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斷情
蕭文,景地人。年甫二十,豐姿而有俊才,詞賦甚麗。然母早亡,父亦得疾死,不得已,棄學為商。
雖不進學,仍與鄰生交好,往往于亭中對酌,互賞詩文。一夕登門,其友未歸,但見一少年坐亭中垂淚,著白衣,貌極韶秀。不禁癡迷,恍遇天人,一時凝眸呆視。則少年亦驚,将手拭淚,忙躲入屋內。
時鄰生過廊下,欲尋蕭文,見其失魂一般,不知所以。強與之對坐,問曰:“何故作此情狀?”蕭文方得回神,答曰:“适才遇一白衣者,年十七八,垂首啜泣不止。便生疑,欲問之,則入內室。”
“白衣少年者,曰恩秋,吾遠親也。本居太郡,今攜其母屍骨歸。”
再問,不肯盡言。
自此愈疑,更生一縷癡念。逾旬日,蕭文偶過西街,至一當鋪,又遇恩秋愁容滿面,長嘆而出。蕭文迎上前去,躬身作揖,自雲為鄰生好友。聞言,恩秋忙告罪,曰:“原是蕭兄,昔時因事避入內室,尚未與兄見禮,但望見諒。”
“無妨。”愈喜,蕭文百般殷勤,問曰:“只不知……賢弟為何事愁苦?”
恩秋初覺為難,見其相貌不俗,舉止從容,方啓齒答道:“吾欲圓亡母遺願,贖一珍珠衫。然較約期之日,已過月半,道其早入庫房。故不可得,便沮喪歸。”
蕭文聞之,憐其純孝,曰:“若為此事,吾可助之。”遂與之同入鋪中,夥計一見,忙進內堂喚掌櫃。未幾,掌櫃快步來,狀甚恭順。其欲尋賬簿出,則蕭文連連擺手,笑曰:“吾雖至此,不問鋪中事,只為一珍珠衫來。”
“諾。”掌櫃命夥計入庫房,不多時,捧珍珠衫出。更親自拾掇妥當,方送至二人面前。則蕭文遞與恩秋,曰:“此乃吾家中鋪子,既是賢弟有求,莫道一珍珠衫,縱奇寶異珍,自當尋來。”
時恩秋站立一旁,口不能言,感激涕零也。随蕭文出,良久,方泣曰:“今受兄大恩,不知,不知以何酬謝……”
言未畢,蕭文愈看愈憐,低聲道:“區區小事,不足道也。”便送其歸,溫言細語,為勸慰爾。
自此往來甚密,蕭文方知其幼時父死,寡母操勞終日,執掌家事,苦守偌大家業。俟恩秋十八,其母得重疾,月餘死。然生前不得長輩歡心,死後更受叔伯蔑語,不得與夫合葬。恩秋心下含怒,不露半分,私下盡賣家私,而書畫硯幾,及簪珥之飾,皆不留。聚千金之數,施與一班困苦百姓,只攜些許財帛,趁夜乘舟,渡江十餘日至景地。
“雖歸故地,孤身無依。”寥寥數言,已淚落沾襟。
及翌年春,二人已親厚無間。鄰生隐有所感,與蕭文相談半日,知其癡情,長嘆而去。又一夜,蕭文在府設宴,則鄰生在外,只恩秋一人登門。
不覺對酌飲醉,時月明星稀,又佳人在側,蕭文情難自禁,便執手而訴衷腸。恩秋大驚,既而滿面羞紅,垂首不語。蕭文大悅,知其亦有意,相擁入內室,同衾共枕。常道酒壯色起,乘八分醉意,見燈下美人,情興愈熾。一個俯身抽,一個傾身送,一個器壯而堅,一個身化春水。直直攪作一團纏缪,鬧出一床狂情,竟夜不休。
既作夫妻事,便尋媒妁,擇日成婚。
逾數月,一夜,蕭文自夢中驚醒,然身側無人。遍尋未幾,于一靜室,聞恩秋與人私語。蕭文驚疑,久之,方叩門數下,問曰:“何人在此?”
未幾,恩秋啓扉,迎之入。但見幾上一剪子,隐泛紅光,無風自動。蕭文愈驚,忙摟恩秋入懷,往後退避。然恩秋不懼,謂之曰:“此吾母舊物,附其一絲魂靈,今欲離,故喚吾至此。”
原是其母為景地富家女,愛一書生,随其私奔至太郡,成婚生子。因攜千金,置辦商鋪,多年後遂為一郡豪富。然其父多情,漸流連花樓,又養美姬,全不顧昔時海誓山盟。苦勸不改,反屢次責打糟糠發妻,愈喜徹夜不歸。後某夜大醉,謂妻曰欲納一妾,不允,即大怒,粗言穢語不絕于口。
時恩秋之母有孕三月,一動胎氣,當夜便血流小産,幾近身死。休養月餘,方可起身,已是不悲不怒,只念小兒年幼,恐今後庶子作怪。又一夜吵鬧,趁夫醉眠,執平日裁衣之剪,刺入其心窩。再碰燈燭,轉瞬火起,将屍首燒作焦黑,其遍體亦傷,被仆救出。良久漸蘇,啼哭不止。
衆人皆知其品性溫順,而夫浪蕩,往往醉歸。便道必為醉碰燭火,二人逃之不及,故夫死妻傷。官府亦以為然,就此定案,不作多想。後孤兒寡母,獨守家業,唯櫃中一剪知實情如何。
俟恩秋長成,其母得疾,臨死坦言。知父薄幸,恩秋愈憐母凄苦半生,遂攜剪歸故地。由此一絲魂靈不絕,又恐其亦遇負心者,便偶寄夢曰:“若蕭氏者別戀,汝應及早斷情。”則以此剪奪人性命,并無傷痕,謂之曰斬斷情根。
蕭文聞言,初懼,漸心定,與恩秋共叩首,若向長輩行禮。恩秋垂淚,又見幾上一剪緩緩成煙,萦繞身側,半饷,杳無蹤跡。蓋二人情深,魂靈亦知。故今夜便離,再不驚擾。
自此兩廂和美,白頭共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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