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懷疑
左陽看着眼前的糕餅甜點已經涼的發硬,一盤一盤菜品顏色鮮豔卻沒有半分熱氣,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他倒是不怕餓,宮中宴席,太陽還沒落的申時後半就要宮妃入座,群臣入宮,可等皇帝太後等人出來,正式開始還要等到酉時前半。
一幫人看着眼前的菜變涼,還不能動一口,真是折磨。
幸好還能說話,下頭群臣已經圍着兩側宴席聊起來,女眷們也離開座位,各自在屏風後面低聲說笑。
可左陽與一幫先先先帝時封的八十歲老王爺、上個月剛封的九歲小郡主坐在一起,無聊出鳥來,還不能随意走下皇親國戚的這片地方和下頭群臣厮混。
下頭的人上來主動找他們可以,但這些皇帝的親戚卻要不動聲色的裝高冷……
左陽無聊的都開始數桌布上繡了多少只蝙蝠了,卻聽着坐在他後頭的郡王妃,從鼻子中發出一陣陣哀怨的哼聲。
“別學豬叫了!”左陽回頭怒道。
北千秋餓的兩眼發直,看着左陽的腮幫子跟看着豬頭肉一樣:“什麽破宴席,老子生生看着眼前這道老鴨湯涼的油都結塊了,還不能嘬一口。”
她說話聲有點大,鄰桌是個九歲的小丫頭,是先先帝時封的某個王爺的曾孫女,今年年初才賜的郡主名號。她回頭怪可憐的看了北千秋一眼,轉過身子來,小小的手抓着北千秋紅裙衣袖,湊過去小聲說道:“你讓你丫鬟端一盤糕點放在桌子下頭,一會兒裝着筷子掉了,低頭去撿的時候,趕緊吃一口。”
這孩子傳授起了經驗。
北千秋與棋玉俱是眼睛一亮,棋玉立馬蹲下去,将一盤杏仁酥放在地上,北千秋立刻手肘一拐,筷子落地。她竟還叫了一聲:“哎喲……你說我這手,怎麽連筷子都碰掉了!”
彎腰下去,低頭就往嘴裏塞,棋玉那丫頭竟然也蹲在地上,跟她搶起來了。北千秋看着棋玉左右手各揣一個,搶紅了眼,就去拿筷子打她的手,棋玉疼的哎喲一聲叫。
左陽真覺得丢人,就要一伸手将北千秋拽起來,卻有個人的聲音傳來。
“左郡王,在下司命府新任少司命,久仰郡王之名。”左陽轉過臉來,面前站了個身量修長,一身白底玄紋道服的男子,面色蒼白,長發束起。左陽看着那眼熟的五官,差點将“曲若”二字叫出口。
對面男子似乎了然,笑道:“在下名曲澄,是司命府新任少司命。曲某初次出席這等宮宴,左郡王不認得也是正常。”
左陽一瞬間就發現,這人并不是曲若。
曲若嘴唇偏紫,常年病恹,縱然五官與面前這人少有七八分相似,卻氣質截然不同。那個是冷面少語誰也不多看一眼,這個則眉眼含笑面帶三分畢恭畢敬。
還都姓曲……這是親兄弟吧!
左陽轉瞬恢複表情,拱手道:“倒是本王見識少了,少司命一職空了幾年,這回有人補上,竟還不知道。請問少司命也是千山天師出身?”
曲澄一笑,左陽看着跟曲若高度重合的那張臉笑成眯眯眼,心裏一涼。
“是,曲某也不是個完全通解道法的,只是山上衆多師兄師弟,有的不願入世,有的……早早就下山被俗事纏身,成他人門客,也就只剩下我這個無能的肯入宮,為當今皇上探看風水天象,也是承蒙皇上看得起。”他笑的真有經驗,連牙都露的恰到好處……
少司命實際就是司命府這個神職忽悠部門的老大,說白了也就是國師。
千山的道士來做國師是近百年的慣例,縱然有時候會空着位置,但只要有人做這國師,定時千山上的道人。只是這位置基本毫無實權,除了閑着沒誰兒瞎忽悠,就只是代表着千山願意跟皇室有些聯系,實際上這幫國師除了該領的俸祿不少,該混的宴席不缺,該扯得逼扯出花來,也沒別的事兒。
只是如此看來曲若也是千山出身?他故意說有人成他人門客,說的就是曲若吧。
看來這人完全知道北千秋在他身邊啊。
“曲某聽聞郡王妃身子一直不大好,曲某也算是略懂醫術,千山醫術自然與宮內太醫不同……”曲澄道。
“不用。我好得很,壯的屁股頂死三頭牛。”北千秋擦了擦嘴角的點心渣,冷冷說道。
“啊……倒是曲某唐突,有了好身子就是不一樣,看郡王妃面色紅潤食欲不錯,也不會是傳言中那般的病弱。”曲澄笑容不改。
北千秋忽然擡袖展顏一笑,眸中潋滟水光,明豔萬分,低低的聲音嬌柔綿軟:“笑你麻痹,到我面前來現臉,一笑一臉褶還以為自己多高深。”
那聲音也不過是能讓左陽他們三人聽見,曲澄臉上一僵,捏了一下手指節都白了才笑意更深:“郡王妃剛剛說什麽?曲某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了……”
北千秋放下華袖,紅唇勾起,身子微微前傾說道:“曲澄,這個逼裝的我給你滿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個廢人,千山這是下來了多少個高人,藏在司命府背後要來抓我呢。”
這話說的左陽心驚。
這他媽一群道士還要從他們那高冷的大雪山上,屁颠屁颠跑來抓北千秋這個老不死的禍害?!
她到底招了多少仇人——
曲澄笑道:“郡王妃傳言也聽的太多了,那些話本子怎麽做數,咱們千山也不過是個為他人行事的江湖流派,我們自個兒哪還有什麽要捉什麽人?難不成還抓了妖孽回去煉丹?”
北千秋呵呵一笑,坐了回去,從袖口裏拿出半個杏仁酥,轉身裝咳嗽便開始吃。
左陽就跟沒聽見似的跟曲澄扯了幾句,想要試探一下他到底和北千秋有什麽過節,便聽着徐瑞福的喊聲,知道順帝和太後要來了,兩人都歸回了自己的座位。
曲澄輕飄飄的走了,并沒有多少人在意他這個國師身份,他自娛自樂般的坐回自己的位置,滿面笑容的看着天花板喝酒。
左陽趁着順帝還沒進來的空隙,回頭盯着北千秋:“你到底找了千山什麽事兒?!就你這德性,你嫖了滿山的道姑我都信。”
北千秋一臉謙虛:“不至于不至于,我只不過是正面肛了師尊。禁欲多年的老男人也是別有風味。”
“……”左陽差點就信了。
“曲澄那玩意兒以後再在你面前晃蕩,別給他留臉。他武功一般,醫術差勁,長了一張好臉,幾年也給笑成了褶子怪,跟我家曲若不是一個級別的,他要惹你不爽了,就可勁兒弄死。”北千秋開始挑撥了:“我剛剛看他那眼神就不對,我覺得他想上你,這能忍?這要是擱我身上,我一個堂堂大老爺們忍不了——”
這挑撥,簡直是六至八歲兒童街坊間扔泥巴罵你爸的水平。
等到順帝來了,才開始了漫長的更無聊的折磨,菜倒是可以動筷了,左陽真是對着那凝結一片白油花的老鴨湯動不了口。北千秋是個吃東西不講究的,坐在後頭吃的活像個蹲在街頭啃胡餅的船工,左陽看她貪嘴,便把自己桌子上幾道還算能吃的菜給她端了過去。
北千秋受寵若驚:“你沒往裏吐口水?”
……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啊。
順帝是按理平常的開始說,外頭恰好是落日,大殿之內雖然點了千百燈火明燭,卻仍趕不上正對着夕陽迎進來的橙紅色光,照在他沒什麽表情的臉上。也照在皇後端莊蒼白的面容上,連着左晴與無數華服妃子,竟俱是一片的比深色陰影還不透光的沉寂神色。
這仿佛是錯覺,順帝最後說了一句漂亮的吉祥話,所有人面上瞬間湧現了喜氣笑容,道賀稱贊起來,旁邊九歲的小郡主也拊掌笑嘻嘻,連左陽都忍不住臉上也浮現起用慣了的笑意來,空蕩的大殿上回蕩起一片笑聲,左陽心裏一個激靈。
真他媽可怕的氛圍。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北千秋,也就她裝都懶得裝。
她托腮百無聊賴的正在和棋玉玩打手游戲,北千秋耍賴,抓着棋玉的手,啪啪的拍了兩掌,聲音隐在了衆人的說笑聲裏。
幸好後頭女眷的位置陰暗看不清楚,否則前頭男人們在正經說笑,後面的女人在玩啪啪啪……真是亂套了!
等到太陽落下來,屋裏被燭火燒的兩趟,前兩撥雜耍歌舞演藝人員表演的腰都快斷了下臺去了,這會兒順帝招手,說要大家去賞花。
媽蛋,又賞菊——秋天就別的事兒幹了麽!
賞完菊,大臣們坐在園內吃吃喝喝,虛與委蛇一會兒,就可以裝醉回家了。左陽卻不行,一會兒還有宮內近臣家宴,請的是宮妃太後太妃還有這幫子有點血緣關系的皇親國戚。
左陽對這些流程了解的夠透了,畢竟早些年,內司姑姑“折辱”他的時候,他還要做個立在旁邊圍觀整個流程的小太監。
那時候也比現在好,他現在要挂着那張死皮笑臉,坐在菊花旁邊跟一幫兩三年就換一撥的大臣們談人生追求,論夢想前程,太折磨人。
一片夜燈菊花叢中,幾個文臣還纏着左陽,他佯醉的退了半步,水雲虛扶了一把,看了一圈周圍亂哄哄的,低聲道:“郡王,剛剛那老賊跟幾個女眷到後頭去坐了,可我剛剛再去看,根本就沒那老賊。叫人一問幾個女眷,都說她被別人拉走去玩樂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不過棋玉也跟着。”
左陽擺脫那幾個文臣,後退到人聲闌珊處,勾唇道:“她還說要圍觀,果真按捺不住。其他的人呢?”
“冬虹還在後頭備着琵琶準備在園中臺上彈奏雅樂,貴妃娘娘似乎累了,打算歇息一會兒,跟幾個宮妃一同退到側殿休息了。曲澄還在人前說着,忽悠着幾個信奉千山的言官。”
“皇上呢?”
水雲沒想到他問順帝,愣了一下:“皇上似乎也下去了,一般都會趁着這會兒歇着,後半段的晚宴還有的耗。”
左陽裝作不勝酒力退到了這片假山閣樓錯落的花園外側,靠在廊柱上,往順帝他們應該在的閣樓亭內看去,挂起的燈籠映的亭內亮如白晝,卻只坐着太後和幾個下等嫔妃。
他心裏陡然有幾分不好的預感,看似是補妝的補覺的都各自撤了,可想着北千秋那老賊帶着棋玉也不見了,他忍不住快步往宮內走去,幾個太監看他腳步虛浮酒氣濃厚,以為郡王爺也要歇息,領着就去了另一邊的房間。
水雲扶着左陽進屋裏,哄走了那小太監。左陽走出來,面無表情的快步向宮內走去。
他對宮內這地方了如指掌,順帝往日能去補覺的房間只有一個,其他能背着人說話的地方也不多。
南側有處小宮苑內有座二層假山,修了樓梯,旁邊四處都有石洞可通,以前左陽常聽說有人到這黑暗一片的石洞內行茍且之事,他路過那石洞,走的緩慢,果不其然聽到了低低說話聲與衣料摩挲的窸窣聲。
這地方都快成知名約會地,早就不安全了,竟還真有人在這裏,也是大膽。
他狀似無意的與提着燈籠的水雲笑談這片宮苑以前的趣聞,果不其然,裏頭的人立刻沒有了聲息。水雲也是個會配合的,做一個誇張的聽客不斷發出驚嘆。
“王爺真是淵博,小人在這宮裏長大,也沒聽過這麽多有趣的故事。”左陽背後傳來了低低的笑聲。
他背着手轉過頭去,一位穿玄色圓領窄袖長衣的男子,腰間別着腰牌與一柄鑲嵌美玉的短劍,歪着頭一臉天真笑意:“王爺不愧是在宮裏呆了好幾年的,什麽都一清二楚。”
這男子正是幾日前左陽從禦書房出來,撞見的那個侍衛。
“我也不過是聽旁人說的,那些半輩子都活在宮裏的人,心裏埋了不知道多少事呢,有個人願意跟我說說,我也就聽得開心。”這些故事的确也是內司姑姑與他說的。
“一般在宮裏呆了半輩子的人,嘴都嚴實的跟縫死了一般。要是有人跟左郡王這般掏心掏肺說話,恐怕也是個不小心的,在這宮裏也不知道還活不活着。”那玄衣侍衛輕聲道。
“是啊,自然死了。”左陽笑容不改。“見了幾次,倒還不知你名字。”
“小人名南六。南北的南。”玄衣青年笑道。
“啊……我聽說禦前親衛有個名南九,怪不得。”左陽畢竟面上是順帝信任的近臣,他早就知道順帝禦前有一批近衛,暗自藏在宮內,各有明面上的名字,在私下卻被以序號相稱。南六和南九都是順帝明面上用的人,至于其他幾個南姓之人,藏得極深誰也不知道具體是誰。
“郡王也知道我們南姓一支,原還有北姓一支,只可惜如今凋敝了。”南六點頭道。
“皇上呢?你不在身邊随着好麽?”左陽問。
“小人雖然也想偷懶,可不敢忘了本職,這不就随在附近保護着皇上麽。”南六笑道。
左陽愣了一下,就看着南六背後不遠處的假山石洞中,順帝走了出來。衣領淩亂,似乎剛剛理好衣服,他氣定神閑的走過來:“你也是會偷懶的,到這裏來當故地重游麽。”
左陽并不尴尬,他到時了然也就眼前這位敢這麽大膽了。
他轉眼再往石洞內看了一眼,一片紅色的裙角從假石後露了出來,那豔色如今在一團晦暗中亮的灼眼,他脊背一僵。
左陽轉過眼來看向順帝溫和平靜的臉,說道:“沒什麽,有時候懷念而已,前幾日是她忌日,想着死了也有六年,我有些感慨,便來看看。”
順帝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面上也有幾分分不清真假的感慨悲戚:“我都快忘了她的面容了,六年,才六年麽,日子過得跟十幾年一樣。”
左陽垂言不語,卻一下瞥過順帝的領口,只看一枚青銅圓鈴被紅繩穿過,挂在順帝頸上,似乎因為長期貼身而帶,在他鎖骨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壓痕。
左陽定睛看去,更是後腦一麻,條件反射的去摸向自己的手腕。
在他手腕上,有一枚同樣的青銅圓鈴被他藏在裏衣窄袖內,自從捉住北千秋那日來,貼身所藏,日夜未離。
他此刻只覺得那銅鈴是冷的,擦過他的手腕,冷的刺痛!他狠狠捏住那銅鈴,指節咯吱作響,面上卻仍是風輕雲淡。
北千秋……!
多少年來,他學會了許多許多,卻仍學不會少相信她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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