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冬虹
長安多珍奇古玩鋪子,賣的是西至波斯北至狄國的各類珍奇玩意兒,從搖鈴經書到防臭腳棉襪,什麽都有。
曲若坐在一堆瓷瓶奇石中的紅木椅子上,不耐煩的敲了敲手指。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女人的身影出現,穿着樸素的深青色裙子,一塊淺綠長巾罩在發髻外,擋住半張臉,瑩白手指抱着琵琶,婀娜的走上樓來。
“出來說個事兒,至于又打扮上麽。”曲若黑着臉。
來人正是冬虹,她早就習慣了,曲若對誰都沒個好臉色,明明對北千秋都快捧在手心裏了,嘴還毒成那個樣子,對她們幾個怎麽又會有好臉色。
“這邊南明王府已經派人到教坊裏送錢了,估摸過不半個月我就住到東月閣裏了。這幾天有我在,你就別呆在南明王府了,畢竟長公主就要回來了,你那張臉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呢。”冬虹聲音不大吐字卻格外清楚,閑倚在椅背上說道。
曲若看她跟了北千秋幾年,姿态都帶着一股北千秋的憊懶味兒,無奈的搖了搖頭:“南明王府極難疏通,我最擔心的是她的身子。”
“就說是我身子不好,外頭托人弄了常吃的藥送進來就是。”冬虹道:“她這些年用過什麽好身子,虧着你跟個爹似的跟在屁股後頭給她治病,這些年治的疑難雜症都夠寫一本奇書了。”
“淮南那裏的‘流匪’已經被朝廷招安,此時正收編,這段時間你記得把這邊的消息給北千秋遞過去。”曲若将杯中普洱一飲而盡:“沈浮圖也來趕這場太後生辰的大事兒,過幾日就到了。”
冬虹皺眉,滿臉不爽:“他來做什麽!一個擺弄算盤的好好在他餘杭呆着!”
“又不是來找你的,你急什麽。”曲若看着冬虹不爽勾唇笑了:“太後生辰,咱們都有好東西要送,這頭因着郡王妃的身份,千秋可以正大光明的坐在殿上,豈不是可以看一場好戲。”
“這事兒什麽時候開始謀劃的,我前兩個月才聽着消息。”冬虹問。
“今年開春的時候。咱們就宮裏不缺人,有點什麽動向全知道。到具體的細節還是千秋換了這身子才定下來的,畢竟做了郡王妃,很多事兒都不用繞道了。”曲若看着幾片秋葉被風卷進這鋪子的二樓,伸手熟絡的将窗口的隔帳放下來。
“我以為千秋是真心幫小郡王,以前老聽她說小郡王長小郡王短的……”冬虹将頭上長巾放下來,擱在椅背上。
“哼,你當她什麽都分不清楚。北門的事兒和左陽的事兒都要辦,最好混在一坨誰都有好處,左陽畢竟是外人,咱們北門裏頭才是自家人,要不是她能把這點記在心上,北門裏頭那麽些人,不都寒了心。”曲若起身道,臉上表情有……幾不可見的得意。
冬虹腹诽,曲若打多少年前,左陽還是個半大少年的時候就看不爽左陽。
北千秋打巧用了左陽正妻的身子,整天和左陽坐在一處,曲若恨不得給左陽下毒。可畢竟這麽些年了,曲若都三十出頭了,早就不會幹那麽急得跳腳的事兒了,可也天天跟着北千秋,兩只眼睛死盯着。
冬虹想着就覺得搞笑。
曲若是北門裏的二把手,實權比不了沈浮圖,卻是北千秋的心腹,威望極高。面上冷冷清清,一碗水端平,幾次讓北門快要垮半邊的動蕩,連沈浮圖都急的摔東西,他都淡定的連眼皮子都不跳。跟那青瓷瓶裏的白梅似的,單枝就開一個骨朵,枝子冷硬,瓣蕊淨潔,沉穩內斂,眼裏跟含了千山萬水雲海翻湧般……
實則心裏頭那點酸都要把不住,北千秋要是但凡為左陽做了點什麽,幾個月都能聽着他私下嘲諷左陽,用詞可比村口小兒,堪稱幼稚之極——
這對比,真是愛情讓人變成大傻逼。
“太後壽辰當日的曲目已經定下來了,正好日子能卡在我入南明王府之前。有三首都要我壓場,恐怕最少也要在太後面前露臉半個時辰。”冬虹輕聲道。
“好,具體什麽時候上應該已經定下來了吧,到時候進了宮再托人跟北千秋說也來得及。”曲若挽了挽袖子,狀似無意的往窗外望去。“好了,那人走了。”
“你确定剛剛蹲房瓦上的是左家人?”
“左十七手下,我見過的。讓他們聽去,最好把話都一五一十送在左陽耳朵裏,省得他心裏沒個譜,太後生辰那天鬧大了,吓着他。”曲若笑道:“恐怕他們也以為這古玩鋪子是北門的會面點之一了。”
“哼,我說你還是別眼裏那麽放不下左陽,好歹你不在千秋身邊那幾年,他都在呢。北千秋可沒少壓下心性來教他,那些理少年時期不懂,現在這年紀反應過來,可夠他受用的。”冬虹起身準備下樓:“瞧左郡王将我查了底朝天的那股勁兒就夠讓我心驚了,北門給糊弄的假身份,沒個半天都讓他戳開了,現在我是基本暴露了,你也小心點吧。”
曲若表情淡淡的,倚在一個半人高的瓷瓶邊,對冬虹揮了揮手。
他好歹算是冬虹半個主子,她只得嘆氣走下樓。
那頭沒過一會兒,左十七跪在左陽書房裏,講這些話一五一十的傳達給了左陽。郡王只是皺眉,面上并沒有半分驚異,他打心裏早就能料到北千秋不會安生。
只是北千秋擺明了要利用他,可怎麽個利用法,可能的方向太多,左陽猜不出來。也指不定這些事就是北千秋故意讓他知道的,讓他胡猜亂想才中了北千秋的意思。
他這事兒先不想,想也沒什麽卵用,便問起了這冬虹的身世。
左十七說的簡略。
左陽聽得唏噓。
他只說冬虹是在劍雲山莊長大的。劍雲山莊,早在前朝還是和千山齊頭并進的勢力,只是這十幾年來落魄的跟沒有沒什麽兩樣了。
劍雲山莊跟千山,一個是招攬江湖人士、鍛造兵器,另一個是傳道修仙,煉丹占蔔的。
兩家既沒出過驚天地泣鬼神的劍客,也沒出過金光沖天直上雲霄的神仙,可在民間還是威望極高,總傳的神乎其神的,左陽小時候也把這些當神話來聽。
劍雲山莊和朝廷也有些合作,跟高冷的千山道士們相比,他們算是會做生意的那種劍客。往年的新帝身邊,總有那麽一兩個劍雲山莊的孩子來做侍衛,可見其山莊的劍法,雖不能說是厲害的邪乎,也好歹是相當不凡。
而冬虹是這山莊裏一個婢妾的女兒,她爹似乎也只是莊主下頭一個沒名望的兒子。就這麽一個低到塵埃裏的女孩兒,怎麽會被北千秋看着留在身邊。
“這些……只是她八歲之前的事兒。她本名叫做江虹,連父親的姓氏都沒随上,臣能查到她,也是因為她八歲那年,殺死了劍術一流的父親,帶着母親私逃,震驚了整個劍雲山莊——否則誰會記得她。”她這樣一個死了也沒人管的丫頭。
“你說她八歲——殺死了她爹?!”左陽驚了:“十七,你別弄那些傳的玄乎的流言來糊弄我,一個八歲的女孩兒,就算她爹是個殘廢,她也不可能殺死啊。”
左十七表情嚴肅:“臣派人前往劍雲山莊的舊址,幾個留守的老婦說的很确定,的确是八歲的時候。她父親生日晚宴,叫她拿劍上來比武,本來意思是逗着玩,反正是個不受寵的丫頭,随手弄死了也就算了,卻沒想到她反手殺死了父親。”
左陽半晌不言:“……這比千山出了個神仙都玄乎。”
“她父親的劍法在山莊內雖算不上前列,卻也不是差的。這姑娘失手殺死了父親,莊主大怒,叫人砍下她父親的頭,說是辱了門楣,将她父親的名字從族譜上删除。”左十七将那些老婦的口述整理了向左陽說來。
當時的莊主是葉榮,她父親是葉榮的三子。冬虹親生父親死後,當場葉榮便叫冬虹的幾個同父兄長和她比劍,那幾個兄長也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被吓得不敢上臺,葉榮見幾個男孩兒居然懼怕冬虹,怒極殺死了那幾個男孩兒,認定他三子這等辱了門楣的人不該留下子嗣。
葉榮失了面子,自尊心刺激下定不會再讓冬虹多活,可他又不能倚強淩弱對冬虹動手,他膝下一個幺子,是冬虹的小叔叔,年紀也不過十二三歲,是劍雲山莊最受矚目的少年天才,最得葉榮真傳,也是葉榮最寵愛的兒子,名葉磬修。葉榮便叫此子與冬虹比劍。
然而冬虹與他不分上下,刺傷了他小腿後,跳下臺子逃走,一路逃出山莊,劍雲山莊追殺她足有一年,直到後來葉榮病死,劍雲山莊招惹了朝廷被清剿,基本葉榮的兒子都死在了朝廷的軍隊之中,葉磬修逃了,劍雲山莊算是覆滅。
一個堪稱鬼才的劍客少女,現在竟然成了教坊裏的琵琶女,這其中沒有北千秋的作梗和培育就怪了。
左陽後背一涼,八歲就那樣的女孩兒,只能用鬼才來形容。她如今已經到了怎樣的水平了,恐怕連北千秋用同樣的身子也無法跟她相比吧,而她如今只是彈彈琵琶低眉垂眼的出入詩宴,可她只要想殺人,卻簡單的如同呼吸——
“北千秋給她僞造的身份是什麽?”
“是江南名妓的女兒,随母親流落到長安,母親病死後被賣入教坊。”左十七說道:“這個身份怎麽論證都沒有問題,劍雲山莊的事件又不為外人所知,若不是因為早年間教坊帶冬虹的樂師說她原來說話似乎有岳州江州附近的口音,我們往岳州江州附近查,劍雲山莊舊址在洞庭湖邊,離岳州很近,便越查越多——”
“你們的本事比着三四年前大了不少。”左陽輕笑道:“她入教坊不是十二歲的事情麽,這四年間的事情給我查清楚。還有就是,冬虹幾年前曾入宮表演,我要知道那次表演前後發生了什麽。”
“是。”
“她特意拖後了将從教坊贖出來的時間,為的就是她能參加太後生辰。既然幾年前去過宮中,必定也發生了什麽,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這次說不定是幾年前的如法炮制,這樣我們才能知道北千秋要做什麽。”左陽說道。
左十七點頭便告退。
左陽思索了一下,正要去找北千秋,卻聽着下人說長公主要他去房裏,左陽就知道,他娘真的回來了。
走出書房,坐在外頭涼亭裏和谷銘鬥嘴的水雲立馬跟上。左陽大步往前走,水雲個兒矮就跟在後面一路小跑。
這頭繞過回廊走到席月閣,閣內一片院子都是惠安長公主的地方,她住的偏,裏頭幹淨又冷清,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下人行走,付嬷嬷正站在院門外,給左陽行禮。
“娘是不是要秋娘也過來了?”左陽低頭問道。
“是,老奴叫人去請少奶——郡王妃了,一會兒便過來。”
“那我等她,她來了再一起進去。”左陽背手站在門口,往路那頭看去。
付嬷嬷臉上一僵:“都是自家院內,又有下人跟着,郡王妃身子縱然嬌弱,也不會出什麽問題的,郡王爺先進去,別讓長公主久等吧。”
左陽是決心要等着北千秋過來,警告她幾句,省的她多說少做了什麽暴露了。不過北千秋在太後面前也沒讓看出來過,裝起來本事一流,本不用左陽這樣白擔心,他卻就是老一顆心提在北千秋身上。
付嬷嬷也不過是個下人,倒是指責其他來了,左陽冷冷回了一句:“那讓水雲進去,給我娘講幾個笑話,笑一笑就不覺得等久了。”
水雲可沒想到自個兒躺着也中槍,連忙縮到一邊不言語。
秋風吹散地上片片落葉,左陽站在一片樹蔭下,眼睛澄澈又認真的望着,仿佛只是單純的在等,什麽也沒多想。
左陽等了半天竟然也不急,一會兒便看着棋玉攙扶着北千秋走過來,她穿着軟底的鞋子,走的輕巧,穿着鼠灰色印花交領半臂襦裙,頭發妝容都弄得精致,只是遠遠看着左陽,跟個小流氓似的挑了挑眉毛。
左陽強壓着嘴角才沒笑起來,等走過來,北千秋剛剛那表情就不見了,死氣沉沉的垂着臉,卻伸手挽住左陽胳膊,靠近輕聲道:“別當我傻,我都懂。”
左陽安心了。
“我一定會告訴長公主咱倆是真心相愛的……”北千秋輕拽他衣袖:“左郎,你會因為我不能給你生一窩天天你撒尿吃泥騎大馬吃大奶的大胖小子,而要離開我吧。”
……人生如戲,你真是影帝。
“……我兒子才不會吃泥。”左陽忍不住道。
北千秋和他一并往院裏走,過了一會兒低聲說:“我怕你娘。”
你怕她倒是不怕我。左陽沒說出口,北千秋的手放在他臂彎裏頭,左陽夾了夾胳膊,讓那手緊緊被他束緊了才走進了屋裏。
惠安正坐在屋裏頭,挽着簡單的發髻,身上穿着秋香色襦裙。半邊簾子攏着,光線卻極好,屋裏亮堂的刺眼,地上只放了幾個簡單的桌椅和毯子,一株插花的瓶兒擱在窗臺上。左陽牽着北千秋,想要行禮,卻看着北千秋死勾勾的盯着那插花的琺琅瓶,眼都綠了。
“快別行禮了。”惠安擡手說道,她坐在茶臺邊,付嬷嬷伸手倒了兩杯茶給他們倆。左陽不着痕跡的踹了北千秋一腳,給了她一個眼刀。
北千秋又盯着手裏的茶盞摩挲,壓根沒接收到這個眼神。
惠安性格本就直接,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身子已經極其不好了,你就算要留她,她也活不了幾年,你應該知道。”這是對左陽說的,她接着道:
“她這樣,自然是我做的。我倒是一點不後悔,你要非留着就留着,正妻位置給她留着幾年我也不介意。畢竟這個境況下,雖然你到了年紀,但……我這個做娘的,不希望你有孩子。你還沒有保護一個在風口浪尖上的孩子的能力,就別生下來禍害自己。”
“嗯,我也沒這個打算。”左陽将一杯茶飲盡。
北千秋似乎斜着眼在看他的表情,手指輕撫着杯沿。
惠安公主根本不看北千秋一眼,可說的話也不是完全冰冷:“既然是正妻,你也是別分院了,要不你住進東月閣去,要不讓她搬進主屋裏。東月閣也是大院,風水不錯,你搬過去比較好。”
左陽僵硬了一下:“沒這個必要吧,分院也——”
惠安根本沒理他,轉頭吩咐付嬷嬷:“你讓左陽那頭的下人收拾一下東西,他也沒什麽物什,直接給扔進東月閣去吧。東月閣本來就是好地方,老身本想住,結果讓別人得了先——”
左陽:……
他娘做什麽事兒,基本沒問過他意見,左陽已經習慣了。
“她在你眼皮子底下看好了,我不需要她來請安,就住在她那院子裏,別閑着沒事兒放出來。她要是不犯什麽錯,我自然不會為難她。”惠安揚了揚下巴指向北千秋說道。
北千秋喜形于色,把那茶盞往桌上一放,擡手就發誓:“老——長公主放心,只要吃喝不缺,月俸不少,誰敢拉我出門我都會抱着門口廊柱不撒手!”
惠安總算轉眼看了北千秋一眼。
左陽以為北千秋暴露,連忙踢了她一腳,卻沒想着北千秋接着說道:“妾身知道自個兒身子不好,郡王又年輕氣盛,精壯有力——妾身只覺得自個兒……吃力。想着自己也不能獨占一個郡王,前兩日郡王看上了一個樂伎,妾身便自作主張将她贖了來,好好伺候郡王!”
什麽鬼!明明是你自己要招美人享樂,倒算在他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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