口。左陽過了一會兒,說道:“皇上可知道就在我啓程的一炷香時間前,林續死在了府中。”

順帝擡了擡頭,眼睛還在看折子,似乎表示正在聽他說話。

“有刺客混入樂伎,臣只知道林續死狀極慘,還并不知道詳情。”左陽表情也很淡然。

“就在你進來的前一會兒,徐瑞福剛來通報。”順帝似乎并不覺得這是什麽特別大不了的事情:“要查,徹查,靖王叛變後好不容易安定幾年,別再出什麽幺蛾子了。”

“皇上認為是私仇結怨,還是——”左陽起身,極為随意的在屋內走動。

“林續在朝堂上可是誰都不得罪的牆頭草,倒是聽說他民間名聲不好,可朕也不信民間還能有人進府殺他。”順帝說道:“朕想不出誰會殺他,莫不是對太子有異議之人?”

“唯有大皇子可以相争,可大皇子今年也不過十三歲,更少與外臣接觸……”

“那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宮裏哪個皇子母家人所為?”順帝總算擡起眼來,一雙極為讨女人喜歡的桃花眼看着他。

“臣只是猜測,畢竟這事情總是要有個理由。也有可能是林續參與了一些不該參與的事情,得罪了些不該得罪的人。”左陽躬身道。

順帝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哼了一聲:“快到太後生辰了就出這檔子事兒,真晦氣。叫人去查!這事兒就委派給你了,畢竟你在場了解,和林續關系算不得親疏,叫大理寺那邊協助你就是。”

左陽無奈嘆了口氣:“早知道我就不提,非要我去辦。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大理寺那幫人關系不好。父親被殺一事四年都審不出結果,我都差點跟大理寺撕破了臉面,現在又要我去——”

“誰叫你提起來了。”順帝勾唇微微笑了看了他一眼:“還有別的事,淮河洪災,幾個商會哄擡米鹽價格,恐怕沒有當地知府授意不敢這般大膽,你辦完這件事兒,就去替我把這件事跑了,詳細的過兩天再跟你說。”

“朝堂上那麽多閑出鳥的,幹嘛就叫我去!”左陽抱怨起來,斜靠在椅子上,一副和順帝十分親昵随意的樣子。

“要不我就給你插虛名,讓你來上朝。快去!你自個兒的軍士在貴陽,都快吃不上米面了,莫不是跟這事兒有關,我要是不見着今年內南方鹽糧降下價來,就讓你自掏腰包——”

左陽哀叫一聲,捂着臉。

順帝會裝親昵,他就不會了麽?裝成敢跟皇上抱怨耍賴的侄子,可不難。

“話說……我倒是有一事一直想問你。”順帝擡起頭來:“當初救你之時,殺了老南明王,你可有恨過我。”他沒用朕。

左陽愣了一下,垂眼道:“他叛變了我們全家,死有餘辜。”

順帝扯出一絲笑:“我最怕的就是你恨我。”

左陽卻不想再說了。

老南明王與靖王勾連,害死左府之人,挾惠安長公主與左陽随靖王殘餘私逃——本來這四年左陽也是這麽認為的,然而再見北千秋,心中将往事翻來覆去的回憶,卻是另一番感受。

北千秋用着老南明王的身體,帶着褐色軍服之人沖出長安,出了城對左陽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長兄斷絕糧草被逼入長谷關,柔然破關,殺的無一人存活,他的頭被挂在了軍旗之上。”

左陽眼前一黑,惠安長公主身子一僵,卻硬挺着聽完了後半句話。

“然而糧草本該半月前就送到,卻被流民所搶。一路護送軍糧被流民搶奪,這就是笑話,是連理由都懶得糊弄——!”惠安公主顫聲道:“別跟我說此事跟你沒有關聯!左安明的屍體停在院內你毫不吃驚!用令牌将本應該守在家中的親兵調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你一把年紀,到底是要跟誰勾結,毀了這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一家人!

當時的左陽坐在馬車中,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幺妹在何處?”

“我不能說。”北千秋的聲音飄在藍的發黑的夜色裏,她岔開了話題:“馬上就到了祁縣了。”

“……求你把我幺妹換回來,她還小,她會怕的。”左陽條件反射的竟然去求那個他剛剛知道名字的魂魄。

惠安長公主一把拽住左陽:“不要求——他已經叛變,已經不是你爺爺了!”

惠安并不知道那縷魂魄的事情。

“她會好好的。”北千秋的瞳孔在夜色裏仿佛凝着一團靜靜燃燒的火焰。“左陽你且信我。”

我……如何信你。左陽并沒将這句話說出口。

馬車和行進的人馬停在了路上,北千秋說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合着左晴微弱的哭聲和母親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他隐隐約約聽着北千秋在讓部分人離開,另部分人和他留下在這裏。

隊伍似乎整齊的分為了兩部分,其中人多的那一部分選擇了離開,腳步輕巧的踏過草叢,漸漸遠了,北千秋帶着一小隊的人,留在馬車邊。

遠處,從長安城的方向傳來了馬蹄聲,一隊少有幾百人的騎隊趕來,和北千秋那邊不過幾十個人的腳步聲相比,這陣陣馬蹄聲就如同敲在每個人耳膜上的鼓槌。

來者怒喝道:“左老将軍,你背叛皇上與靖王私通,此刻又挾長公主來威脅皇上,逃到這裏——罪可當誅!”

在聽到雙方短兵相接的一瞬間,左陽心裏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他自己可以死,卻不能讓家人落入未知的境地!左陽心下一橫,猛然拽起左晴和惠安長公主,一腳踹開木頭馬車的窗戶,将馬車後面一面車壁毀壞,将二人推下馬車——

他手裏握着藏在靴子裏的短匕首,抱起左晴,拽着惠安長公主,往夜色中狂奔而去!

他只想着一定要帶着家中兩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離開,卻沒有回頭。

他只想着北千秋一定疲于對付長安趕來的騎隊,沒法抽出手來抓住他們三人。

他沒有回頭。

左陽若是回頭,必定能看着那幾十個人圍在馬車周圍,站成一個半圓,面對着呼嘯而來的騎兵,背後護着的是正在狂奔的左陽一家。

若是回頭,定能看着北千秋站在車頂,望着他們一家三口消失的身影,身上的披風吃飽了風的獵獵作響,老南明王的身子深深舒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拉滿弓,對準了與手下厮殺起來的禁衛騎隊。

可他并沒顧得上多看北千秋一眼。

左陽那時畢竟眼裏只有家人,北千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縷似敵對的孤魂。

他手裏握着藏在靴子裏的短匕首,抱起左晴,拽着惠安長公主,往夜色中狂奔而去!

他只想着一定要帶着家中兩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離開,卻沒有回頭。

他只想着北千秋一定疲于對付長安趕來的騎隊,沒法抽出手來抓住他們三人。

他沒有回頭。

左陽若是回頭,必定能看着那幾十個人圍在馬車周圍,站成一個半圓,面對着呼嘯而來的騎兵,背後護着的是正在狂奔的左陽一家。

若是回頭,定能看着北千秋站在車頂,望着他們一家三口消失的身影,身上的披風吃飽了風的獵獵作響,老南明王的身子深深舒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拉滿弓,對準了與手下厮殺起來的禁衛騎隊。

可他并沒顧得上多看北千秋一眼。

左陽那時畢竟眼裏只有家人,北千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縷似敵對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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