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皎月蒙上一層薄霧,夜色漸陰,襄夏正在城中疾速穿行,翻牆回援鎮南王府。

那黑衣人半遮半露的實力令人心有餘悸,襄夏揉着陣痛的太陽穴,怎麽也想不起關于這個人的任何只言片語,山莊惡人榜榜上有名的也就那幾位,襄夏卻從沒見過他。

大概是莊主得來的新人吧。

不,連莊主的位子都已經換了新人了。

江湖之中殺手院林立,北華孔雀山莊,南安碧霄館,東陵九仙居,西亭萬佛巷,以孔雀山莊為首的殺手院橫行六國,盤踞一方,不受任何一國挾制,獨行于世間,只要傭金夠價碼,天潢貴胄也照殺不誤。

楚談的婚事雖擱置,可他父親留下的軍中人脈仍在,當今聖上想集權在手,必然要除掉一切隐患,楚談只是衆多棄子中的一枚,既然駕馭不住,就只得死路一條了。

那千金紫簽多半是聖上授意,這些酬金比之國庫實在是九牛一毛,相比之下,殺手院做得比朝廷密探幹淨得多。

襄夏翻上鎮南王府的外牆時,十丈外的主殿飛檐之上,黑衣人已經穩穩站在飛檐尖角,居高臨下垂眼看着襄夏,一雙杏眼似笑非笑,緩緩道:“還有妄想與我攀比誰快的麽?”

“……”

襄夏轉身就跑。

鎮南王府外牆高聳,襄夏斜挂在牆壁上飛快攀行,如壁虎游牆一般,軌跡難測,偶有泅濕皲裂的磚牆,襄夏渾身骨骼爆響,竟從這巴掌寬的窄縫裏鑽了進去。

黑衣人追至牆外,纖瘦修長的指尖摩挲着容不下孩童的狹窄磚石裂縫,杏眼微眯,輕聲感嘆:“不可思議。果然是榜上有名的那位‘神行無蹤’,換了別人來或許還搞不定呢。”

他跳上高牆,踩着細窄的歇山頂梁,随着拂身微風往楚談卧居之處疾速靠近。

兩人幾乎同時落進楚談的內院裏。

襄夏身體劇烈抖動,骨骼铿铿舒張,漸漸恢複原本形貌,而那黑衣人已經落在靜待已久的三人圍困之中。

不遠外傳來細碎匆忙的腳步聲,大批王府護衛正在朝庭院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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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被逼退至游廊外的廊柱前,掃視周圍幾人,均是漆黑勁裝,佩着渾身利刃。

“影衛總是最難纏的。”黑衣人看向襄夏,溫和道,“讓他們退後,我便不禀報莊主,你的忤逆之過。”

秋蟬冷冷瞥向襄夏,襄夏果斷揮手下令:“快點,幹掉他。”

三人圍攻而上,襄夏則欲尋找機會,越過黑衣人的阻攔,想方設法去守在楚談身邊。

楚談靜靜坐在寝房的茶桌前,聽着窗外兵刃相擊的脆響,手心裏滲着冷汗,忍不住悄聲靠近窗口,借着窗縫窺視外邊,襄夏正在對面,一臉凝重盯着自己這間屋子。

靠近自己這邊,一個黑衣刺客已經被三個影衛圍進死角,遠處傳來護衛靠近的聲響,想必很快就能擒下刺客了。

楚談還是低估了刺客的戰力。

黑衣人驟然翻身一躍,連踏背後廊柱,在半空反身落地,剎那間右腿橫掃而過,帶着凜冽勁氣猛然攔腰掃開背後的蓮角,蓮角招架不住,盡管早有防備,還是被橫掃出一丈來遠,狠狠撞在背後的粗壯楊樹上。

蓮角扶着劇痛的小腹,跪在地上吐出一口瘀血。

秋蟬與間關兩面夾擊,黑衣人袖中滑出一把漆黑小扇,手指一撚瞬間展開,三十六根扇骨根根帶刺,迎面掃向秋蟬。

秋蟬被迫後退,那人須臾間已繞至自己背後,扇刀刀刃擦着脖頸的血管滑過,黑衣人左臂鎖住秋蟬的咽喉,扇刀憐惜般滑過秋蟬的臉頰,他低聲溫柔道:“某些事以後,我總是對武力過人的女人沒什麽好感。”

秋蟬咬牙一掙,後肘猛擊背後那人的下腹,黑衣人一驚,閃身躲開,秋蟬趁機脫身,翻身脫控之時,後腦猛痛,黑衣人手中扇刀緊緊絞住秋蟬的長發,猛地一扯,秋蟬痛吟一聲,揚起長刀一把斬斷了長發,才得以脫身。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秋蟬渾身發軟,低頭見自己大腿上插着三根塗毒的飛針。

黑衣人敲了敲小扇,秋蟬跪在地上,倒了下去。

他杏眼裏含着七分笑意,調笑般望着襄夏,“不是劇毒,別那麽生氣。”

襄夏攥得拳頭吭吭作響,咬牙看着對面那人,右手青筋暴起,抽劍出鞘。此時王府護衛趕到,将王爺住處圍的水洩不通,緩緩逼近闖入的刺客。

那人甩掉扇刀上的斷發,腳根微擡,身後帶起一串殘影,朝着襄夏猛攻而來。

襄夏擡劍招架時,對方卻猝不及防踏在了襄夏的劍刃上,猛然借力撤後數步,竟是一套虛招,黑衣人一把撞開楚談房門,把楚談扛在肩上,撞開窗棂逃了出去,跳上了王府的外牆,輕笑着看了一眼襄夏,縱身躍下了高牆,帶着楚談跑了。

襄夏恨的雙眼通紅,右手狠狠攥着劍柄,攥得骨節脆響,飛快攀上高牆,追了過去。

黑衣人抱着楚談在靜谧無人的密林中穿梭,楚談緊皺着眉,緊緊抓着他的衣襟,嫩白的臉蛋上落了兩三處輕微的擦傷,怒目盯着他。

“您總是盯着我看,我還有點羞愧呢。”他垂着眼睑,低聲笑道。

“你想帶本王去哪?”楚談扯着他的衣領質問。

黑衣人笑笑,不說話。

楚談二話不說,在黑衣人肩膀上一口咬下去,咬得那人悶哼一聲,伸手撥開了楚談的嘴,揉了揉被咬出血印的肩膀。

“您在哪死,我們的酬金都是一樣的。”黑衣人輕笑,“我若不帶您過來,襄夏大人恐怕不會甘心随我來見他真正的主子吧。”

“你刺傷了他。”楚談冷冷問他。

“嗯?您這麽體貼下人麽?”黑衣人略微驚訝,很快便又笑起來,騰出一只手撚開小扇,扇尖上扣着一枚暗箭,遞到楚談唇邊。

“這把暗箭将會插在襄夏大人身上,箭上塗着些東西,您可以選擇為他舔了。”黑衣人像是篤定他不敢,低聲笑起來。

楚談略微猶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張開嘴舔上冰涼的暗箭,箭上塗着不知什麽藥,很澀嘴。他舔幹淨了那枚暗箭上的毒,眼皮越來越沉,倒在黑衣人肩頭,緩緩睡着了。

“好孩子。”黑衣人笑笑,收起小扇和暗箭,往密林深處走去。

愈近深處,越加陰涼,楚談漸漸醒了,身子還軟着,無力反抗。

黑衣人仍舊帶着他在密林緩緩而行。周圍林木沙沙作響,顯得周圍陰森詭異。

楚談強撐着精神,疲憊道:“本王性命你們拿去也罷,別牽扯襄夏。”

“呵,您真讓我感動。”黑衣人挑眉笑笑,“您連襄夏大人的底細如何都不清楚,就敢留他在身邊。”

“您想知道他的事嗎,我這兒有得是消息。”

楚談側過眼睛看着他。

“榜上惡人,百裏襄夏,號稱神行無蹤,裂玉磐石皆可為藏身之處。所以這麽多年都沒找到他。”黑衣人杏眼裏含着嘲弄的笑意,“他連這都不與您說實話,他居心何在啊?千金紫簽可遇不可求的,他說不定也是在等着這功勞?”

“省省吧,離間之計對本王沒用。”楚談厭惡地偏過頭。

黑衣人溫和笑笑,繼續前行。

涼風漸急,周圍更加陰暗,只有透過樹縫漏進來的月光。

走到一棵榛樹旁時,他忽然停了腳步,眉頭微蹙,把渾身綿軟無力反抗的楚談放到自己腳下,靜靜聽着周圍的動靜,扇刀滑出衣袖,落在掌心,驟然亮出三十六道鋒利刀刃。

涼風仍在身邊飄拂而過,樹葉輕響,緩緩落地。

突然,身旁的榛樹驟然裂開一道縫隙,一道黑影猛地撲了出來,抓住黑衣人的雙肩,頭猛地撞下來,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突然殺出的襄夏按倒在地上。

襄夏照着身下人的臉一拳砸下去,黑衣人側過頭避開,耳邊咚地一聲巨響,地上陷進去一個淺坑。

那人趁着襄夏收手連擊,雙膝突然撞在襄夏背上,雙手抓住襄夏肩膀,用力一扯,把襄夏淩空摔了出去,後背重重砸在地上,渾身骨頭差點摔散了。

“襄夏……”看着襄夏扶着胸口喘息,嘴角流出一道血線,楚談心裏抽痛,忍着四肢的麻木朝襄夏爬過去。

黑衣人啧了一聲:“您邊兒上靠靠,濺王爺一身血不太好吧。”

襄夏趁黑衣人分神說話,突然翻身攀上身旁樹幹,長劍出鞘,劍光閃過黑衣人的眼睛,那人被晃得偏頭避開,

黑衣人感到不妙,朝着楚談沖過去,一把扯起楚談的手臂,把人按在身旁的榛樹上,扇刀抵着他喉管。

“你太慢了。”黑衣人按着楚談的肩膀,向着襄夏微微一笑,襄夏臉色青白變換,額上青筋暴起,長劍指着他:

“有本事別拿王爺要挾我。”襄夏恨恨道。

楚談眉頭微蹙,望着襄夏道:“今日起你自由了。離開這。”

“王爺!”襄夏不敢妄動,卻也死不退卻。

黑衣人的扇刀又抵近了半分,低聲輕笑:“你們都走不了。”說罷又看向襄夏,“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放下劍,順便解決了這位。”

襄夏慢慢摸出劍帶上的兩枚梅花镖。

黑衣人退開了半步,溫和笑道:“軌跡偏差半分我也看得出來,你騙不過我,也快不過我的刀。”

“好。酬金可要分我一成。”襄夏緩緩舉起手,手一松,長劍扔了下來。

襄夏哼笑,揚手兩枚飛镖徑直朝着楚談眉心飛射而來。

楚談淡淡看着迎面而來的殺意,眼神平靜。

第一枚飛镖觸及眉心之時,第二枚飛镖緊随其後,吭的一聲脆響,兩枚梅花镖在楚談而前相撞,驟然迸飛,深深插在樹幹裏,另一枚則毫不留情地飛向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臉色驟變,側身避開,襄夏突然蹲身,在長劍觸地之前重新接起,黑衣人再回頭時襄夏竟在視線裏消失了。

不料,楚談身邊的樹幹突然爆裂,襄夏突然沖出來,就地一滾,橫抱起楚談,劍刃掃過黑衣人的面頰。

襄夏低頭問:“吓着了?”

楚談搖搖頭:“好在你從前胡鬧過一次。”

遮面黑緞被劍尖挑掉,黑衣人露出一張微寒帶笑的溫柔面容。避開劍鋒時,右手小扇一揚,那枚暗箭擦着劍刃疾速飛去,擦出刺目的火花,沒進襄夏右肩深處。

楚談聽見襄夏在自己耳邊痛吼了一聲,身子猛顫,卻沒倒下去,惡狠狠地咬着牙,一手摟着楚談,把人護在自己臂彎下,一手持劍指着黑衣人,一副至死不休的拼命架勢。

黑衣人被挑掉面罩也有些怒了,揚起扇刀就欲迎戰。

密林深處傳來一聲輕喝:“都住手。”

兩人同時向聲音來向望去,一位藍錦華服的公子緩緩走來。

黑衣人嘴角微翹,恭敬颔首道:“莊主。”

襄夏歪頭仔細辨認許久,心裏訝異:居然是這個小鬼繼承了莊主之位。孔雀山莊歷來視最強者為繼承人,因此每一代繼承人都滿手血腥,性子狠辣無情——當初他還是個奶娃娃。

襄夏略作猶豫,還是低聲道:“見過莊主。”

藍衣公子并不理睬,走到黑衣人身邊,問:“這麽久。”

“襄夏大人阻攔我帶楚王爺回來。”黑衣人解釋道。

“沒用的東西,本莊主要你有什麽用?”年莊主看上去有些愠怒。

黑衣人看了莊主一眼,揚了揚嘴角:“抱歉。”

襄夏的長劍已經轉至莊主面前,右肩在不停地滴血,暗箭在肩頭插着,染紅了整片肩膀,染紅了他腳下的地面。

年莊主久久望着襄夏狠戾拼命的眼睛,又望向他懷裏緊緊護着的少年。

他忽然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襄夏見他真沒打算要自己命,雖然不解,卻也終于松了口氣,緩緩放下僵硬劇痛的手臂,慌忙扶着楚談的肩膀,心疼地抱緊了,低聲問他:“可有受傷?”

楚談指了指襄夏肩頭插着的暗箭,啞聲哽咽:“這……傷得好重。”

“不礙事。”襄夏咬牙忍痛扯下肩頭的暗箭,血淋淋的想扔到一邊兒。

“襄夏大人,您走運了。”黑衣人挑眉輕蔑道:“你心肝兒為你舔了箭頭的軟骨散,還不收好了。”

襄夏拿着那血淋淋的箭頭愣住,楚談扶着襄夏,臉頰發燙。

黑衣人拂袖走了,追上了先行的莊主。

“婦人之仁。”黑衣人聲音溫和,卻也能聽出有些不滿,絮叨地數落:“十萬兩,你竟說放就放了。沒用的東西,我要你有什麽用。”

莊主失笑,摟過他肩膀,“好三哥,咱們不差這一點兒。”

“你何時竟憐憫起陌生人了。”他杏眼微擡,看着莊主的眼睛。

“三哥從前也是這麽護着我的。”莊主笑笑,攬着他離開,低聲道,“洛陽牡丹快開了,早就想帶你去看看,給三哥賠罪。”

“……”黑衣人才舒了口氣,松了架子任他摟抱着。

“你肩上的牙印怎麽回事。”莊主皺眉揉了揉。

”你知道的,我常常被小孩子咬。“

黎明時,漸聞潺潺水聲,山澗之中鳥鳴。

襄夏抱着楚談出了密林,走上了一條下山的小路。

“不用抱着我,我自己可以走路。”楚談輕輕推了推襄夏,皺眉擔憂地看着他肩頭的傷,“會不會留病根?”

“沒事,屬下可沒那麽脆生。”襄夏揉揉楚談的頭發,親了親他的臉,恍如失而複得般無比珍惜。

“話說回來,您真替屬下舔了箭頭的毒?”襄夏有些後怕,低聲道,“萬一那真是劇毒,我可就見不着您了。”

“我更怕我見不着你。”楚談乖乖趴在襄夏肩頭,又問,“他們還會來找你麻煩嗎。”

“不知道。大概不會吧。”

又走了幾步,楚談望見溪邊落着一件皺巴巴的東西,眼睛亮了亮,輕輕拍了拍襄夏:“看那個。”

襄夏回頭順着楚談指的那處看了一眼,抱着楚談走過去。

水邊堆着的像個燈籠,已經扁了,用竹絲撐着,紙糊的燈面上隐約還寫着字。

楚談驚訝地睜大眼睛,趴在水邊把那東西撥了上來,捧在手裏翻看。

這是他們年節時放的那盞燈,竟飄落到了這兒。

楚談先看見了自己這面寫的‘襄夏’二字,迫不及待地翻到另外一面,那時他一直想知道襄夏寫的是什麽。

‘楚談’二字映入眼簾。

楚談突然就覺得喉頭哽住,眼眶溫熱。

襄夏蹲在楚談身側,他也看見了燈籠兩面寫的字。

“給您看看這個。”襄夏從袖口裏摸出兩只已經泛黃的紙鶴,兩只紙鶴的翅膀被漿糊粘在了一塊兒。

楚談摸了摸,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襄夏扔了紙鶴,把楚談摟進懷裏,歪起嘴角一笑:

“比翼雙飛啊。”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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