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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的蔚蔚。

蔚蔚臉色很古怪,而且用拂塵指着她:“你是誰!”

喉嚨幹澀發緊,費夷吾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嘶啞道:“郭耀華。”

眼看蔚蔚的拂塵就要揮上來,流光眼疾手快地抓住拂塵柄,一改方向,借力使力把蔚蔚推向另一邊。

費夷吾連忙補充道:“我是說那東西是郭耀華。”

“吓死我了。”蔚蔚拍胸口,“你知不知道你剛剛發了好一陣子呆,阿越說沒關系就當沒關系吧,你冷不丁像個老男人嘆氣,可把我們吓壞了。”

小黑也是猶有餘悸的模樣,用翅膀給自己扇風。

流光則很——與其說淡定倒不如說出人意料,揿下保溫杯的開關按鈕,杯蓋“啪”地彈開,蹲下來遞給費夷吾:“乖,還有一口,喝了它。”

費夷吾乖得很。

“這杯子保溫效果真好。”喝了雞湯,費夷吾意猶未盡地咂舌。然後才發現這次流光沒關注別的,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

費夷吾紅臉。

流光的視線在她鼻子下方停留了至少兩秒,然後仿若無意地探出舌尖,舔了下唇。

費夷吾:“嗚……”

我會改掉這習慣的!不要再看我了!耳朵燒起來啦!

“你們夠了!”蔚蔚強行擠進兩人中間,“孫總呢?向經理呢?還有兩個保安呢?費費你剛才說郭耀華是什麽意思?他還在這兒嗎?”

一連串問題把費夷吾攪得一個頭兩個大,不過問題都提到了點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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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夷吾攤開筆記本,繼續推算日期。

月有陰晴圓缺,時有四季輪轉。既有興盛日,便有衰落期。

“咦?”費夷吾用筆尖戳着剛從幹支紀年換算過來的西歷年月日,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

混沌物亦即郭耀華的魂靈既是在看守所出事死人那天誕生,按生辰八字來測算,會在九年後的某天經歷大劫。

而九年後的某天,恰恰就在——

費夷吾頭也不擡地問道:“今天幾號?”

蔚蔚答:“剛過十二點,今天二十一號。”

那也就是四天後。

出于對所學技能并未熟練掌握的不自信,費夷吾重新測算了一遍,得出的結果依然是四天後。

費夷吾問:“姓孫的是不是說過政府有限定期限?”

蔚蔚想了想:“就是三天……哦不,兩天後,如果那之前沒達到先期約定,便構成違約,政府有權收回使用權。”

“我知道了。”

怪不得孫敬義着急,光為了說動她來案場就送上一張銀|行|卡。

一旦違約,前期投入打水漂不說,更會喪失主動權,即便有轉圜餘地,種種不利條件也會夠孫敬義吃上一壺。

但實際上,他本可以避免當前局面。

原廠長郭耀華殘存魂靈誕生的目的只有一個,守護這座工廠不被外人侵占破壞。郭廠長預測到時代的變化和飛速發展,但他希望工廠能一直留存下去,他會抗争到最後,用自己的手段對付破壞者,直到那個必然的結局到來。

如果孫敬義能尊重自己手下的風水師,哪怕是再不入流的風水師都能夠推算出适合開工的日期,進而給項目底線留出餘地,不至于違約。

如今木已成舟,也算孫敬義自作孽不可活。

費夷吾合上筆記本,轉過頭問小黑:“想看看姓孫的現在是什麽下場嗎?”

“想!”

“那我們走,叫工人開輛升降機進來。”費夷吾豎起筆記本支撐自己站起來,然而盤腿坐的時間太久腿發麻,她一下子站起來重心不穩,緊接着往後倒去。

蔚蔚離她最近,正要上手扶,忽然聽場外警笛聲大作,一愣神的功夫,費夷吾的後腦勺重重撞向地板。

完了,本來就那麽笨,再摔出個腦震蕩可怎麽辦……

小黑用翅膀捂住眼睛不敢直視。

“小心吶。”耳旁響起流光隐約帶着無奈的提醒,她什麽時候換到自己身後的,費夷吾沒有絲毫印象,“還是十五要投懷送抱?”

費夷吾打了激靈,不顧半身不遂,艱難扭身。

“流光。”費夷吾眨眨眼,“四天後的申時到酉時叫工人把地面挖開,一定要開到地基的位置,然後在西南方開新的入戶門,郭耀華就會離開,這廠房就可以正常改建了。”

“好,記下了。”流光松松摟着她腰,那雙眼角略微上挑的鳳眼漾着笑意,瞳色偏淡的眸子宛如漩渦,緩緩旋轉,吸引周圍一切,“十五累了吧,休息一下好不好?”

費夷吾喪失了思考能力,傻傻說“好”,由流光半攙半扶去了助力車上。

後來孫敬義、向經理等人是怎麽出現的,又是怎麽被環保局和警察帶走的,費夷吾全不知道。

總之回去的路上小黑猖狂地笑喊“大仇得報”,滿車廂打滾歌唱十五歌唱越老板,費夷吾才反應過來自己中招了。

☆、035:第三只眼

費夷吾病倒了。

或許是廠房西南角陰氣過重, 又或是超常發揮消耗精力, 剛被流光送回來還沒什麽感覺, 洗完澡覺得頭暈她沒等蔚蔚就睡了。到第二天蔚蔚敲房門聽她聲音不對, 一測體溫,高燒三十九度九。

蔚蔚趕緊送她去醫院, 費夷吾半清醒半迷糊之間不忘叮囑她和小黑,生病的事不用驚動越大老板。

記恨流光把她獨自撇在現場當目擊證人, 蔚蔚爽快說:放心, 我最近一個月不見那家夥。

小黑默默地收攏翅膀及時踩下剎車, 暗想笨腦袋風水師喝了越老板的雞湯,心眼也有長開的趨勢。

醫院診斷結果是急性肺炎, 費夷吾琢磨着如果在山裏師父會給她配什麽草藥吃, 但在海城,別說新鮮藥草,就連中藥房都很難找到。她心疼住院費, 吊了兩袋水趁蔚蔚去上班,自己坐公交車回去了。

之後幾天昏昏沉沉的費夷吾三餐靠蔚蔚帶回來的外賣, 吃了睡, 睡醒了看書, 看累了接着睡,竟沒空去回想孫敬義那次委托。

這天早上,費夷吾終于有了下床的力氣,蔚蔚沒去工作,看她狀态不錯主動提起了那晚後續。

“有人報警說工廠失火, 警察和消防員本來是來滅火,結果向經理和兩個保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說他們被不明生物挂在天花板上。”

“……警察怎麽說。”

“警察讓消防員回去順道把他們送去醫院。”

“姓孫的呢?”

“孫敬義指揮員工倒汽油放火破壞財物是板上釘釘,所以就把孫敬義給帶進去了。未經許可放火觸犯刑法,夠他關幾天的。”

費夷吾:“哦。”

蔚蔚見她神色郁郁,一秒切換到慈母模式,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費費,這次是我疏忽大意,好心辦壞事,讓你白跑一趟還生了病,唉,真對不起。”

費夷吾更不好意思:“沒有沒有,我去幫小黑報仇結果把你客戶搭進去了,我才該說對不起。”

蔚蔚情真意切:“是我見錢眼開,沒有金剛鑽專攬瓷器活,連累了你,我好內疚好抱歉,我要以身相許補償你。”

“……”費夷吾一時想不出怎麽回。

小黑在她腦後幽幽道:“大魔頭給大笨蛋獻殷勤,肯定沒安好心。”

這麽一說,費夷吾也覺出異常。

蔚蔚這段時間為了照顧她連班都沒好好上,端茶倒水體貼備至,若是出于對工廠那事的內疚,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費夷吾誠懇地說:“蔚蔚,去工廠是我自己決定要去,而且剛好你介紹孫敬義來,才陰差陽錯幫小黑幫了仇,你不用過意不去。”

“不不不……這次真得怪我,是我太着急了。”蔚蔚說,“你沒看我艾特你的微博嗎?”

“嗯?”

費夷吾兩只手機都因為電量耗盡自動關機,她把自己的那只舊手機充上電,流光給她的新手機沒有适配器只好先放在一邊。

蔚蔚去房間拿出平板,打開一個頁面,放到費夷吾面前。

原來有人根據廠房發生的事情寫了篇文章,角度刁鑽且相當專業。說廠房是海城七大秘密殺師地之一。

所謂殺師地,是指風水師不能強行調改風水的死地——若是道行不夠,極易喪命。

看守所發生流血事件後,鎮上曾秘密派風水師去看。去之前該風水師說此地為殺師地,最好封鎖起來,然而官方命令難卻。風水師去後第二天暴斃身亡,鎮上不得已下達文件封鎖廠房,直到領導班子換屆,這塊地才解除封鎖。

“我、我之前真不知道這些。”蔚蔚苦着臉說,“隔行如隔山,孫敬義說他自己的風水師解決不了的時候我就該上點心。”

費夷吾安慰她:“沒事兒,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寫文章的人在這點上誇大其詞了,其實沒那麽兇險。”

小黑翻肚皮。

——你也不看看你那些外挂。

接着往下看去,費夷吾不得不承認文章作者肚子裏有點貨,他從破解方法反向推導,分析出廠房裏形成殺師地的原因,以及看守所沖突的具體經過,同費夷吾幻象裏看到的相差無幾。

文章的結尾作者還推測,破解殺師地殺局的風水師一定是外來人員。因為外來的和尚好念經,海城本地的風水師相互之間聯系密切,多多少少都應該知道這地方的秘密,不會輕易涉足。

廠房的事情到這裏本該告一段落。但費夷吾一按下開機鍵,一下子被接連不斷的震動和提示音震懵了。

各大社交平臺的賬號是蔚蔚幫她開設的,費夷吾摸熟後馬不停蹄挨個改了密碼,她怕蔚蔚再一言不合就幫她造蘿莉風水師的人設。

大多數提示來自微博。關手機養病期間她的粉絲竟然漲到了三位數,在那文章下艾特她的評論也有好幾十條,而且還在持續上漲。

費夷吾第一個反應她火了,然而看了熱門評論的內容,發現火的原因有點離奇——

道系呱媽玉小七:「這風水師我知道,我有個中介福主的同事就是被她搞進去的。」(注1)

正統玄空飛星蘇明:「把小中介弄進去就算了,這回連海城一霸孫敬義都弄倒了,厲害!」

薄荷喵:「誰請誰進宮哈哈哈哈福主請擦亮眼睛喲[二哈]」

青藤之涼:「孫敬義就一暴發戶,看不起風水師是他活該。你們知道地府終于換系統工程師了嗎?雖然待遇很好,但年紀輕輕就下地府聽起來真慘,而且好像跟這風水師也有點關系……有人看嗎?贊我上去我吃個飯回來講。」

我是風水師回複青藤之涼:「卧槽,怎麽回事?」

地府系統工程師……什麽情況?

費夷吾滿腹不解,加快手指滑動屏幕的速度,順藤摸瓜刨下去,終于找到了最早艾特她的那條評論。

雲外雁行斜:「兄弟們!我找到這風水師了@十五不是廢物是15」

費夷吾往下翻了翻,看到三張照片。一張是蔚蔚最早發的造型照,一張是她剛從孫敬義車上下來,還有一張是她在助力車上百無聊賴踢空氣的照片。

雲外雁行斜:「正主就是你吧。軟萌妹子@十五不是廢物是15」

蔚蔚看費夷吾眉毛越皺越緊,湊上來看她屏幕。

“哎,我怎麽看不到這些評論。”

說着,她把平板上的文章拉到底部,全無費夷吾手機上轉發破百、評論近三百的壯觀,寥寥幾個評論寫着“不明覺厲”、“走錯片場”之類的字眼。

費夷吾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小黑眼尖:“看這兒看這兒。”

這些賬戶的名稱後面都有一只小小的八卦,費夷吾自己也有。

“你們風水師還挺與時俱進的。”蔚蔚酸溜溜道,“驅魔師這行到現在還得飛鴿傳書你能相信嗎?”

費夷吾兩耳不聞窗外事,她關心的是用戶“雲外雁行斜”怎麽會有她在工廠的照片。她又看了看這用戶的資料,注冊一年不到,發微博頻率很低,可能是小號。

“蔚蔚,你有印象嗎?”費夷吾把照片放大給蔚蔚看,那張照片拍攝的角度正對着蔚蔚,不過那時候她正低頭看手機,查關于工廠的各種資料。

“我x,有人偷拍!”蔚蔚的反應不出意料,驚訝之後怒火爆發,“偷拍狗真不尊重人,起碼也得讓我化個妝再拍呀。”

“……哦。”

費夷吾曲起手指用關節給額頭刮痧,理不出個頭緒。

蔚蔚提建議:“要不你發條私信問問他呗。”

“有道理。”

費夷吾今非昔比,再加上隔了層網絡,全無對陣陌生人的拘謹,開門見山:「請問你從哪裏拿到的照片?」

發完信息她剛想退出對話框,卻見私信的狀态迅速從未讀變成已讀,“雲外雁行斜”竟然在線。

費夷吾等了一陣子沒等到對方回複,又回到那文章下面和蔚蔚一起看評論。

“費費,你在風水界要火了。”蔚蔚欣慰道,“你看好多人說,能破解殺師地的風水師,不算天才至少也得是地才。”

确實。

在雲外雁行斜揭露她身份之前,早期評論裏十條有七條都在猜測破局風水師的師門傳承。還有些人認為是辦事處出手,不過底下有人回複說辦事處只搞事不辦事,不會是辦事處。

看來看去,費夷吾從激動到恐慌到忐忑,慢慢恢複平靜。

她想,原來風水師确實只是一種職業,沒什麽特殊的。同行會好奇,會看熱鬧,也會紮堆搞事情。

想着想着,手指無意識地滑動刷新了頁面。

她半天沒等到“雲外雁行斜”回複,是因為對方迅速又殺到文章下刷熱度了:「正主回我了,我有預感,本尊跟照片不一樣,可能是高冷挂的哦~~~」

……有毛病。

費夷吾甚想隔着屏幕戳破他頭像,她煩躁地點了下刷新,刷出來新評論——

用戶12849:「我師父說這殺師地的局年輕一代裏估計只有“第三只眼”能破,這個風水師會不會是“第三只眼”?」

道系呱媽玉小七回複用戶12849:「三眼把老鐘的孫子搞沒了,他敢回海城老鐘第一個搞死他,不然你以為為什麽老鐘一上臺就開始各種管控。再說,三眼以前搞那麽神秘,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麽會招搖過市。這妹子一看這麽嫩,估計是剛出山的小萌新。」

用戶12849 回複道系呱媽玉小七:「??」

“噫……”蔚蔚念出聲,“第三只眼。”

費夷吾扭頭:“你知道?”

“啊?”蔚蔚飛快搖頭,“不知道啊,哈哈……怎麽會有人叫‘第三只眼’?好中二。”

費夷吾毫不客氣地“嘁”她,手機再次“嗡嗡”震動,這次不是社交軟件的提示音,是短信鈴聲。

[十五,有時間來店裏,有件事要跟你讨論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1:福主——風水師對客戶的尊稱。

☆、036:微服私訪

看了遍短信, 費夷吾放下手機, 過會兒又拿起來看了一遍。然後靠在沙發上哼哼唧唧。

“咋了, 費費?”

“咳多了, 喉嚨痛。”

蔚蔚看她盯手機那黏糊糊的眼神,心下了然, 作勢要去拿手機,費夷吾鯉魚打挺, 蹿起來把手機牢牢抓在手裏。

“哎喲喲。”蔚蔚陰陽怪氣, “阿越啊。”

費夷吾繼續哼唧。

心情複雜。

去的欲望和“流光是超級大boss”的芥蒂并存, 人就蔫巴了。

這芥蒂就好比去了新班級跟新同桌混熟了,一起研究課後作業一起上下學, 結果發現這新同桌是全國競賽一等獎學霸, 被老師特意安排過來幫扶學習困難生。

費夷吾不想被特殊照顧,不想拖人後腿。

小黑拿腿蹬她:“生活費還在越老板那兒呢。”

蔚蔚煮了冰糖雪梨水回來,看她還是無精打采, 愈發沒好氣了:“去吧去吧,姐姐我去上班了, 沒空伺候你。”

費夷吾去洗了把臉, 喝了半瓶蓋止咳糖漿, 換掉睡衣,出門。

路上費夷吾又刷了遍微博。“雲外雁行斜”沒回她私信,“青藤之涼”吃飯還沒回來,文章下沒新評論,看評論數目好像比之前少了十幾條。

點開未關注人私信列表, 費夷吾猛然意識到:“道系呱媽玉小七”和“用戶xxx”的對話不見了。

聯想到蔚蔚那怪異的反應,費夷吾心裏又敲起小鼓。

給她發私信的有三個人,正統玄空飛星蘇明、我是風水師以及道系呱媽玉小七。

蘇明:[評論裏湊熱鬧開個玩笑,有時間出來喝個茶,交個朋友呗……]

我是風水師:[大佬你好,給大佬看茶,聽說地府的系統工程師是你朋友,怪不得最近業務流量下降了/嘻嘻]

……

地府工程師是誰?

連說話都靠黑盒子的周文嘉嗎?

“叮。”費夷吾看完前兩條正要翻第三條私信,頭頂響起清脆的鈴铛響。旋即,流光的聲音也傳入耳中,“走路別看手機,注意安全。”

不知不覺人已經到了咖啡館。

幾天沒見,流光卧蠶下蒙上薄薄青灰,顯出兩三分罕見的憔悴,眼眸映着斜上方日頭的光源,倒還清亮。

不僅亮,柔柔的像兩灣和緩水流,滋潤了心田,融化了芥蒂。

費夷吾低頭:“嗯。”

“孫敬義最後關頭的鬧劇讓鎮領導很失望,再加上構成違約條件,所以重新進行內部招标。”

費夷吾低着頭絞手指。

急性肺炎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天她就不怎麽咳嗽了,燒也早就退了。不過可能是咖啡館裏開了中央空調的原因,她又開始冒汗。

“公司把項目接下來,照你說的順利開了工。”流光的讨論更像是單方彙報,“按理來說,公司該付你報酬。”

流光從圍裙兜裏摸出張黑色卡片,放在木桌中央,沒往前送:“信用卡,從我的賬戶直接還款。”

——真體貼啊。既然不是十五的賬戶,應該能曲線救國避免煮熟的鴨子飛上天。

小黑飛到梯形百寶架的最高層,居高臨下看着兩人之間的氣氛漸漸趨向冷凝。

流光坐得很端正,費夷吾的種種表現盡收眼底。

眉心下一寸黑霧淡淡,唇上幾無血色,顯然是大病未愈。怪不得幾次打電話都是關機。

“十五……”流光喚了聲,從來到現在費夷吾都沒開口說句話,她思忖着該用什麽方式緩和氣氛,“讓你貿貿然去那地方,是我的錯。”

費夷吾看她。

看她眉心蹙起的細細陰影,看她唇線收得筆直,從裏而外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

有些人慣常此時無聲勝有聲,往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把意思诠釋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她解不出數學題,爸爸一邊送來夜宵說“沒關系,別太累着自己”,一邊盯着習題皺眉,滿頭滿臉都是“這麽簡單的題怎麽就解不出來呢”。

流光的歉意濃重深厚,好像做過殺人奪妻傷天害理的事,可她明明什麽都沒做,到底在愧疚什麽呢?

費夷吾想不明白,于是問道:“你知道那塊地是殺師地嗎?”

流光一怔:“砂石地?”

“……就是專殺風水師的地方。”費夷吾用衣袖抹了把額頭的汗,一個猜測浮上心頭,“你之前知道廠房有問題,所以壓着開工日期不妥協。”

流光下意識想否認,話到嘴邊驀地改成:“是的,我知道。”

“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費夷吾敲敲桌子,頭頂冒出一絲白氣,“要不然你也不會讓蔚蔚臨陣抱佛腳。”

她去的路上,蔚蔚緊趕慢趕查資料,廠房的來龍去脈大家都是那會兒知道的。

流光做事傾向于謀定而後動,如果她真的對那地方知之甚深,不至于到最後關頭才去做工作。

“你幹嘛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呢?”費夷吾說,“我是笨,可我不傻。”

流光無言以對。

費夷吾接着說:“從我第一天來,你就很照顧我。”

小黑用翅膀捂住眼睛,想了想,又撇開一條縫。

“你身家不菲,就算是人好吧,可也好過了頭。”費夷吾往前傾,“流光,你是不是……”

心跳如鼓,血氣上湧,費夷吾眼一閉,心一橫,把話問出口:“在微服私訪?”

流光被這時空錯亂般的問題震住了,雙唇微微開合,眼波流轉,從震驚慢慢轉為意義不明的審視:“什麽?”

“孫敬義搞房地産的,有內部風水師,你家做這行肯定也有。但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你公司的風水師不頂用,所以你就來外面物色新人,悉心培養。你有基礎,對同行有感應。你決定按兵不動,觀察我是不是有能力。”

費夷吾激動得兩頰飛上紅暈,一副“我說得好有道理”的樣子。

“……”

“……”

——十五你信口開河的能耐真不可小觑。

流光把卡往前一推,起身去廚房間:“是啊。”

“那越老板覺得我怎麽樣?要不要招我?”費夷吾追着她說,“我好養,管吃管住就可以。但有一點,我不能保證做很久,萬一哪天師父召喚我,我就得回山裏。”

流光遞給她一盤點心,一指木桌:“喏,卡在那兒,我回頭把額度提了。老錢不差錢,你不用給她交房租,或者你可以搬去我那兒。明天我讓人事拟份勞務合同給你看,有合同好交六險一金。”

“聽老板安排。”

費夷吾抱着餐盤回座位,神色卻慢慢黯淡下來。

還是缺乏臨門一腳的底氣。

幸好流光也沒有戳破那層窗戶紙的打算,順水推舟把她那前言不搭後語、漏洞百出的瞎說八道給圓上。

為什麽你不幹脆問流光到底是不是認識你,是不是對你有所圖有所求。

費夷吾聽到內心的聲音在叫嚣,看小黑若有所思的打量似乎也透露出同樣疑問。

我也想!

費夷吾回應內心的哀嚎。

可是……

如果說孫敬義之前她才初窺門路,看那篇文章講風水師如何在殺師地送命,再看評論說到“搞死搞沒”,她猝不及防地被推到這行當最深不可測的黑洞旁,往裏看一眼就止不住毛骨悚然。

她想媽媽,想自己貧瘠乏味的前半生。

過去二十多年,她唯一夠得上驚心動魄的經歷便是那次車禍。然而車剛飛出去她也吓暈了。

後來四年漁樵耕讀,沒有學業壓力,安逸得像根朝飲白露夕歸黃土的薰華草(注1)。

過慣了安穩日子,突然發現所從事的職業殺機重重,危機四伏。她沒有馬上逃回山裏已然是最近膽氣見長。

她哪裏還有閑心去關注別人呢。

哪裏還有資格去了解流光。

“十五。”

廚房冷不防傳來流光一聲喚,費夷吾忙循聲望過去。

流光換了條格子圍裙,一手舉着土豆晃了晃:“中午吃青椒土豆絲,再撘一道清蒸鲈魚好不好?”

費夷吾慌亂點頭:“好啊好啊。”

“梆梆梆。”

費夷吾安分了一會兒,聽着聲響又忍不住透過桌上的綠植花卉踅摸向廚房間,流光正在切土豆絲。

案板朝內,她只能看到流光的背影。

流光頸子修長,圍裙系帶在後頸松松打出個細瘦的蝴蝶結,随切菜的動作,骨點若隐若現。

見識過兇險,便會珍惜平淡。

流光她到底經歷過什麽……

費夷吾忍不住又用指關節給額頭刮痧,刮得額頭火辣辣一片,心裏那股燒灼般的欲望卻愈發難以抑制,從探頭浮動迅速膨脹成猩紅加粗的大标題。

我想了解她。

哪怕日後會産生羁絆,哪怕離別苦不堪言,哪怕……這段生活會變成生命裏一道轉瞬即逝的流光。

我也想了解她。

第一步,從成為越老板的員工開始。(已達成)

第二步呢?

費夷吾摸出手機,點開私信列表裏“道系呱媽玉小七”欄。

從後往前,該用戶給她發了三條私信——

[求回。]

[有事求助。]

[大佬,破殺師地的是你吧?]

費夷吾慢吞吞敲下兩個問號正要發送,屏幕底端彈出對方的第四條信息。

[我懷疑我家的保姆被髒東西附身了,大佬幫我瞅一眼。行內價。]

費夷吾删掉問號,就着氤氲鼻端的菜香問流光:“老板,咱還沒簽合同,我還能接別的委托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1:薰華草:《山海經·海外東經》:“[君子國]有薰華草,朝生夕死。”

☆、037:尋歡作樂

流光的刀工很好。

筷子揀起一根, 寬厚不多不少都是四毫米。費夷吾吃相相當不拘小節, 眨眼間掃蕩了一多半下去, 肚子填飽了, 分出精力關注對面。

明明吃的家常小菜,流光揀菜的動作卻像品味米其林大廚的精致烹饪, 極是優雅。

費夷吾不由汗顏。她放慢速度,學着流光那樣一次揀一兩根, 一邊費力地劃拉一邊說:“土豆絲, 還是厚點寬點好。這麽細, 到嘴裏就化了。”

流光笑吟吟道:“好,我下次切條。”

費夷吾說:“要切麽, 我也能切這麽細。”她擡眼瞄流光, “不過切那麽多刀,土豆會疼。”

流光說:“千刀萬剮是挺疼的,十五貼心。”

費夷吾覺得頭頂似乎又有冒白煙的跡象, 摘下一塊魚肉放到碗裏,拿兩根土豆絲給它插上翅膀, 數着碗裏的米粒, 碎碎念道:“都從助理變成我老板了, 怎麽還……”

還什麽——

費夷吾左思右想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詞。

小黑吐出一根魚刺。

——得,別人都是吃人嘴軟,咱家十五倒好,吃飽了反而挑肥揀瘦。

費夷吾隔空瞪它。

——你跟鲈魚還是同類呢,也沒見你口下留情。

小黑回瞪。

——大魚吃小魚, 小魚吃蝦米,俺好賴可是《山海經》占有一席之地的上古神獸。

一人一魚眼神交戰數回合,對面流光菜過三巡,放下筷子,開口道:“十五剛才提到微服私訪,其實古代皇帝便裝出行,為的不是體察民情或尋訪名臣,多數是去尋歡作樂。”

費夷吾聽到尋歡作樂,耳尖一顫:“……嗯?”

“沒錯。”

流光起身收拾骨碟,費夷吾見狀連忙扒拉完剩下的兩口,跟她一塊收拾。

“我來就好。”

流光從費夷吾身旁經過,指尖掠過她頸間皮膚,撥去一根碎發:“不過十五說的沒錯,我以前在高牆深宮待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只有見了更多的人,才知道自己也只是滄海一粒粟米。”

費夷吾讓那一觸驚起滿身鳥肌,流光後邊說什麽統統左耳進右耳出。

她知道自己怪不争氣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跟随流光指尖運動的軌跡。

“十五比我公司的風水師不知高明到哪兒去,卻始終保持謙遜的赤子之心,光這一點,足以讓人敬佩。”

費夷吾面紅耳赤,戰戰兢兢:“沒、沒有啦。”

小黑:“嘶。”

流光渾然不覺自己撥亂了費夷吾的神經,收掉桌上餐具去廚房間清理,費夷吾緊跟着她:“我來我來,洗碗我最在行。”

“不用。一會兒客人就到了,十五得好好招待呢。”

費夷吾噘嘴,話說的在理,可她過意不去。

“乖了。”

費夷吾悶悶不樂地乖了。

道系呱媽玉小七說事情緊急,費夷吾發咖啡館的位置過去,她回複離工作單位很近,正好午休時間過來聊聊。

算來,差不多該到了。

玉小七在社交平臺的口氣和表現很有社會感,然而直到她遞上名片,重複聲明自己就是委托人,費夷吾才将信将疑請她入座。

小黑在後面叫:“反差太大了。”

費夷吾半是緊張半是責怪地背過手示意它噤聲,但玉小七仿佛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社交平臺上的玉小七上知天文下知八卦,打字飛快,說話習慣給人印象俨然上蹿下跳的小年輕。

……

實際上,自稱二十七的玉小七腦後紮着古板發髻,一雙窄邊黑框眼鏡更添了十歲的老成。和上次那不茍言笑的劉姐近乎一個模子刻出來。

那位劉姐實打實的法官,這玉小七呢,特別像教導主任。

費夷吾端端正正坐好,大氣也不敢出。

“先生你好,鄙人玉小七。”玉小七接過流光遞來的檸檬水,微微颔首示意。

“你好,玉小姐,叫我費夷吾就可以了。”費夷吾用左手掐自己右手,忍着不去抓耳撓腮,“玉小姐,大家都是同行,有什麽就直說吧。”

玉小七搖頭:“不可,禮節不能亂。”而後稍微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講,手包裏忽然傳來手機提示音。她拿出手機看了看,向費夷吾豎起食指:“不好意思,請費同……費先生等我一分鐘。”

費夷吾恨不得給她鞠躬:“你忙,沒事兒。”

只見玉小七飛快地在屏幕上點了幾下,解鎖,然後手機便響起輕快的背景音樂。玉小七又點了兩下,喜上眉梢——

真的是一縷喜色千辛萬苦爬上眉頭,淡得如同泡過二十遍的咖啡粉。

玉小七撫唇發出一聲輕笑,但眼角也好,唇角也好,笑容該牽動的肌肉如經年古井無波無瀾,一個漣漪都沒掀起來。

“呀,我呱這次出門認識了新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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