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渡我

走過很多地方,

見過很多人。

誰能?

渡我過苦海。

天上的雲撕扯着,雷聲轟鳴。灰暗的天掩映着無數暗潮洶湧,朔朔風聲像野獸的呼嚎不絕于耳。常年積雪的山脈之間,寸草不生的荒原。那是神妖交戰之處,孤勇的神明只身一人,身穿與淡漠月色格格不入的鮮紅。

身前是萬妖來襲,身後是茫茫衆生。

妖界蟄伏萬年,一朝宣戰。

這不僅僅是對神明的宣戰,這也是對人類的宣戰。

卯月握緊了手中冰涼的吊墜,硬生生受了那妖将一掌,頓時吐出一大口血來。他穩住心神,眉頭輕蹙。左手迸發出一道炫目白光,刺破天幕沖入身前妖将的胸膛。碩大的身軀破碎開來,血肉變回了妖的原型,從半空中掉落下去。旋即被下方的小妖撕扯着吞進了肚子。

已經沒有可以接替他上陣的神了,他是最後一個。

這些年神界一直沉寂,很久沒經歷過如此浩大的戰争。大家都被安逸的生活蒙蔽了雙眼,如今能親自上陣抵擋妖界的神明為數不多。

幾位前輩落敗被帶回療傷,神界又從不收無名小卒,因此沒有足夠人手對付這看似渺小實則極其棘手的妖界大軍,他是最後一道屏障。一旦他敗下陣來,大妖湧上神界,手下萬妖進入人間,那将是無法預料的災難。

額頭上的刺痛拉回了卯月的神志。

該怎麽辦,能怎麽辦?不能退,那就只有迎上前去。

一身紅衣染上鮮血,那是對付先前的幾名妖将留下來的。此時血跡幹涸,已經變成了暗紅色。卯月迎着萬妖前進的方向持劍用力一揮,用了身上殘餘的六成神力,硬生生阻斷了妖族前進的步伐。在萬妖身前劃下了深不見底的溝壑,帶有卯月半成神力的結界伸展開來,截住了戰争的點點火種。

“咳咳”嘴裏湧上一股腥甜,卯月努力壓制住神力枯竭帶給他的衰敗,面色沉靜看着親自來到陣前的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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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不知本體為何物的怪妖。縱使用神明的眼睛也探查不出他的底細。只見那妖王起手于虛空之間一抓,下方的一部分妖怪就失了魂般紛紛倒地。妖王手裏的光芒越聚越多,竟是用無數小妖的靈魂做容器,憑借自己的妖力融制了一把劍。

淩厲的劍身環繞着衆妖靈魂的嘶吼,随着妖王一揮而下。

只聽到結界碎裂的聲音。

還是,強弩之末嗎?

卯月受到結界破碎的反噬,五髒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再也沒力氣穩住心神,哇的吐出一口鮮紅的血。鮮豔的血色沾染在他蒼白的臉上,眼中閃爍着誓死不退的執拗。

他用了全部力氣再次拿起他的劍。右手微微顫抖着對準了妖王,眼中是嗜血的殺意,似是恍惚間保留着一絲清明,卯月虔誠的擡起左手,親吻了一下左手上纏繞的吊墜。

血的顏色,和他的衣服一樣鮮紅。

他先發制人傾身殺了過去,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倒像是地獄索命的鬼魅。妖王張狂一笑,持劍迎上,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卻不想卯月劍身一歪,任由妖王刺穿他的胸膛,左手以手為劍插進了妖王的腹部。妖王驚慌的看着眼前露出妖豔微笑的神明,果斷抽身而去,拔劍時被神明噴湧的鮮血濺了一身。卯月再拿不住劍,任由它從手中掉落下去。

遇到個不怕死的神,妖王心裏泛起陣陣涼意。腹部被手撕裂的傷隐隐作痛。

不過,看着卯月破敗的身體從半空中掉落下去,他還是松了一口氣。再不怕死現在不還是要死。

飛速墜落的卯月瞳孔微微擴散,嘴裏念着古老的咒語。那硬生生捅到自己身體裏的一劍可不是白捅的。這古老的咒語以神明的心頭血做引,只要那血液流進了身體,就會日益削弱身上的力量。

總有人會打敗他。

他看着地面妖族義無反顧的跳下他砍出的溝壑,以身體填上這深谷,為身後衆妖做踏板,感覺到了深深的諷刺。

是勇敢還是盲目。

都是身後事了,他再管不到了。

咒語念完,卯月昏昏沉沉的似要睡去。神明并不是不老不死的,他盡力了。這一睡可能就不會再醒了吧。

就是可惜了沒能再見見他的小徒弟,不過有那個人在,他應該過得還好。

也可惜了,沒能找到這吊墜的主人。

自千萬年前大漠的生死一別,他再沒見過那個令他痛徹心扉的靈魂。

“這一次,你能趕來嗎?”

意料之中堅硬的地面被結實的胸膛所取代。卯月感覺到有人抱着他,那懷抱有些涼,但卻意外的令人安心。

“我來接你了”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卯月握住手中的吊墜,帶着笑意昏了過去。

卯月再次醒來覺得自己仿佛有哪裏不太一樣。

他身上的傷竟然奇跡般愈合,就算是神明也不能那麽快恢複如初。更何況他傷得那麽重,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嘴唇有些幹裂,他伸出手想像平時那樣催動神力将杯子拿過來。可是意識掃過,那杯子卻紋絲不動。

卯月怔怔的坐在床上。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到底哪裏不一樣,他,已經不再是神了。

鮮紅的吊墜還纏在他手上,

有人推門而入。

卯月睜大了眼睛,雙唇顫抖着似是不敢叫出那人的名字。

如果剛剛他還有所顧忌,那麽此刻他已經放下了全部戒備。

不敢叫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太熟悉,也太陌生。

來人比他還要激動,明明呼吸都不再平穩,卻還是硬生生抑制住自己的情緒。

“還認得我嗎?”

“我不再是神了,你不是已經知道。”卯月并未給出明确的答案,按着手裏的吊墜低聲說道。

“對不起,我來晚了,沒能保住你的神格。”卯月被他摟在懷裏,熟悉的氣息和擁抱。抱住他的人聲音顫抖着“當年也是我的錯,我應該再早一點,再早一點找到你。也許你就不會死在我面前,還受了那麽多苦。對不起,我還是沒做到,我說過會帶你離開。可我最後還是把你留在了地獄。”

“不,你做到了,我還活着不是嗎?你已經帶我離開了。”他回抱住他,小小的吊墜被燭火映得閃着淡淡的光。

“不要內疚,不要說對不起。你做到了,所以我才能再次這樣看着你。”卯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在燭火下度過一晚。在那個他們彼此都一見鐘情的夜晚。

他眼睛亮亮的,注視着另一雙眼眸,笑着擡頭,蹭着他棱角分明的臉。

久別重逢的戀人,兩個人都不問對方曾經經歷過什麽。只是互相擁抱,說着只有彼此能聽懂的話。遍體鱗傷,相互安慰。

穆久寧是這一代鬼主。

他死在大漠之後,靈魂未入輪回。也許是生前的殺戮太多,血腥氣太重。靈魂的力量竟比一般的鬼強出許多。在鬼界,實力為尊。他從萬鬼的屍體上爬過,走出一個個洞窟,他滿身鮮血,滿心執念。只是想要再見到卯月,想親口向他道歉,想做當年沒做到的事。

還是不夠強大,如果能統領整個鬼界,他就有資格見到神明。

于是,他只身闖進了鬼界最恐怖的深淵。

沒人知道那裏面有什麽,因為從沒有鬼進去後活着出來。只是每一代都會這樣傳聞,在這深淵裏,你可以得到你想擁有的一切。

穆久寧想要力量,想要可以同神明相等的力量。

他也如願以償,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麽,只是在被打敗後俯首對他稱臣。

穆久寧曾經去找過卯月。可對方對他毫無印象,那迷茫警惕的眼神險些讓他發瘋。

明明不記得他,為何拿着他的吊墜。他沒能問出口,只因那人的一句話。

“我在找這個吊墜的主人,但我不記得他,你認得他嗎?”缱绻的愛意被神明的宿命所束縛,他是那麽悲傷,卻又那麽執拗。

錯不在他,讓他變成這樣的人不是自己嗎?現在又有什麽資格祈求他記起。為了一個失約的人,值得嗎?

穆久寧在那之後再沒當面見過卯月,只是在遠處默默注視着。看他踏過每一寸土地,翻過每一座高山,他到處詢問,只是為了找到這吊墜的主人。

何人渡我過苦海,何人渡他過苦海。

穆久寧知道妖界對神界宣戰時,本想早些去幫他。可誰知鬼界突然爆發動亂,他不得不前去鎮壓。他本以為處理了動亂再前去幫忙綽綽有餘,可誰知,他低估了妖界的野心,也高估了神界的實力。

差一點,就又見不到他的卯月了。

那日,有消息傳來他的卯月只身一人前去迎敵。穆久寧在撕碎了最後一只異端後,以最快的速度帶着鬼界大軍前往交戰之地。萬鬼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失态,他雙目赤紅下令親信前去捉拿妖王,命鬼界大軍和妖界大軍正面交戰。自己飛身而過撕碎周圍撲過來的妖,團團血霧在空氣中崩裂開來。

極盡兇狠,像剛剛從深淵爬出來時的恐怖。

但又極盡溫柔,扯去身上沾血的外袍,顫抖地抱着那個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神。像是抱着他的命。

卯月本是死後成神,神格已毀。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化成點點碎片。穆久寧抱着他闖上神界。他揚言,只要能救活他,鬼界便加入這場戰争。

當年助卯月成神的那位上神搖了搖頭,說道“他神格已毀,我們也沒辦法救他。不可能讓他再成神一次。”

穆久寧臉色煞白,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低頭溫柔的用嘴唇碰了碰卯月的額頭。

“不過”

“不過什麽?”穆久寧猛地擡頭。

上神也不再繞圈子,心裏想着還真是關心則亂,他對穆久寧說道“卯月本是死後成神,沒了神格,但靈魂還在。這鬼魂的事情,可就要您自己管了。”

年輕的鬼主突然被點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有些遲疑地問道“那,神明的那些束縛是不是也都不再生效了?”

上神高深莫測的回答道,“對他們這些後來成神的孩子來說。那束縛本就是為了忘卻之前最痛苦的經歷,如果他自己願意想起來,束縛就不再是束縛。”

“謝謝您”年輕的鬼王失了威嚴,像是個得到莫大驚喜的孩童。他帶着卯月回到了鬼界,倒是應了那句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穆久寧很久沒睡過覺了,不,可以說是成為鬼之後就不再需要睡覺。可他這晚還是抱着卯月沉沉睡去。

卯月從睡夢中醒來,破曉将至。他像很久之前那樣往穆久寧懷裏鑽了鑽,感受到那人把他抱得更緊了些。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安然閉上眼睛。兩人的體溫都不再有為人時的溫暖,但靠在一起,卻會從心底透出陣陣暖意。

何人渡我?不過是庸人自擾。

這渡我過苦海的人,再不會離開了。

等到日上三竿,鬼主終于睡醒了。睜開眼睛就看着卯月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

“怎麽,帥得你移不開視線了?”他帶着莫名的自信說道。

“才不是,我是想問,外面怎麽樣了?我們好像把外面還在打仗給忘了。”卯月一本正經地說道。

穆久寧醞釀好一番調戲他的話都被堵了回去。有些不快地回答道“嗯,不用擔心,我現在和神界聯手,那妖王被你傷了鬧不出什麽大事。”

卯月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是在和自己鬧情緒,當年可沒少哄他。他像個小狐貍一樣翻了個身駕輕就熟地趴在穆久寧身上,把臉貼在他胸口能聽到心跳的地方。帶着吊墜的手不老實的戳着他繃起來的下颚。

“變成鬼也這麽帥。”

穆久寧再也忍不下去,翻身把撩撥他的小狐貍壓在身下,按着他帶着火紅吊墜的手,低頭吻了下去。

......

兩人再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穆久寧帶着卯月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趕往戰場。

卯月怎麽也沒想到他會看到那一幕。

他的小徒弟與愛人并肩而戰。他們擋在交戰的第一線。段泠一身白衣,墨色長發飄散着,雙手結印,散發着熾目的白光。他憑一己之力修補着破損的結界。嚴軒執劍守護在他身邊,潇灑斬盡所有試圖靠近這裏的妖物。

嚴軒分明是個人類,但又有哪裏不同了。那氣息與那力量,分明就是段泠的神格。

他保護得好好的小徒弟,如今毅然決然地肩負起神明的重任。溫室裏的花朵也總要見見外面的世界。他勇敢地站在最前面,是職責,是使命,是身為神明的決然。

他将自己的神格一分為二,融入另一個人的骨血。從沒有人試過這個古老的方法,那需要足夠的信任和執着。将自己的筋脈血肉生生挖出,提煉神格,嵌入另一個人的身體。

無論對誰,都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更別說能有全然的信任。因為神明自此生死傷痛,都将與那人一起承擔。是另一條命,是半身,也是自己的軟肋。

可他們做到了,那是千萬年來沒有人敢嘗試的事情。如今被年齡最小的神明做到了,他此刻正擋在衆神之前,宣告着他們的誓言。

這場戰争,也是時候結束了。

卯月蹿上前去熟練地接手了結界的修補,神魂成鬼,神力未散倒是平添了三分鬼氣。

“師父!你沒事!!太好了,你快來幫幫我,我撐不住了。”

看着見到自己就不再強裝鎮定的段泠,卯月揉了揉他的頭“交給我吧,這一切很快就能過去了。”

卯月的咒如他所料一天天地削弱着妖王的實力。失了妖王坐鎮的妖界大軍被萬鬼和衆神逼退回去。在一個清晨,穆久寧勢如破竹般攻入了妖王的巢穴。

那場戰鬥,縱是卯月看了也不得不驚嘆于兩王相争的浩大聲勢。後來有傳聞說,那一日,天地變色,雲氣夾雜着驚雷在天上盤旋着。

兩個人影從破曉交戰到深夜。飛沙走石,一掌一劍揮過都是山崩地裂。他們整整打了三天三夜,終是在第四天的清晨分出了勝負。

妖王敗退,承諾不再挑起事端,帶着妖界大軍回了他們的土地。鬼主引衆鬼回到鬼界,像是從未進行過一番激戰,神明開始重建神界的規則,允許神明保留着自己的愛恨悲喜。

神妖之戰總算告一段落。千萬年後,誰知還會不會有另一場戰争,不過那時,神界應該也有了一戰之力。

段泠同嚴軒回了人界,他拒絕了神界給他任命重職,只是做了個挂名的神。隐姓埋名也好,輾轉多處也好,他們将不老不死,看着山河變換,時代變遷。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卯月向神界的朋友們辭別。從此神鬼兩界,不到重要時刻,應該是見不到面了。

穆久寧處理完一些事務回到了他的住處。卯月聽到聲音撲過來,把自己挂在鬼王大人的身上,裝作賭氣的說道“我天天在你這待着,快無聊死了。”

穆久寧看着他狡猾的笑容,掐掐他的耳朵問道“那你想做點什麽?”

“等着您微服私訪呢。”

......

兩人折騰了很久,直到卯月嗓子都有些啞了,穆久寧才抱着他安穩的躺在床上。

看着懷裏快要昏睡過去的人,穆久寧說道“要不要出去走走,先去你徒弟那裏住幾日。然後去北方茂盛的森林,南邊金色的海岸,或者是我們當年相遇的大漠。我都陪你。”

卯月眼睛裏閃爍着星星,他說“好,算是補償當年你只帶我逛過王城。”

苦海無邊。

但他們已經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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