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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消息後, 晏驕心中頓時冒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熟悉的是他們這群人實在是勞碌命,偏又愛管閑事, 不管走到哪兒都清閑不了多久;
陌生的是……
“說起來, 這還是咱們接手的第一起不牽扯身體傷害的案子吧?”齊遠摸着下巴道。
晏驕立刻就明白了那陌生的感覺源自何處:
見的死人多了, 冷不丁冒出來個活人打官司, 還真有些不适應。
因原被告都沒有性命之憂, 晏驕等人當即決定退居二線,暫且窩在隔壁小廳靜觀其變,聽候衛縣令差遣。
原告二十來歲年紀,十分清瘦,穿一件略泛白的棋盤格藍袍子,頭戴同色逍遙巾,進門之後便鄭重朝衛藍拜下,口稱大人。
衛藍私下頗好研究相數, 如今已略通皮毛, 見他倒也有幾分書生氣, 只唇薄下壓、眉眼略窄,平添幾分陰沉, 心中先就對此人性格有了大致猜測。
“下跪何人,有何冤屈?”
那人做了個揖, 神色激動道:“學生呂楠, 那告示上的《俠客記》本是學生所作, 然而昨日卻見署名成了方正, 學生要告他剽竊之罪。”
《俠客記》講的是書生赴京趕考途中遇到一個瘋瘋癫癫的野道士, 因好心給了對方一口飯吃,對方便一路護送他到京城。後來書生科舉失利又陰差陽錯看破紅塵,兩人一起雲游四海斬妖除魔的故事。
這個話本一舉打破了當下書生必遇佳人、遠游必有風流的套路,書生十分狼狽無用卻又常在關鍵時刻有驚人之舉,且後面斬妖除魔的故事也頗有新意,往往超出人們的預料,所以呼聲很高。
而偏偏就是這本希望之星卷入了剽竊風波。
歷來讀書人對自己的印記十分看重,哪怕別人創造出來的新字體,在還沒完全獨立流行開之前,想要寫也要先經過對方的允許。簡而言之:你可以沒有本事,但不能沒有風骨,畢竟本事可以慢慢學,但骨子裏歪了,那就真沒救了。
所以呂楠告的這一狀不可謂不重。
如果告成,那方正必将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
如果告不成,呂楠本人則會因誣告學子而施以重刑,這輩子也毀了。
衛藍問道:“既然是昨日所見,為何今日才告?”
呂楠答道:“學生與那方正乃是舊相識,現如今,現如今學生便與其他幾人一并居住在他家中。學生本不願相信,故而昨日先去找了方正對峙,又要求他立刻秉明大人,及時糾正,誰知方正非但不承認,反而倒打一耙,說是學生胡言亂語,意圖毀壞他的名聲。學生無法,這才來了衙門。”
隔壁的晏驕等人聽見之後都是疑惑,“他嘴裏的方正是誰,怎麽聽着好像收容了許多人似的?”
“培安縣大面上不成,卻也有幾戶殷實人家,”廖無言搖着扇子不緊不慢道,“東街口有個方家,聽說也有三二千兩的身家,家中大小素來皆是樂善好施。”
說到這裏,他突然意義不明的笑了笑,“又信佛,每年都捐個幾百兩香油錢,乃是本地上數的財主。”
衆人都是了然:
經歷了泥塑佛像的案件後,整個大祿朝的寺院廟宇都受到了空前沖擊,許多本就經營不善的小庵小廟紛紛關門,大規模的也是收益銳減、門可羅雀。那些原本出手大方的大善人大財主早年有多麽痛快,現在就有多麽惡心,別說繼續捐香油錢了,只怕改了信仰的也比比皆是。
龐牧嗯了聲,“很熟悉的做派。”
晏驕點頭,“典型的土財主風格。”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來曾經趙大善人的事。
所以說職業病真是可怕,見多了社會陰暗面後,他們很多時候都會本能地從最龌龊的角度切入,感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逐年銳減……
廖無言又慢悠悠道:“方正在本地略有薄名,因出手大方且極擅交際,友人衆多。他時常做東舉辦文會,又把投緣的外地朋友留在自家居住,時時讨教,想來呂楠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廖先生您是怎麽知道的?”許倩難掩好奇道。
廖無言懶洋洋的掀了掀眼皮,瞬間衛藍和任澤同時附體,“閑時聽來的。”
若非出于多年來對他的尊重,大家當場翻白眼的心都有了:你咋那麽會聽?聽了咋就能記住?
外面大堂上,呂楠也已簡單的把自己和方正的關系說了,果然與廖無言講的一樣。
“你可知覆水難收?”衛藍問道,顯然是在向呂楠做最後的确認和提醒。
呂楠重重點頭,“學生知道。”
衛藍又問:“那你可有證據?”
“學生有!”呂楠飛快的從懷中掏出一沓書稿,雙手呈上,“這是《俠客記》的頭兩遍稿子,學生三月間就寫了的。”
衛藍示意下面的人将書稿呈上,略一翻看便微微蹙眉。
紙張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青竹紙,任何一家書鋪和販賣文房用具的店面都能買到。這種紙紙質堅韌又夠便宜,往往五六十文就能買一刀,常作寒門學子習作之用,根本無法作為什麽獨特的物證。
至于字跡,從三月至今也不過五個月,紙張和墨跡發舊有限,并不能精确地判斷寫作時間。
退一萬步說,這只是呂楠一面之詞,誰又能保證方正在這之前沒有寫過呢?
見衛藍久久不語,呂楠已經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出聲喊道:“大人,求大人為學生做主啊!”
“大堂之上,不得喧嘩,”衛藍将書稿放在手邊,先壓平了他的情緒再耐心解釋道,“辦案講求人證物證俱在,且鐵證如山無可辯駁,僅憑這一沓書稿就要本官判方正剽竊之罪,實在是難。”
呂楠一張臉漲的血紅,才要說話,卻見衛藍将驚堂木一拍,随手取了一支令箭交給下頭的人,“你速速去傳本案被告方正過堂對峙。”
那人抱拳領命,帶了兩個捕快去了。
呂楠聞言讪讪閉了嘴,略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膝蓋。
衛藍倒也不幹晾着他,又詳細問了他和方正的求學經歷,得知兩人年紀相仿,但家境卻如雲泥之別,且方正已經中了秀才,而呂楠卻依舊是白身,所以見官還需下跪。
晏驕等人在隔壁細細聽着,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各種猜測。
“別是訛人吧?”齊遠低聲道,“這呂楠家裏又窮,至今又一事無成,還寄人籬下,天長日久的,很容易想不開啊。”
這種升米恩鬥米仇的事情他們也不是沒見過,并不算什麽稀罕事。
許倩立刻反駁道:“話不能這麽說,大人說過的,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人模狗樣的事兒多着呢,誰知道一層肚皮後頭隔着的心是紅是黑?多的是人無利不起早,沒準兒還是那方正養了一群替他捉刀的人!只不過這回條件沒談攏,所以就魚死網破了呗。”
齊遠失笑,“那大人還說過大膽推測小心求證呢,我不過說了幾句,你倒巴巴丢出一車簍子來。”
許倩哼哼幾聲,“你不能看人家窮就瞧不起人啊,天下多得是人窮志不窮的呢。”
齊遠自知失言,也不過多分辨,忙将自己的熱茶倒了一杯,雙手捧過去,“是我胡說八道,姑娘息怒,誰敢跟我比窮啊!”
在座諸人誰不是泥坑裏爬出來的不成?
他這麽想着,沒留神竟也真就說出口了,現場先是一靜,繼而衆人的視線便默契的集中到了廖無言和圖磬身上。
廖無言和圖磬:“……”
祖上有錢怪我們咯?
衆人:“……這該死的有錢人!”
大家低聲笑鬧一陣,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就聽外頭一陣腳步聲傳來,衆人忙收了話頭,齊齊趴在格子窗紙後面朝外看去。
齊遠起身急了些,不小心踩到了誰的腳,一擡頭就見許倩龇牙咧嘴的,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擡拳便打:好啊,說不過我,這會兒改暗地裏下黑手了?
齊遠想解釋又怕鬧出動靜,忙将她的小細胳膊捏在手中,又單手做了個告饒的動作,往嘴巴上橫着劃了一下,無聲做着口型道:姑奶奶饒命!
許倩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又連忙捂住嘴巴,可露出來的眼睛裏還是沁了笑意。
齊遠松了口氣,朝窗子指了指,兩人這才蹑手蹑腳的趴過去看,然後就覺得後腦勺火辣辣的。
誰,誰在暗中窺視?!
旁邊晏驕和龐牧帶頭做鬼臉,小六在齊遠身後做了個殺雞抹脖的動作:
呸,這對光天化日眉來眼去的狗男女!
外面公堂上又多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穿着打扮可比呂楠講究的多了,而且眉目舒朗舉止大方,且不說腔子裏的心髒到底啥色,反正肯定過的挺順風順水的,跟一旁苦大仇深的呂楠簡直對比鮮明。
“大人,”他并未下跪,只是站直了朝衛藍一揖到地,大大方方道,“學生方正,見過衛大人。”
律法規定,秀才即可見官不跪。
衛藍嗯了聲,“你可知本官傳你來何事?”
方正點點頭,居高臨下的看向滿臉激動的呂楠,正色道:“回大人的話,這呂楠乃是一派胡言!”
“你撒謊!”呂楠的情緒一直不算平靜,這句話更像是直接捅了馬蜂窩。
他一下子就從地上跳了起來,臉上漲的豬肝一樣紫紅,右手哆哆嗦嗦的指着方正喝道,“三月裏我同你說起這個本子,你說不錯,要我謄寫了,找識字的丫頭念給老夫人聽!我那般信你,可你竟然将這本子據為己有,還敢在大人面前颠倒黑白!”
方正冷哼一聲,似乎對他的指責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上前一步朗聲道:“大人,學生要告呂楠欺詐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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