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桃浪

對面緩緩道明了自己的來意:“別害怕,我只是恰巧路過這兒,聽聞你暫宿在此。”

江湖中想見遲晚的人多不勝數,無論是正道還是邪道,都想見一見在他人口舌中傳頌的,被譽為大道的人。前者多半是想請他主持正義,後者多半是解決了他。

畢竟當今時局,所有人都想搶占先機——

聖人在世第十九年,大道現世第七年,自诩正道的名門正派與被稱為邪魔歪道的魔教,在“朱河半岳門”一事中關系愈發得針鋒相對。

天下處處是江湖,而天子無法正大光明地将手插入江湖事中。當地衙門只好以仇殺的結果終了屠門慘案。但江湖中從來不缺乏義憤填膺的俠客,他們集結了同樣滿腔熱血的江湖異客,以誅邪的名義迅速成立了湛青盟,三番四次游擊遮天教。

而遮天教在有外難的情況下發生了內患——魔教教主最小的徒弟獨孤連同其他幾位長老一同篡了位。遮天教坐落在山上,教徒死守着山道。在教主逃脫之後獨孤迅速趕往了山道,他一手握着自己的細刀,一手從教徒腰間抽出了軟刀。

來的正道人士武功參差不齊,他們唯一有的優勢便是人多,可他們在獨孤的兩把刀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在那之後湛青盟終于意識到了這個少年或許比原來的那個魔頭還要癫狂一些,他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求饒的人。

獨孤成名于此,湛青盟避了許久的風頭,在後不久他們好像漸漸淡忘了當時的慘況,開始在江湖衆人中侃侃而談,談得最多的反而是獨孤篡位一事,評價用得最多的詞彙便是“心狠手辣”“忘恩負義”兩詞。

期中四年,正不勝邪。

而今聖人在世二十三年,大道現世第十一年——聖人不知歸隐何處,而大道遲晚出山入世,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覺得他要改變如今的局面。

遲晚對“朱河半岳門”一事并不知情,他甚至不知道湛青盟是因為什麽而崛起,他唯一知道的便是,他需要救世。

但沒有人可以告訴他,他要怎樣救世,方儒生也沒有告訴他。

因此面前的人說他只是恰巧路過這兒,遲晚雖然疑惑,卻并沒有質疑。

“我與你師父,原是相識。”

“實不相瞞,我名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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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郎溫和一笑,他像一位極有涵養的君子,緩慢啜飲着面前的雀舌茶,一垂眼一擡眸,仿若有春風栖在他眼底,催生了一春柔和的暖陽。他等着遲晚從愕然中回神。

遲晚在錯愕間企圖辨別他所言真假,只是京郎太過于坦蕩,與他在茶樓中聽聞的魔頭形象判若兩人,他無從分辨真假。

遮天教京郎,魔教獨孤——教是同一個教。

“我沒有想到你會救下獨孤,所以聽聞你在之後我忍不住想來拜訪你。”他忽而右手翻轉,暗紅色的柬帖突兀就被他拿捏在了手中。他微微一笑,把柬帖放置在了桌上,由食指将它推送在了遲晚面前。“這是拜帖。”

貼上的字是鮮少有人練的小篆,遲晚小時候臨摹過兩回,臨摹完之後就練起了普遍的隸書,此後再也沒有見過這種字體。

京郎的小篆寫得頗有孤雲出岫之意。

遲晚接下拜帖,卻也不揣在懷中,而是貼在了桌角:“有言直說。”

京郎反而不笑了:“客請主人飲茶,主人不飲下這一杯?”

“不必了。”遲晚起身,将拜帖還給了京郎。“你我道不同,無需多說。”

他轉身上樓,京郎不留他,他獨自一人在客堂中坐了許久,直至他茶壺中的茶剩了最後一盞。他開口喚來夥計:“煩請小哥幫忙跑一趟,将這盞茶贈予他。”

然後他攜着他的茶壺出門,低吟起古詞:“……山上朝來雲出岫,随風一去未曾回。次第前村行雨了,合歸來。”

遲晚在房內聽得一清二楚,他未有遲疑打開了門,站在闌檻前見得京郎大步出門。他的腳步不是太穩,左腳重,右腳輕。他穿着青衣,衣上不着繡紋,身上不配玉器。遲晚微妙地想,不知他與湛青盟中匾額上的那個青字,哪個更接近于青天。

身後有人接近了他,他知曉那是獨孤,因此未做半點反應。獨孤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後悔沒有與他多說上兩句話?”

夥計端着茶盞剛走到遲晚邊上就被獨孤擡手打翻了茶盞,他瞥了一眼夥計,半摟半抱地将遲晚帶回了房中,轉而用腳勾上了門。

“你想知道他怎麽認識方儒生的?”他仍然覆着遲晚的眼睛,另一只手卻靈活地解開了遲晚的發冠,遲晚整日束着冠,他覺得遲晚不适合束冠,因此他想解開這個發冠許久了——或許是還有一個緣由是因為他尚未及冠,而在他的認知中遲晚才更像那個未及冠的少年。“他不說給你聽,我來告訴你。”

遲晚被他的這段往事勾起了興致,也就懶得追究獨孤這不合禮節的舉止——

聖人在世第七年,遲晚未成大道,年僅十歲,因病居山中,未随方儒生在繁華城中行醫。

正是桃浪多雨時,春雨恰似摸不着的流光,說去就去,絕不逗留。

城口的老桃樹在春雨中跌落了許多桃花,春雨過後繁冗的枝桠也無法遮擋住它的老邁殘像,最引人注目的卻不是它,而是它樹下倚着的人。

那人顯然是在樹下呆了許久,春雨将他整的衣裳打了個淋漓通透,他仰着頭,眉眼被老樹跌落下來的桃花全然覆蓋,他明明穿着極其突兀的青衣,卻好似與這顆老樹十分融洽地合為了一體。

方儒生辰時從城門過,繁華城內外大霧濃郁,他往老樹那兒望了一眼,只能看見樹上的綠意與頹廢的桃紅。等他酉時再次從城門過,他不知為何又朝着老樹望了一眼,這一眼就看見了樹下還有個人。

他走了過去,樹下的人右腿上有道兩寸深的傷痕,方儒生看見他腿骨已經斷了一半,在遭受了春雨之後傷口已經翻出了屍白色的骨肉,但他的胸膛仍然起伏着,甚至在方儒生接近的時候刻意壓輕了自己的心跳。

這人只是裝作毫無聲息而已,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方儒生在他面前站了一小會兒,他不出聲,那人也不松懈自己的精神,兩相對峙,最終是那人仰着頭先笑了開來:“你要救我嗎?”

方儒生踩着腳下的桃葉與敗落的桃花,沉聲應答:“我不救無名之人。”

那人伸手拂去了自己臉上的桃花,方儒生這才看清了他的臉——眉似挑開了濃雲的山峰,遠觀只能窺見影影綽綽一杆墨色,近看卻能細致到它頂端的鋒芒一同收入眼中;眼似被束縛在濃霧中的一點星光,閉眼既混沌,睜眼既光明——他的面相只能算是平庸,偏生這一雙眉眼斂住了他的平庸。

方儒生只聽聞過一人有這樣的眉眼。

京郎。

多承京郎頻頻顧,常令春風入我院。方儒生輕而易舉就想起了這句諸多姑娘時常念叨的話。

那人果然答道:“京郎。那你現在要救嗎?”

他蹲下了身子,愉悅地替京郎把已經濕透了的衣衫攏緊了,然後他注視着京郎:“不救。”

京郎又笑:“那好吧,我叫郎京,聖人要考慮救治一下我嗎?”

方儒生依舊是不救二字。

京郎沒有卸下自己的防備,他笑着同方儒生讨價還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聖人不應該普救衆生嗎?”

方儒生也樂意同他說話:“你不算衆生之一。”

“最終他也沒有救京郎,京郎的右腿就是那個時候廢的。說起來我大概還要感謝他,京郎要不是廢了一條腿,大概還沒有這麽容易下臺。他應該沒有和你說過吧?想想也是,身為普救衆生的聖人,卻……”

他的話在陡然生變中消失了——遲晚給了他一巴掌,與此同時遲晚竭力壓抑住自己的努力:“滾!”

遲晚不能容忍獨孤诋毀方儒生,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只有獨孤能知道了,他舔了舔嘴角,忽然覺得肩膀隐隐作痛了起來,那個地方還是遲晚咬的。

獨孤壓着嗓音呵呵的笑:“大夢該醒了,遲晚。”

他這一回連抱都不屑于抱他。

遲晚的大夢不曾醒,反而使自己陷入了另一個噩夢,他在渾渾噩噩中忽然間記起來在除夕那晚的夢,那夢中的舊時春好像正是他十歲發熱時。

春逢驟雨,桃李敗謝。

師父那一日晚歸,歸來時沒有打傘,朦朦煙雨滲濕了他的衣衫和發尾,他毫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衫,抽查他的功課,同往常無異。

“師父,什麽是大道?”

“大道需你自己參,你見的人多了,便能知曉大道到底是什麽了。”

“我要怎麽見到更多的人?”

昏沉間最能貼切感覺到便是嘆息聲,它沉重得讓人背負不起。

“行醫吧。你能從他們身上見到世間百苦,也能見到世間百悅,但你不一定能救得了每個人,而那個時候,你若能救,就去救上一救。你借他們參道,他們奉你為道。”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湛青盟:出自湛湛青天,這個解釋是留給自己看的,怕隔久了自己也不記得到底是怎麽來的了。

②小篆:請看官們自行百度一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覺得京郎用這個與衆不同的字體賊可愛。

③山上朝來雲出岫,随風一去未曾回。次第前村行雨了,合歸來:出自辛棄疾的《浣溪沙·賦清虛》。

④桃浪:[暮春],卯月:[仲春],開歲:[首春],極月:[末冬]。

⑤多承京郎頻頻顧,常令春風入我院:自己瞎寫的,前面那句是第三句,可以不押韻的,還請不要揪着平仄不押韻等毛病。

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好像在用寫武俠的方式寫感情。

這一章增加了新人物京郎出場。

然後…

對不起我喜歡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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