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秋分,滿城盡帶黃金甲(10)
寒光閃過,只聽得一聲劍入皮肉的沉悶聲響,緊接着,血腥味便猛烈地鑽入江季麟的鼻孔中,那是一種混着腥甜,夾雜着腥鹹和鐵鏽味道的氣息。
江季麟對這種味道再熟悉不過,甚至很喜歡這種味道。
血的味道,往往如同噼裏啪啦四濺的火星,把江季麟心中的欲望燒成一片熊熊大火,讓他更渴望殺戮,渴望複仇,渴望把午夜夢回時都恨的牙癢癢的人一個個撕碎。
他喜歡,甚至迷戀着血的味道。
可這一次,這血腥味竟讓他胸口處湧出陣陣的嘔意,濃烈的腥味幾乎刺痛了他的鼻翼。
"主,主子。藍狐艱難地張開嘴,大口的鮮血從他口中湧出,模糊了他的聲音。
他的目光已經渙散,卻拼盡全力瞪大了眼睛看着江季麟,帶看清他毫發無損後才釋然的散了焦距。
一柄長劍從他胸口穿過,劍刃從他後背直穿過了前胸,露出一小段血淋淋的劍刃。
藍狐手中的刀刺過襲擊者的脖頸,一劍封喉。
可他自己,以身擋劍,胸口的血液簇簇地朝外冒着,染紅了江季麟的白纻。他眼神逐漸失了焦距,已是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寧長青已經趕了過來,執劍擋在江季麟身側,面龐全是血,分不清是對手的,還是他自己的。
齊淩的侍衛也加入了混戰,将一衆黑衣人包圍在了裏面,又隐隐将江季麟幾人朝包圍圈外推去。
寧長青一路揮劍,江季麟面無表情地托着藍狐,亦步亦趨。
藍狐的血落在地上,留下一路的血痕。
"主子......"
藍狐帶血的手無力地抓住江季麟的衣袖,只頓了一下便無力地滑了下去。
"藍狐有求于主子。"
江季麟的喉結快速地混滾了兩下,唇瓣抿成了一條線。
"但說無妨。"
“青龍的事……”藍狐每說一個字,便有大口的鮮血湧出來,“心甘情願……從未怪過主子……”
江季麟的的面龐終于裂開了一道縫,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悲傷一閃而過。
場面逐漸逆轉,寧長青已經護在江季麟身側出了包圍圈,視線中的白衣男子半身染着鮮紅的血,雖不是他的,卻仍叫寧長青膽顫心驚。
他半摟半抱着那個青衣的貼身侍衛,長劍微晃發着暗紅的刺眼的光。
寧長青緊了緊手指,胸口湧出一股莫名的悲傷。
他知道,那個侍衛其實可以不用死的。
因為以季麟哥的本事,對付這樣的刺客不在話下。
可季麟哥沒有動,也不能動。
季麟哥……該有多難過……
“快去叫大夫!”齊淩也看到了藍狐的傷勢,忙扭頭下令。
江季麟不發一言,只是默默低頭,看着臂彎間目光逐漸渙散的藍狐。
多麽像四年前,一個個在他眼前倒下的那些人。
一個一個,為了江家,為了他倒下的人。
四年了,他卻又一次眼睜睜……任他在自己面前被長劍刺穿。
即使出手相救是那般容易。
只需要擡手拔劍,只需要輕輕一擋,只需要一個動作……
是那麽容易……
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
只能,也必須眼睜睜看着。
火光下,江季麟染了血污的面龐似乎冷酷的過分。
他慢慢蹲下身,将已經氣絕的藍狐放在了冰冷的地上,又慢慢站起身來,黑色的眸比夜色還要濃。
“不用了,他已經死了。”
齊淩面上露出一抹遺憾,感傷道:“江兄節哀。”
江季麟微垂着目光:“為主擋劍,他死得其所。”
齊淩點頭表示認同:“寧長青,安排厚葬。”
“不用了。”江季麟額前幾縷發被夜風吹起,半遮半掩着那雙平靜無波的黑眸,“葬在城東的墳坡便足矣。”
藍狐下葬的倉促,應江季麟所言,在城東的墳地臨時選了塊土地,挖了土坑,置辦了一口普通棺材,便葬了下去。
以齊淩的身份,自然不會出席一個小小的家奴的下葬,下了令後與江季麟說了幾句,又嚴令加強防守,吩咐了寧長青幾句便回了屋。
冷風飒飒。
又一捧黃土蓋在黑色的棺材頂部,翻新的泥土顏色更暗些,發着淡淡的土腥。
寧長青和江季麟站在十米多遠看着侍衛填土,兩人靜立在那裏,許久都沒有說話。
江季麟的側臉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冷光,就像是他的黑眸般冷漠。
他微微眯着眼,似乎看着棺材的方向,又似乎沒在看,身上染血的白衣還沒有褪下,腰間的玉帶染着暗黑的污濁,似乎還散發着血的腥味。
棺材坑裏的黃土越壘越高,幾乎快要看不見棺材的頂部。
“……這不怪你。”寧長青終于憋出一句話來,打破了靜的詭異的氣氛。
江季麟沒有說話。
寧長青卻清晰地嗅到了他冷漠面龐下說不清的傷情。
“你做的沒有錯。”寧長青繼續低聲說着。
空氣很靜。
寧長青以為江季麟不會說話,卻意外地聽到了他的聲音。
很低,但于寧長青來說已足夠清晰。
“四年前,我救不了,四年後,我能救卻沒有救。”
“不,你不能救。”寧長青轉頭堅定地看着他,“救了,四年前那些人便都白死了。”
江季麟的目光有一瞬的怔然:“……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自幼一起習武,一起長大的,親如兄弟的那七個人,只剩下藍狐。
只剩下一個藍狐。
他卻眼睜睜看着他慘死在自己面前。
而自己分明動動手指便可以把他從閻王那裏拉回來。
寧長青的手指顫了顫。
唯一的……家人……
唯一的……
那他呢?
他,他當然算不得……
寧長青垂了眸,掩住眸中的倉皇。
“王爺告訴我,我等修整一日再回京。我,我護送你們回京。”寧長青低着頭快速說着。
出了這樣的刺殺,齊淩最終還是決定讓寧長青随身護送二人回京。
“回京……”江季麟低低重複着。
回京。
确實是回京。
回到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地方。
江季麟半阖了眸,下颌緊緊繃着,眸中的冷光兀的迸發出來。
“有勞寧牧州了。”前一刻脆弱像是錯覺般消失的無影無蹤,江季麟冷着眼,淡瞥了眼已經打理好的新墳坡,轉身向坡下走。
他的腳步在淡淡的月光下沒有留下半分痕跡,像是随時會消失般愈來愈遠,半紅半白的衣角微微飄起,刺痛了寧長青的眼。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想抓住那個背影,卻在擡手的半途中生生窒住。
他還沒有這個資格。
寧長青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如今的自己,沒有抓住江季麟的資格。
他知道江季麟要的是什麽。
他知道江季麟背負着什麽,又付出了什麽。
他更知道,江季麟需要什麽樣的人。
可如今的他,還遠遠不夠。
坡地上,有一聲極低的嘆聲緩緩響起,很快便被晚風吹散,恍如未現。
“……總有一天,我會的……”
總有一天,他會把季麟哥要的,悉數捧到他的面前。
………………………………………………
白蒙蒙的霧氣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現。
“……藍狐?”江季麟微微眯起眼,看着愈來愈近的人影,睫毛輕顫,“這是夢吧……”
“主子,是你,原來是你啊,主子……”凄厲的低啞的聲音像是荊棘地上碾過的沙石,讓人心顫。
江季麟擡起手,看着朦胧的手指。
“果然是夢啊……”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來者的身影忽明忽暗,忽近忽遠,聲音如同被風吹散般飄忽不定。
江季麟低低地笑了。
為什麽?
“為什麽……是啊,為什麽……”
那身影突然尖叫着朝江季麟俯沖過來,黑蒙蒙的看不清面龐,只有尖利的聲音中還帶着一抹缥缈的熟悉。
黑影在距離江季麟一尺左右的時候生生頓住。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沒有分明輪廊的黑影頭部,微微收緊,指尖泛白。
“夢靥而已。”江季麟閉了眼,驀地收緊了手,“醒來吧。”
掌中的黑影凄慘地尖叫着消失,身邊朦胧的霧氣豁然散去。
床榻上的白衣男子睜開了眼,眸中的光微微渙散了會很快又犀利起來,他的額上沁出一層薄汗,嘴唇有些蒼白,半開了衣襟的中衣半濕半幹,卻是被冷汗浸透了一半。
江季麟坐起身,将手搭在膝蓋上出神。
他的目光落在客棧中間的桌子上,桌上放了簡單的一提茶壺,兩盞茶杯,旁邊的梨木小盒裏乘着舊年的綠茶葉。
“不羨黃金壘,不羨白玉杯,不羨朝人省,不羨暮人臺,千羨萬羨西江水,縱陵城下來。”
低低地聲音緩緩響着,江季麟慢慢站起身,朝木桌走了兩步,用指尖撚起兩片脆茶葉,指尖輕動,茶葉便碎成了粉末。
是他。
那些刺客,是他派的。
是他讓時灏派的,只不過……夾雜了些意料之中的人。
“……皇上,臣願為了大秦的江山安穩,為了皇上的後背無憂,付出一切,在所不辭……”
李善文的陷害,他不過是順勢而為,只有這樣做,時灏才有借口削兵削爵,也只有這樣做,才能讓李善文自失陣腳,自毀城牆。
“皇上,請您下令将臣誅九族,斬首示衆,以削弱留異兵權的借口一并削弱吳啓銘兵權。李善文素來心思不正,有臣的‘前車之鑒’,他必然急于行事,從而自亂陣腳。新将孟鶴冬雄才武略,是可器重之才。若是李善文起兵造反,皇上可用孟鶴冬駐守京城,再從南調回留異,裏應外合。臣會從邊城入齊,使計潛入齊國,投身于齊國四王爺齊淩麾下,打亂齊國如今的僵局,讓齊國先起內憂。陛下軍權在握後,可趁齊國內亂,一舉東進,一統天下!”
“愛卿……為朕嘔心瀝血,為大秦鞠躬盡瘁,朕,朕……”
“皇上,臣自幼閱盡百家,只盼為國效力,為皇上效力。臣貧寒之時投身于皇上,幸得皇上信任和賞識,知遇之恩永生難忘。如今皇上大權不聚,大秦內憂外患,臣下不才,便是拼盡這一具賤軀,肝腦塗地,也要為皇上分憂解難,助皇上一統天下。”
一統天下……分憂解難……
江季麟嗤笑一聲,指尖中粉碎的茶末簇簇落了下來。
他在秦國的權勢已經能與李善文各分半壁江山,以前以退為進尚且穩得住時灏,而如今只有真正的全身而退才能讓時灏徹底地信任自己。
李善文,呵呵,若是時灏不下令滿天下追殺自己,這老狐貍才不會反叛。他一個文将,子嗣又艱難,唯一的兒子還不成器,求的不過只是幾代的榮華富貴,便是權勢再大也不會去想着自己黃袍加身。只有自己的“下場”越潦倒,才能讓李善文越慌亂——時灏可以如此對扶持自己上位的人,又怎麽會不這般對付他呢。
打亂他的陣腳,逼得他……必須出手!
逼得他,舉兵叛國。
這些話,江季麟沒有說給時灏,也不會說。
就讓時灏堅定地以為李善文心懷不軌,多好。
他讓時灏下令追殺自己,讓他派出刺客追殺自己。
不是演戲,是真刀真槍。
只有這樣,才能贏得齊淩更多的信任,只有這樣,才能更讓李善文,兔死狐悲。
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江季麟擡起指尖,将指尖的碎茶末輕放在唇邊,微舔了下沾在指尖的茶末。
苦澀至極。
為了少一個李善文與自己作對,為了時灏更加信任于他。
他有足夠的信心讓留異和孟鶴冬聽令于自己,他也有足夠的信心亂了齊國國內勢态全身回秦,到了那時,他在秦國的權勢,便不是半手遮天了。
而是,一手遮天。
藍狐胸口的那把劍,與其說是刺客刺的,不如說,是他江季麟刺的。
是他,是他啊……
他自以為運籌帷幄,萬無一失,卻獨獨沒有料到,藍狐……會因為自己的一個局死于非命。
一個,只有他自己知曉的局。
江季麟慢慢站起身來,側眸看了眼窗外。
今晚沒有月亮。
離齊國都城金陵,還有三日的路程罷。
江季麟低笑了一聲。
也好,也好。
藍狐此時死了,也好。
他永遠不會看到自己,變成魔鬼的那一天,不會看到自己,悖了祖宗德訓的那一天,不會看到自己,再無法回頭的那一天。
江家,世代忠良。
而他江銘,江家第八代子孫,長房幼孫,卻注定要做一個,亂綱覆朝之人。
從四年前起,這世上,便再無江銘。
只有江季麟。
餘生,只為複仇的——
江季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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