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染血

左陽一瞬間心裏劃過了太多想法,多到他腦子一片雜音。

鎖魂鈴有兩個。

然而她太會演戲,根本沒有任何辦法辨別他究竟為誰所控。

她四年前聽從順帝?如今是反了還是依然攜手?若是她真的反了順帝,為何還隐瞞真相,從不對左陽提起。

左陽将她放在身邊是不是個愚蠢的決定?

“前殿熱鬧得很,我以為你會歡喜,長公主沒來?”順帝似乎并沒注意到左陽的反應,低聲問道。

“她身子不和,前頭這外臣太吵鬧,等一會兒咱們進殿家宴的時候,她再來。”左陽轉瞬恢複常态,眼睛卻看向山石洞中,那一抹紅裙消失了。

順帝嘆道:“惠安身子也不好了麽,不是說了請太醫過去,她卻還不讓進門。你這個做兒子的一定要盡到孝道,天底下我能信的人也不多了,若是惠安再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個孤家寡人了。”

“您膝下兒女雙全,大皇子都十三歲了,也飽讀詩書,懂事機敏,這麽大一個家你還說孤家寡人,那我南明王府裏豈不是都快成鬼宅了。天天就我和我娘倆人大眼瞪小眼的對着。”左陽說笑道。

“怎麽會呢,你現在也是娶了妻的人了。”順帝笑起來:“醉卧美人膝,才是享受生活。”

他這頭還沒說完,徐瑞福快步走了過來,表情焦急,看了左陽一眼,快語道:“皇上,元貴妃那裏出了點事情,請您過去。”

左晴?

難不成真應了北千秋說的——

左陽比皇上問得都快:“出了什麽事?”

“前頭……麗嫔犯了事,這事兒真不算小,元貴妃大怒,直接找人将她架住,已經打了半死了。”徐瑞福咬牙道。

順帝轉身就随着徐瑞福快步往外走去,左陽立刻跟上。等他們一行人到側殿時,只看着地上跪着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旁邊幾個侍衛壓着另一個男子。

燈火點的通明,側殿內卻絲毫聲音也沒有,只聽着遠處園內盛宴中說笑聲隐隐傳來。

左晴坐在上頭,紫色寬袖籠着素淨的雙手,高高衣領堆在頸上,觸碰着她臉頰,面無表情。

下頭位置上竟坐着北千秋和另一位宮妃,北千秋百無聊賴的吹着茶沫子,品了一口熱茶,燙的嘶的叫了一聲,成為這凝滞的屋內唯一一點動響。

左晴從位置上下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并不急着開口,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地上跪着的麗嫔。

順帝先開了口:“什麽事,鬧得這樣陣仗。”

麗嫔動了動身子,回過頭來,那張臉上燙紅了一片,還貼着幾片茶葉,明顯是被一壺熱茶澆在頭上,她想動一動,卻看着一條腿軟軟垂在地上,以不自然的角度被拗斷。

時态已經發展成這樣了,左晴與順帝相對而戰,左陽知道這時候不該開口,他到一邊落座,卻沒坐在北千秋旁邊,而是隔了她兩個位置。

北千秋抱着杯子換了個位置,湊到左陽的身邊,肩膀朝他靠來,軟在凳子上喝茶。她就跟最近這段時間平常的樣子一樣,有點習慣性的貼着左陽。

左陽喉頭動了一下,沒開口,向後倚去,離她遠了幾分。

“本想燈皇上來了再定奪,請晾臣妾沖動行事。麗嫔犯了事也就罷了,好歹郡王妃和惠妃都在場,她竟說着是惠妃陷害她,要撲過去。惠妃如今懷有身孕,臣妾怎能讓一個罪妾傷了龍種,便叫下人将她按住了,卻沒想到她一個沒站穩,斷了腿。”左晴行禮後起身道。

一旁坐着的惠妃點頭,她正扶着五個月的肚子。

“你倒是果決。”順帝開口道,他坐上了主位,才低頭看向下去:“到底是什麽事情,把你這性子給逼急了。”

左晴垂眸開口:“……麗嫔與掌執禦刀中郎将有染。”

掌執禦刀宿衛侍從才是這一職務的全稱,乃是皇帝內圍貼身衛兵,中郎将三品下,往日行走宮內卻進不去內宮。這幫大多是年輕高蔭子弟,容資俱佳,花钿繡服,衣綠執象。

麗嫔按理說是不怎麽有機會接觸到這些禦刀侍衛的。

“臣妾今日和郡王妃、惠妃在側間裏說話,聽着旁邊屋內有動靜,便叫下人去看,卻沒想到撞見了……”

估計也就是麗嫔和禦刀侍衛私下說說話,牽個小手,就被人抓了正着。左晴在宮中頗有實權,她若是想弄誰,何患無辭。

麗嫔低頭并不說話。

幾個宮女又被帶了上來,跪成一片,挨個說的話令人心驚肉跳。一個個說麗嫔這事在宮內早有下人知道,私下傳了兩年多了,幾個宮侍被麗嫔威脅,不敢開口。

告訴了太後,太後卻說是幾個宮侍說胡話,反叫人懲治了下人。

這回被左晴抓到了,證據無非也就是個出自麗嫔之手的香囊,但幾個宮女都連忙冒出頭來,落井下石了。

這戲碼讓北千秋聽得昏昏欲睡,左陽卻看着那個被打的快昏過去,在一旁被駕着的侍衛。那侍衛是林平冉的弟弟林穹,那天林家詩宴,他也在其中。

順帝最近正打算将他提至掌執禦刀将軍,結果林續那頭被殺剛過了頭七,這邊就出了這等事。

不管這事是早就有的,還是左晴設的局,無疑都足夠讓順帝膈應。

頭上冒一點綠光,順帝都忍不了。若是林續還在,他好歹想着要借林續的力,畢竟皇後也是林家人,他兒子這條命可以留下,到時候把髒水都潑在麗嫔身上就是。可林續才死了幾天,林家已經亂的自顧不暇,完全成了一招廢棋,他再不必留林穹這條狗命了。

他手裏的串珠都快捏碎,順帝猛然從主座上起身,伸手拔出身邊侍衛的腰刀,擡手一刀劃向林穹!一片濃稠的鮮血濺射在紅柱之上,迸在那彩錦燈罩上,順着紋路緩緩流下。

惠妃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連北千秋都冷冷的擡了擡眼皮,看向順帝。

他放下刀來,林穹人頭落地,在地上轉了兩圈,斷口朝着左晴所在的方向停了下來。左晴臉色蒼白,緩緩閉了一下眼睛。

“是我心中怒極,忘了還有惠妃在場。”順帝放下了手,一身袍上滿是血珠,他回頭關切的道:“快将惠妃帶下去吧。”

麗嫔低下頭來,目光對上了地板上林穹瞪大的雙眼,喉嚨發出一聲凄涼的哽咽,嘶聲哭道:“是我,我已經說過了,是我勾引的他,是我沒了聖寵耐不得深宮勾引的他——!他是林家嫡子,您不能……不能殺他!您可以貶了他的職位但——”

順帝滿眼殺氣,右手握緊了刀柄。

“砰!”一個鎏金梅花香爐狠狠砸在了她頭上,香灰火星四濺,香爐蓋子落在地毯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左晴冷冷收回手來:“這天下,沒有皇上不能殺的人!你一個罪人還敢在這裏喊些胡話!”那素白的手指放回紫色團花的衣袖內。

順帝看了左晴一眼,緩緩擡手将刀還給近侍。

惠妃臨走之前看見這一幕,只感覺心頭一跳,仿佛是兩年前她親眼見到長公主動手打死昭妃時一樣。母女二人面容上的冰冷平靜都如出一轍,平日再怎麽笑的暖心,此刻也找不到半分痕跡。

她扶着肚子,只慶幸自己選對了站位。

惠妃邁出門去,只看着晦暗的長廊上,一個九歲左右的瘦小男孩被幾個太監抱着,緊緊捂着嘴不讓他往屋裏沖,那正是麗嫔之子,平日裏總是沉默寡言,遲鈍呆愣,如今卻看着他跟瘋了一樣掙脫幾個太監。

“別讓他進去,抱到別屋裏去。”惠妃不忍的說道。

幾個太監剛應了一聲,那男孩兒就一口咬在太監手上,兩腿一蹬鑽了出來,往屋裏跑去。

惠妃連忙回身要去拽那孩子,卻看着他僵在了門口。

麗嫔的頭發正粘上香灰,點點火星落在她抹了茶油的頭發上,撩起一片火星!她慘叫一聲滾倒在地上,口中卻喊得不是疼,而是:“皇上,他不能死……你殺了我吧,他不能死!”

順帝手攏回袖中,低頭看着她的長發燒起來在地上兀自打滾,那男孩兒顫抖着嘴唇,眼裏映着剛剛還抱着他的娘親,耳邊回蕩着嘶啞的尖叫。

左陽先看見了這孩子,猛然一驚,連忙起身就将他抱起來,捂上他眼睛。

北千秋反應更快,她紅裙飄忽,拎起桌面上的茶壺,掀開蓋就倒在了麗嫔的頭上,澆滅所有的火星。

左陽緊緊擁着那個碧玉小冠、打扮的精致的孩子。那男孩兒終于是哽了半天,低低的喊了一聲:“娘……”

順帝則看向手裏拿着白瓷茶壺的北千秋:“郡王妃倒是心善。”

“叫的跟殺豬一般,聽得耳朵也痛了。”北千秋松手扔掉茶壺,麗嫔在地上顫抖着,長發被水弄得一片狼狽,卻至少還活着。

順帝勾唇笑了,不再言語,讓侍衛和太監将林穹的屍體與麗嫔拖下去。

左陽松開手,男孩兒癱軟在地,順帝蹲下道:“振兒,過來。”

男孩兒名兆振,是順帝四子,今年九歲,他因癡楞不言,一直被認為是腦子不清楚。

如今順帝朝他招手,兆振抖了一下,緩緩走過去。

順帝身上的血珠從禮服外籠着的金紗衣上滾落下來,他面色稍霁,摸了摸兆振的頭,兆振瘦弱的身子猛地一哆嗦。

“今天你還回興熏殿,跟元貴妃一起住好不好?”順帝聲音溫柔。

兆振擡頭看了一下左晴,左晴面上想要笑卻沒有笑出來,嘴角抽動了一下,眼睛卻紅了。兆振點了點頭:“我要找蘭嬷嬷……”

說的應當是乳母。

“恩,蘭嬷嬷會陪着你的。”順帝笑道:“你本來就住在興熏殿,不用換地方。”

順帝朝着左晴的方向,輕輕推了一下兆振,左晴走過來牽住兆振的手。這男孩兒并沒有問自己的母親去哪了。

他開口說了一句讓左陽心驚肉跳的話:“元貴妃娘娘,你做我娘好不好。”

左晴臉色煞白,指尖顫抖,一顆眼淚終于還是凝在眼眶裏,滾了下來:“你确定?”

順帝也愣了愣,看向兆振,小小的男孩兒點頭抱住了左晴的手:“我不能沒有娘。”

在這宮裏,他早晚會被安排一個娘,相比起更前途未蔔的命運,他選擇了能左右他親娘生死的強者。

更何況這位強者的膝下,并沒有他的競争者,他可以閉眼,乖順的倚在這個雍容華貴的年輕女子膝頭,等到她老了,亦或是有更強者出現,再睜開眼來。

“好。”左晴并不熟練的抱起他來,任孩子髒兮兮的鞋子弄髒了她的衣裙,沒有再看旁人一眼,朝外走去:“從今天起,我是你娘。”

左陽連忙跟上,想要替她抱着孩子,左晴并不讓他接手,反而緊緊擁住了兆振,站在飄着橘紅燈籠的昏暗長廊上,低頭不敢直視左陽,啞聲說道:“哥,要是有一天我遭了報應,你別管我。那都是我自找的。”

左陽擡起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左晴抱着兆振到後頭去了。

北千秋擡起臉來,目光短暫的和順帝對視了一下,她輕輕冷笑一聲,就跟剛剛什麽事沒發生一樣,輕快的跑出門去,蹦跶過門檻,一把攬住左陽的胳膊,聲音甜膩:“郡王,妾身剛剛吓壞了,你快摸摸我胸口,跳得好快哦——”

“……走開啊。”左陽翻了一個白眼。

“不……就不……”北千秋死抓不放。左陽最終還是沒掙紮開,一臉無奈的拖着北千秋,對屋內順帝行了個禮,走了。

一灘鮮血,如今只剩團污漬。

兩條人命,耗時不過半碗茶。

等到左晴換了一身裙裝,妝容精致面帶笑容再回到場面上時,北千秋還在扒着左陽的胳膊,求一個愛的抱抱。

左陽本以為,他一定會将北千秋拖到角落裏去質問,然而他心裏竟然無法浮現那種憤怒的情緒。北千秋最早在他心裏就是似敵非友的人,可過去的回憶裏,那些朦胧的守護的感覺又是絕不會出錯的。

左陽只感覺到了極度的迷茫。明明這四年來從未如此過。

“你丫怎麽還有臉纏着我。”左陽抽了抽嘴角:“明明剛才我和皇上扯淡的時候,你也在山洞裏聽着,我都看見你的裙角了。現在又在我這裏賣無辜,有意思麽。”

“哎?”北千秋擡起頭來,嘴角還沾着羊羹渣。

左陽忍不住目光移到她嘴角,咬牙道:“我根本不打算問你了,你的想法除了聽你指揮的手下,誰也沒法理解。等宮宴結束,你丫有多遠,走多遠。”

“哎?”北千秋一臉吃驚:“你丫又犯什麽抽,我可老老實實的很聽話!”

左陽實在是忍不了了,伸手拿了帕子,把她嘴角的渣渣狠狠擦掉,才舒了一口氣:“別扯了,我不認為你是站在順帝那一邊的,但我也不認為你會站在我這邊!你別把我這裏當養老院外加司令營了!”

“我一直都跟左晴在一起。”北千秋托腮郁悶的說道:“你幹嘛一副我背着你給你戴綠帽的樣子!我根本就沒去你說的那個什麽山洞!”

左陽不想跟她讨論,他現在看着北千秋的表情,就沒法再思考她背後到底有什麽用意。再這樣下去,他非要腦子鏽在她手裏不可!

他早就猜到四年前一事跟順帝有關,當時浴血入宮,惠安長公主抱着順帝,只流着眼淚說‘太好了’,左陽卻越想越深,站在龍椅邊,深入骨髓的冷到顫抖。

與惠安對順帝盲目的疼愛和擁護相比,左陽在宮中五年,早已對這個幽深的宮廷和它的主人徹底了解。所以這四年,他小心翼翼,身不由己,因為他明白,左家面對的這個人,稍一閃失就必定會被吞滅。

那麽,四年前的北千秋就成了最關鍵的線。

到底順帝在四年前謀劃了什麽,到底他為何放過了左家?

然而北千秋插科打诨,對于關鍵一言不發,态度暧昧不明,藏着的情緒比四年前還要多。左陽也無法說明自己對待北千秋這種混蛋性子,反而真的拿不出辦法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成熟到對待誰都可以有方法,而北千秋真是他碗裏怎麽用筷子都夾不住的一顆魚丸!

“你看,又不是我一個人穿紅色!你丫就跟我兇!”北千秋抖着自己的裙擺氣的直哼哼:“你他媽就跟我兇!就跟我又打又罵的,你敢對別人這樣麽!丫一慫逼,老子跟你分居!離婚!今天晚上回去你就從我床上滾下來,從我屋裏搬出去!”

左陽愣了一下,擡頭尋找,只看着場上除了北千秋以外唯一一個穿紅衣的,正坐在亭內,一臉端莊高冷的坐在順帝身後,偶爾低頭和太後說幾句話,面上浮現幾絲幾不可見的笑容——是皇後。

左陽忽然想起來,順帝也是一變态。皇後從小家教極為嚴格,天生也就是死板的性子,雖生的容貌不錯,卻是個玩笑都不會開的老實冷淡性子。左陽以為,順帝必定會相當厭惡皇後這樣無趣的女人,卻沒想到,他年輕時生平一大愛好,就是往死裏欺負皇後。

恩……這戲碼要是擺在學齡前兒童過家家的時候,或許還算正常。可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是改不了這毛病,就覺得這倆人之間有點奇葩了。

左晴也說北千秋和她在隔壁說話,麗嫔一事她參與進來,按照時間來說不應該和順帝有接觸。那看來是皇後?

誰丫能想到,天子會跟一國之母在花園裏打野戰啊喂!

三十了還玩這麽h的,激-情無限啊!

“好好,我錯了……”左陽無奈的皺了皺眉頭,不管真的是不是北千秋,他也只能舉手投降。按着北千秋讓她坐下來:“你可別咋呼了,整個院子裏就看你一個了!”

“明明就是你冤枉人。”北千秋在左陽面前越來越孩子脾氣,氣的直拍桌子:“你丫明明就錯了,道個歉還跟要我跪你似的!分居!離婚!”

左陽嘆了一口,看着北千秋還在喊着要離婚,旁邊大臣都看了過來,狠狠地點了她腦袋一下,低聲道:“你說你丫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老大爺,賣萌上瘾了是吧!是個老爺們就別在這兒喊着要離婚!”

北千秋擡起頭來,懵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左陽看她兩手都跟羊癫瘋似的哆嗦,她好半天才艱難擠出一句來:“在你眼裏,我他媽原來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老大爺……左陽你丫就是一少年重度智障!”

哦,你在我娘小時候就認識她,合着不是快五十了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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