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相見如舊
黑,一片的熾熱的黑!觸紙可燃的高溫,窒人的濃煙,升騰的火焰,突然掉下的火柱,這一切可怕的景象,她仿佛沒有感覺到一般,在一片濃黑地獄中,尋找他的足跡,“轟!”一個帶着火焰的花苞柱砸落下來,從她身邊掠過,砸在地上,激起火星,瞬間燃着了她的衣裙,她視而不見,瘋了一般自顧往裏闖:“出來,你出來!你究竟是誰?”
跟随進來的孫琳一陣駭然,“娘娘!危險!”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拖,“不要!放開我!”泠鳳掙紮着叫:“他在裏面啊,他在裏面啊!他等了我很久了!”
那雙眼睛,在夢裏出現過的黑眼,好像從前世纏到今世的眼睛,原來就是他的眼睛!為什麽出現在她的夢裏?她要問個清楚,為什麽這眼睛會這樣撥動她的心思?他究竟是誰?
“娘娘!”孫琳大驚,娘娘說話間帶着一種語無倫次的狂亂,接近瘋癫,難道皇後大驚之下,心智大變?
呼啦啦!又一跟巨柱倒塌下來,朝泠鳳頭上砸去,孫琳想也不想:“小心!”一把抱住泠鳳往前便撲,巨柱砸在他腿上,孫琳一聲慘叫,泠鳳大驚,又一團燃燒的火焰砸下來,孫琳緊緊抱住泠鳳,将泠鳳護于身上,好在那是一根鉚榫,砸在孫琳的背上,便掉到了地上,孫琳一聲悶哼幾乎暈闕過去,泠鳳爬起來撲了上去:“孫琳,你怎麽樣了!”
“快走!快走!”孫琳的腿壓在燃燒的巨柱下,心知今日不能幸免,推着她叫道:“快走,現在門口還出得去!不能往裏面走,快走呀!”
泠鳳望了他一眼,第一次認真看清了長期以來陪伴着自己的貼身太監的長相,他和自己一般大小,也許略比自己在一兩歲,總是帶着一種溫柔的神情看自己,對自己的每一個命令,好的也罷,壞的也罷,他毫無猶豫地照單全辦,這一次不顧生死陪自己進火場,更不是一般奴才辦得到,她毅然蹲下身子,堅決地道:“我不能讓你死在這裏!手給我!”
孫琳擡起頭,對上她的眼,有了她這一句話,他的一切付出全值得了,夠了。
“有娘娘這句話,孫琳死也值得了。”他伸出手來,為自己,為她,拼上一拼!
泠鳳吸了一口氣,抓住他就往外拖,連拖幾次拖不動,孫琳苦笑一聲:“娘娘!不要理我!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我拉你,你自己也要用力!”泠鳳叫道:“我用力拖,你用力往外蹬!一!二!三!”
孫琳知道今日自己死在這裏事小,但是皇後此刻神智不清,絕不肯放下自己,若是不能把皇後安危帶出去,他死也不虎瞑目!腳上的燒灼傳來,強忍劇痛,不知從哪生出的力,他另一只腳反踩巨柱,借着泠鳳的拉力,腳終于出來了,萬幸地上的殘物将巨柱架高幾分,不曾傷到骨頭,當下不由分說,反手拖抱着泠鳳就向門口奔去,一路上護住她的頭面,不讓火熱的空氣把她的頭發和臉傷着,泠鳳被他拖到門口,門外正準備沖進來的侍衛把上将泠鳳接了過去,早就守候的太醫馬上将孫琳安放到擔架上。
這時孫琳已經全身焦黑,血肉外翻,人人見了心驚,新鮮的空氣一激,泠鳳心疼不已,對擔架上的孫琳哭道:“孫琳,你要不要緊?”
孫琳輕聲道:“為了娘娘,沒有什麽可怕的,娘娘保重!”
這樣的傷,他怕是護不到皇後一輩子了。
“孫琳!孫琳!你醒醒呀!”泠鳳哭叫起來,武惠上前拉開她:“娘娘!讓太醫給孫琳好好診治一下,快擡走!”她對小太監厲聲叫道。
目送孫琳被擡走,這時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出來了!出來了!”
泠鳳驀地回過頭來。
冒着黑煙的大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屹立在玉石階上,他的肩上扛着已經昏迷的皇帝,正朝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一雙逆眉,穿過重重人牆,向她深深地凝望,恍惚間,好像這一眼,隔了千世萬世,那一雙夢裏的眼睛與現實中他的眼重合了,她突然全身冰冷,說不出話來。
将皇帝交給侍衛,他一步步向她走來,迎着她流淚的眼,單膝跪下:“恣烈,回來了。”
“擡起頭來。”她顫抖着聲音道。
他擡起頭來,那一雙原是暴戾的眼睛,現在顯示出平靜的溫柔,記憶如電般閃過她的腦海,夢裏的眼睛,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眼睛,是他!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裏?
她望着他說不出話來,一陣帶着煙氣的風吹來,毫無預兆地,她暈倒了,倒在他及時伸出的壯實的臂彎裏。
文潋天宮的火災一來不曾發現油酒等縱火物,二來起火的始發點是高高的紗缦,讓許多清查此事的官員大為頭疼,一度有謠言傳出,說是文潋天宮有鬼,連驅鬼的道士都來了幾批,恣烈便自告奮勇插手此事。
經恣烈查明火災的原因,始作俑者是文潋天宮殿頂的一尊純銅明鏡,這尊銅鏡每日反射着明耀之光,與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是以宮殿叫做“文潋天宮”,皇上自诩為與天帝同尊,事發當日剛好是暑熱最盛時,文潋天宮的人那日在宮殿下搭了一個遮陽蓬以擋烈日,遮陽蓬為圖好看,用的是易燃的天藍色輕紗搭就,銅明鏡的光線照射到輕紗上,時間一久,輕紗便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路漫延開來,由宮殿中處處以綢緞缦帳掩蔽,以圖華貴,結果一發不可收拾,撲火不及,便釀成了此次大禍。
這個說法沒有人懷疑,至于是與不是,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那個有宴會上,與恣烈低聲密談的心腹明白其中真相了。
恣烈不顧性命,自大火中救了皇上,并且又察明了幾乎難以察明的火災原因,皇上對恣烈的信任大加,這樣忠心能幹的下屬上哪找?連加兩道禦勅,一道加封恣烈為禦前一品龍武大将軍,一道加封恣烈為二等忠烈侯,自此皇上對恣烈言聽計從,上到朝廷大事,下到日常小事,無有不遵。
“娘娘,您是怎麽了?自從天宮大火後,您總是這樣郁郁寡歡,也不與玉妃争寵了,再這樣下去,玉妃趁虛而入,皇上的心會倒向玉妃的!”
那日皇後暈過去後,玉妃接手了皇上的護理工作,皇上一醒過來看到的便是玉妃,便問起皇後,玉妃說皇後看到火勢太大,吓暈過去了,這個說法沒有人敢辯駁,任由玉妃颠倒是非,皇後宮的人無不惱火,但泠鳳卻毫不以為意,也不為自己辯白。
“娘娘,那天我們都看見的,您有多麽擔心皇上,更為了皇上暈過去,可是她卻這般诋毀娘娘,以至于皇上至今沒有來過皇後宮,怕是心中對娘娘有了看法了,為什麽娘娘不給她點顏色看看?為什麽也不為自己辯白?只要娘娘想說,皇上必然會相信!”武惠道:“皇上究竟心中是最寵愛娘娘您的……”
“不要說了!”皇後一聲斷喝,武惠吓得止了口,泠鳳煩躁地站起身來道:“我要去禦花園中逛逛,你們不要跟随。對了,還有孫琳那邊,你今日過去看了嗎?”
“看了,喝了太醫送的止痛湯,現在已經歇下了。”
泠鳳放下了些心,點點頭,自己向禦花園行來,武惠不敢再說,只送到禦花園門口,任皇後一個人進去。
此時明月初上,一彎月如眉,泠鳳舉目望月,心中的煩躁略平。
所有人都錯了,他們都錯,她不是為了皇上暈,也不是被吓暈,她是為了一個臣子暈,在她的夢裏常常出現一個男人,如今那個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不知所措了,是的,她同時也想起來了,當年施粥時,有一個男人對她說“我要你!”那個男人現在已經成了将軍,站在她的面前,一雙逆眉不馴地刺天而立,那眼睛似乎鎖定她的魂魄,讓她驚詫莫明,只想遠遠地逃開。
身後傳來一陣穩穩的橐橐聲,不知為何,她馬上便知道是他,那種強大的存在感,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具備。
“娘娘為什麽不休息?”他似乎恭敬地問道,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欣賞她月下的背影,伊人對月,是怎麽樣的一種美姿。
“我在想,你究竟是誰?”泠鳳倏地轉過身來,目光灼灼:“你這般費盡心思進入朝廷有何目的?如果本宮沒有記錯的話,四年前廣安寺施粥,對本宮出言不馴的人就是你!”
恣烈有些意料地挑了挑眉,沒想到她竟還認得自己,點點頭道:“不錯,是我。我入宮的目的,不是當時已經說了嗎?”
放肆!
這句話泠鳳在嘴裏打了個轉又咽了下去,說這話有什麽意義?恣烈這人要是不放肆,普天之下便沒有放肆之人了,她不想激起此人的怒意,他能從戰場中爬出來,并且站到今日這個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面對的是一個極端狡猾的男子,一個不小心,皇上便要送在他的手中!她不由得一驚,皇上!
“你想對皇上怎麽樣?”
“娘娘多慮了,我對皇上忠心耿耿,不是還救了皇上的命嗎?”恣烈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的皇後不愧是聰明的皇後:“我對皇後固然有愛慕之情,不過也不妨礙我有當官的野心。”
“只是這樣?”泠鳳懷疑地眯起眼。
“當然。”時候未到,對于皇後,還須哄着些,他不但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恣烈突然收起了一臉的邪肆,變得嚴肅起來:“男人一生,建功立業是大事,有官有權有錢,才是一個男人的正途。娘娘不會以為我為了娘娘,連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吧?從大處來說,精忠報國,揚名千古,從小處來說,拜相封侯,金帶圍腰,皆男人之所欲。對于娘娘,當初雖為娘娘而入伍,今日時過境遷,早就不複當年的不知天高地厚,能像今日這樣與娘娘說話,便是我恣烈有生以來的最大夢想了,娘娘盡可放心。”
他有生以來的夢想之一。他還想把她擁在懷中,讓她的心中只有他,讓她的身邊只有他!
泠鳳無話可說,話說得這麽直白,都說到這份上了,她想不出有什麽質疑的話,可是直覺仍舊感覺不對。
最後她仍舊嚴厲地點明:“我是後,你是臣,收起你對本宮不該有的心思,本宮對你而言,只是一個你該當效忠的皇後,你明白?”
一陣夜風吹過,他的發鬓在風中不住吹動,他擡起頭來看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頭上的将軍冠擋住了月光,投射下一片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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