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去見李嘉陽之前,陸明月就把所有的行李都裝箱、打包好,請貨運公司送到了新租賃的公寓裏。
那是位在新北市新莊區,已有四十多年歷史的三層式老公寓,價錢相對便宜了許多,更好的是,附近有家知名連鎖書店在征人。
她憑借着溫文的談吐和态度,以及對書籍的了解與認識,輕而易舉就獲得了這份工作,雖然薪水沒法跟自己開店時相比,可是至少還算穩定。
何況上班時間從早上九點半到下午六點半,晚上她又到快餐店兼份了晚班,算算一個月下來房租、吃用和給繼母的錢也夠了。
她這才發現,原來決心結束漫長的等待之後,她的生活可以空出一大段時間,既能減少胡思亂想,又可以多賺點錢。
離開電視臺後,她坐上了公交車,輾轉換了兩班車,才回到了租屋處。
一樓是間傳統面包店,烘焙的甜香氣息彌漫空氣裏,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麻痹的知覺漸漸蘇醒、恢複了過來。
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她一定可以的。
盤腿坐在幾只尚未拆封的大紙箱之間,陸明月環顧這間房子,雖然坪數很小,但也隔了兩房一廳一衛,雖然小廚房勉強容納得下一個人煮食的空間,浴室也是狹小得門打開後幾乎會撞到馬桶,但是和她以前住的小套房相比,已經大上許多了。
客廳放着一組藤編椅座,一架三十二寸電視機擺在***的電視櫃上,窗簾還是那種上頭印着俗氣竹葉的粗布簾,勉強遮掩住了西邊日照的刺目感。
陸明月挽起袖子,把長發綁了個馬尾卷在腦後,找出了打掃用具,開始大掃除。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再度響起***鈴聲,一通又一通。
她知道一定是李嘉陽打來的,但是既然做出了選擇,她就不能再回頭、不能再走那條「我倆沒有明天」的老路子。
「陸明月,你要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她喃喃自語,拚命為自己打氣。
不可以再心軟,不能再不争氣地接起電話……
她呆呆地伫立在浴室門邊好一會兒,這才發覺自己兩手空空,原本要拖地的拖把也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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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了***,她打點起精神,繼續投入賣力洗刷清掃工作裏。
李嘉陽不顧喬婗追在後頭,嚷嚷着還有下一個行程要趕,大步沖出電視臺,卻只看見她的背影上了公交車,消失在擁擠的車陣裏。
他整個人僵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
嘉陽,再見了……
這是什麽意思?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難道她這次是認真的?」他身形微微一晃,雙膝突然有些支撐不住自己。「不只是鬧鬧別扭?」話說回來,相戀六年來,他又何曾見她鬧過別扭?
「嘉陽,嘉陽……」喬婗氣喘籲籲追了出來。「五點的訪問……」「取消。」他回頭瞪着她,向來燦爛的笑臉變得異常冰冷蒼白,「統統取消。」「什、什麽?」喬婗一臉驚愕。
「我得走了。」他轉身沖向停車場。
匆匆上了銀色跑車,李嘉陽猛地踩下油門,像箭般迅速飙離而去。
他心急如焚,一邊開車,一邊撥打陸明月的手機,可是藍芽耳機裏不斷傳來無人接聽的鈴聲,一次又一次轉入語音信箱。
「可惡!」他憤然地搥了下方向盤,胸口被那股莫以名之的恐懼和挫敗感牢牢掐擰住,緊得幾乎無法呼吸。
終于,來到了熟悉的巷弄,他剛剛想把車子停在「舊時明月」前的停車格裏,卻發現那裏已經停了一輛小貨車。
他只得強捺着焦躁繞到外面停私人收費停車場,再徒步走回來。
在這期間,他仍然不斷撥打着她的手機,甚至是書店裏的電話,但結果都一樣,完全沒人接聽。
搭公交車的她一定沒有這麽快就回來,可是他這次絕不讓她再有逃避的機會了,他就在這裏守着她!
掏出鑰匙要開門的李嘉陽一擡頭,随即大吃一驚。
哪裏還有書店的影子?
玻璃門後空空如也,只有幾個工人在拆除壁紙與書櫃。
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手有些***,慢慢推開門,裏頭敲敲打打的聲音不絕于耳,一記一記都像重重搥落在他心上。
「請問……」他喉嚨發幹。
一名工人回過頭,先是疑惑,後來眼睛一亮。「耶?你不就是那個李嘉陽嗎?那個很會煮菜的帥哥主廚?」「我是。」他搖了***,腦袋還有些昏沉暈眩。「不過──你們在做什麽?」「我們在裝潢整修啊!」幾名工人迫不及待圍過來看明星,七嘴八舌熱心道:「厚,沒想到李先生你本人比電視上看起來更帥,可以幫我簽名嗎?我老婆和丈母娘都好喜歡你ㄋㄟ……」李嘉陽機械式地微笑、簽名,最後再也壓抑不住焦急,沖口問:「書店沒開了嗎?老板呢?」「老板?」幾個工人面面相觑。
工頭擠過來,插嘴熱切解釋,「聽說原先的屋主把書店賣了,新屋主要把這裏更改成攝影***,我們昨天就來動工了──呃,李先生,你怎麽了?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沒事吧?」李嘉陽跌跌撞撞地推開衆人,沖出大門。
不,不可能!
如此決裂無情,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斬斷一切,讓人完全措手不及……不,這不是小月的個性,她不會──也不能做出這麽殘忍的事來!
兩個星期後
「真巧,沒想到你也住新莊。」花小姜咬着勁辣雞腿堡,喝着可樂,不忘頂了頂厚重到常常會滑下來的黑框眼鏡。
陸明月對着她微微一笑,「我們真有緣。」
「對啊!」花小姜嚼着漢堡,臉上神情有一絲若有所思。「可是我常到那家書店買書,為什麽以前沒見過你?」她有些遲疑,「我、我最近才搬來的。」
「原來如此。」
「花***……」
「上次就說過了,叫我小姜,不要叫花***,我會以為你在叫別人。」花小姜看着她面前那份動也未動過的薯條,滿臉饞相。「你不吃嗎?」「我不餓。」陸明月将薯條全推過去,「你多吃點吧,你看起來好像好幾天都沒吃東西了。」「我改了一個晚上的劇本,昨天到今天只灌了兩壺黑咖啡,都快暴斃了。」花小姜覺得自己的腦汁都用盡了。
「你真辛苦。」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花小姜聳聳肩,「不過你剛剛要跟我說什麽?」「我可以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搬到新莊的事嗎?」陸明月懇求道。
花小姜微挑眉,「你說的那個『任何人』,指的是李嘉陽吧?」她咬咬唇,低下頭道:「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牽扯。」「你們分手了?」
她點點頭。
花小姜停下吃薯條的動作,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為什麽?」「我們各自有不同的人生規畫。」她嘴角輕輕牽動,「就只是這樣。」「李嘉陽看起來很愛你,他也肯分手?」花小姜看見她怔住的神色,不禁自己承認:「沒辦法,我天生好奇兼白目。當然了,你也可以不用回答。」陸明月目光望着窗外,霧蒙蒙的大雨在玻璃上凝結成了點點水氣,良久後才低聲開口:「總有一天,他會接受的。」花小姜凝視着她。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分手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她的聲音更輕更輕了。「這是最好的結局。」「可你還是愛着他的,不是嗎?」花小姜一針見血地道。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愛情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也對。」花小姜手支着下巴,一口咬下冷掉的薯條。「這年頭的愛情,要嘛就是走遍千山萬水也遇不到,不然就是遇到了也不見得可以功德圓滿,開花結果。」陸明月被她的話震撼了,感到喉頭發緊,眼眶發燙。
「但是,」花小姜話鋒一轉,「不覺得可惜嗎?」她忍住落淚的沖動,別過頭眨掉眼裏不争氣的淚霧。「什麽?」「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相愛的人,真的舍得就這麽放手嗎?不覺得錯過彼此很可惜嗎?」花小姜這番話像箭,字字句句刺中的都是她心底深處的愛、她的傷、她的不舍與痛楚……霎時間,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紛紛跌落,陸明月只得***着手急急擦掉,倉卒起身。「對、對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間……」花小姜看着她瘦削背影消失在走道那端,只覺方才所有吃進肚裏的漢堡薯條全都堵在胃裏,有些難受。
「我早晚得把這張嘴縫起來。」她咕哝,随即嘆了一口氣。
自那一天起,陸明月就像是人間蒸發了。
至少,是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李嘉陽急得到處找人,所有相熟的、認識的人全都找遍了,連她繼母家、贍養院那裏也去過了,都說沒有陸明月的消息,更沒有她的聯絡方式。
難道她真這麽狠得下心,不惜跟他斷得幹幹淨淨?
「嘉陽,那個……」制作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魚好像烤太久了。」他猛然回過神來,怔怔地瞪着制作人,「魚?什麽魚?」「就是你今天打算做的希臘香料烤魚啊!」制作人指着飄出一縷燒焦氣味的烤箱回道。
幸好剛剛見狀況不對,已經先喊卡了。
「糟了!」李嘉陽低咒一聲,急忙轉身想拿出烤盤,卻忘了拿抹布,手指登時燙了個鑽心***,「噢!」那烏漆抹黑的烤魚還在騰騰冒煙,他顧不得先替燙傷的指頭沖水,抓過抹布就把烤盤上的魚全數倒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對不起。」他向所有工作人員致歉,心裏滿是懊惱。
「哎呀,你手燙到了!痛不痛?」喬婗和其他女性工作人員急急忙忙沖上前。「快快快,快去拿醫藥箱來!」「趙哥,都是你啦,」有人忍不住埋怨起制作人。「一直催一直催,才會害嘉陽燙到手。」「我?」制作人一臉有苦說不出。
「是我自己不小心。」李嘉陽環顧一臉着急的工作人員們,深吸一口氣,打開水龍頭沖水。「抱歉,耽誤大家的工作進度,我的錯。」「嘉陽,你最近氣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兩天?」制作人關心地問。
「我很好,我沒事。」
「黑眼圈那麽明顯,怎麽會沒事?」喬婗在一旁嘀咕,「半夜三更還開車在大街上亂晃,三餐也不正常吃……」李嘉陽搖***,一臉落寞失神,喃喃,「我真的沒事。」「你這樣,明天還能去上海拍特輯嗎?」制作人看着越來越瘦的他,越發覺得不對勁。「我看還是放兩天假吧,你禮拜六不是還有個廣告要拍嗎?不抽空喘口氣,就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啊!」「就是說嘛!」喬婗憂心忡忡地望着他,「不管什麽事,總是先把身體顧好再說。」「趙哥,」李嘉陽略顯遲疑的開口,「上海特輯往後延不要緊嗎?我不希望因為我個人因素耽誤到工作和大家──」「安啦,你放心。」制作人拍***保證,「這兩天你好好休息,養好精神和體力,才能繼續回來做我們的搖錢樹呀!」他微微嘴角牽動,笑意未起,随即又消失無蹤。
接下來他打點了十二萬分精神,終于在兩個小時後完成了拍攝工作。
「嘉陽,等等我──」喬婗好不容易追上他,氣喘如牛。「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對不起,我還有事。」他腳步未停。
喬婗腳下的高跟鞋叩叩叩地敲擊在石英地磚上,追着追着,她不禁有一絲惱羞成怒。
「你又要去找陸***了嗎?拜托,她又不是小孩子了,還玩什麽失蹤的游戲,明明知道你會擔心,還故意做這麽幼稚的行為──」李嘉陽驀地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一張俊臉透着嚴峻冰冷之色。「喬婗,你對我的私事幹涉太多了。」「我是你的助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想想有那麽多廣告代言和商業***,我必須維護你的形象──」喬婗振振有詞。
「夠了。」他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嘉陽……」
「如果得靠傷害小月才能建立我的形象,」他的聲音冷到了極點。「那麽相信我,我會毫不考慮親手毀掉『我的形象』。」「不、不是的,沒、沒有這麽嚴重……」喬婗大驚失色,話說得結結巴巴,「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我──」「我熱愛我的工作,但也因為這份工作犧牲了很多。」他***的聲線裏有一絲蒼涼。「我真心不希望有一天會發現,原來這一切犧牲都是不值得的。」喬婗臉色一白,眼睜睜看着他掉頭離去,再也沒了追上去的勇氣。
萬一李嘉陽受夠了這一切,決心結束這份「帥哥主廚」的事業,屆時大家就完了。
喬婗心底亂糟糟的,有種大難臨頭的恐慌感。
陸明月怎麽都不肯接他的電話,李嘉陽被逼得沒法子,只得走最後一條路──向父母求助。
「媽,小月最喜歡你,也最聽你的話,如果是你打給她,她一定會接你電話的。」他急切地道。
電話那端沒有任何聲音。
「媽?」
「臭小子,你又做了什麽好事?」李媽媽語氣陰沉地開口。
李嘉陽一時語結,半晌後才懊惱地低嘆,「說來話長。媽,請你先幫我找到小月再說,其他的我會慢慢向你解釋。」「少來,先解釋,我再幫你找人。」李媽媽越想越生氣,「是不是你在外頭惹了什麽風流債,把小月氣走了?」「媽,你寧願相信那些八卦雜志的流言蜚語,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嗎?」他氣惱地爬梳過頭發,真恨不能把那些愛捕風捉影、看圖編故事的狗仔統統抓來痛扁一頓。
自從他的節目紅火起來,不管他去采訪誰,或是上誰的節目,只要對方是個女的,記者們就開始替他亂點鴛鴦譜,一下子說某某名女人愛慕他,一下子又說哪個美女名廚和他看對眼。
他和小月都知道,這些只不過是雜志報紙為了增加銷售量所玩的花樣,這幾年來,他們從未因為這些外界的紛紛擾擾而争執或不和過。
也許他是瘋了,此時此刻,他竟有些希望小月真的是因為誤會了他的「緋聞八卦」,這才氣到離家出走的。
「臭小子,還不說實話嗎?」李媽媽在電話那端暴跳如雷。
李嘉陽回過神來,疲憊地揉揉眉心,「小月說要跟我分手……因為她想結婚,而我卻還沒有這個打算。」李媽媽破天荒張口結舌、啞口無言了好久。
「媽,你是了解我的,我真的很愛很愛她,可是我從不向往婚姻,我也不認為兩個相愛的人走到最後,就只有婚姻這個結局。」他整個人疲累地癱入沙發裏,右手支着痛楚沉重的腦袋。「如果她真的愛我,為什麽不能接受幸福一輩子,是比結婚一輩子還要更真實、重要?」李媽媽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麽勸慰才好。
老實說,也不能怪兒子對婚姻這麽沒信心,他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離婚了,叔叔嬸嬸、阿姨姨丈若不是分手,就是同床異夢,結了婚以後就漸行漸遠,枯燥乏味的現實生活裏變得只有孩子或事業,另一半根本可有可無。
就算他們夫妻倆是人人公認的模範夫妻,可在嘉陽小的時候,他們也曾為了彼此的音樂事業,為了要不要進修,賭氣鬧得幾乎簽字離婚,當時還以為小孩子不懂,沒想到他點點滴滴都刻進了心底,演變成了現在對婚姻根本不信任,甚至認定婚姻完全不牢靠的印象。
「兒子呀,并不是每段婚姻走到最後都是愛情的墳墓,也不是每段婚姻都會變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李媽媽小心翼翼地解釋,「其實婚姻是有很多樂趣的,重點是人,人才是婚姻成不成功的主要因素,你明白嗎?」「我沒有信心。」李嘉陽的聲音聽起來很累,沒有任何一絲的生氣。「我和小月甚至還沒走進婚姻,就為了結不結婚這件事鬧翻了。她為此,忘了我們倆是怎麽相愛的,也忘了我們之前有多麽幸福,她只牽挂着我要不要、肯不肯跟她結婚……媽,你說得對,人才是一切關系的基石,可是如果一談到婚姻,就可以本末倒置,那麽婚姻究竟有什麽值得人追求、信賴的?」啧!她怎麽會忘了自己的兒子有多麽伶牙俐齒、口條清晰,一分析起事情來說服力十足,讓人完全難以駁倒他的論點?
「可是你應該知道結婚對女孩子而言,是一輩子的美夢成真,如果你愛她,就算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只要能給予她這份安心的承諾,那不也很值得嗎?」李媽媽只能要求溫情主義。
「媽,我愛她,我可以、我也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但是結婚這件事除外。那會讓我覺得被關進了籠子裏,我會縛手縛腳,甚至……我會覺得我沒辦法自由呼吸。難道這樣的婚姻,就是你們想要的嗎?」李媽媽再度無言以對,靜默了片刻後,這才感傷地道:「那你就放開人家的手吧!」「媽!」李嘉陽倒抽了口涼氣,臉色登時變了。
「雖然我很舍不得小月,我也想她成為我的媳婦,但是我們怎麽能這樣耽誤人家的終身幸福?你不想結婚,可是她想,你怎麽好自私地求她繼續留在你身邊,卻一輩子沒名沒分的?」「媽──」他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濃重。
「小月已經做出了她的抉擇,現在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